過了許久,汲黯方才抬起頭,對劉徹道:“誠如陛下所言,或可如此,只是…士林輿論,天下人的議論,恐怕有些難以說服…”
劉徹聞言就笑了。
士林輿論?天下人的議論?
那是什么?
對君王而言,所謂的輿論和議論,其實都是可以操縱的。
別說是現在,就算再過兩千年,你打開電視或者登陸網頁。
你以為你看到的事情,都是真的嗎?
你以為你掌握到的,都是事實嗎?
別開玩笑了!
統治階級和資本權貴們,最擅長的就是忽悠!
講一個動聽的好故事,譬如啊政策好,政府來養老…
又或者,鹽業壟斷不好,應該讓市場來決定嘛…
而民眾的反應,常常都會慢半拍。
等大家伙反應過來的時候,其實已經木已成舟,回天無力。
而具體到現在,劉氏歷代天子,都有著一個共同的天賦能忽悠!
別說是讓工匠為官了。
劉徹現在相信自己,只要給他時間來安排和部署,就是讓宦官出來列為九卿,大抵也有一定成功的可能性。
政治政治,無非就是扯唄,講故事唄!
更何況,工匠們,可不是沒有盟友,被士大夫們按在地上隨意摩擦的弱雞!
墨家和農家,是肯定會支持的。
另外,其他一些非主流,但影響極大的派系,大抵會支持。
再有劉徹撐腰,基本上,其實這個事情,也就是三五天之內,就能見分曉的事情。
若是旁人,劉徹懶得與他廢話。
但汲黯不同。
汲黯是尚書令,是劉徹的秘書兼任辦公廳主任。
同時,還是未來的三公備選。
屬于重點栽培和培養對象。
所以,劉徹也就耐著性子,對汲黯說道:“士林輿論,固然重要,但輿論是會變的…”
“況且,事有輕重緩急之分…”
“卿就等著,好好看一場好戲吧!”劉徹的嘴角溢出一絲笑容。
士大夫們,向來就是劉徹最喜歡的對手。
原因無它,因為中國的士大夫們,有些類似小資。
總愛無病呻吟,更喜歡將自己視為國家和民族的未來、救星。
雖然在事實上,其實,這個國家和民族,有沒有他們,真的影響不大。
而且一群整天高坐廟堂之上,或者官衙之中的士大夫,其實也遠沒有他們所想象的那么強大。
漢室又不是沒有出現過一個薔夫、游徼甚至亭長,直接把縣令干翻的事情。
更無數次發生過,空降過去的郡守,被郡中都郵和郡尉給當成泥塑菩薩的事情。
像是張湯、寧成在歷史上就是出了名的把頂頭上司變成下屬的大能。
而且,與小資們一樣,士大夫們其實非常軟弱。
比起官僚和軍功貴族們,士大夫就像是一個純潔可愛的loli一般…
不說一推就倒,只要皇帝用點力氣,他們總會倒的。
更別提,現在的士大夫階級,其實根本就不是一個整體,一個有著共同利益訴求的集團。
他們彼此分裂,相互攻仵。
哪怕是同一個派系內部,也都幾乎要打出狗腦子了。
在這樣的情況下,實際上,哪怕是儒家,其實也最多是在這個事情上棄權。
因為現在,誰都惹不起劉徹!
汲黯覺得,在石渠閣之會召開之前,搞這么大一個新聞,輿論會失控。
他錯了。
而且是大錯特錯!
正是因為石渠閣之會在即,輿論和思想界,才不會跳出來跟劉徹剛正面。
因為…
“終于走到這一步了…”戚里的章武侯府之中,已經漸漸步入人生最后階段,一直在家中休養的章武侯竇廣國,將他的侄子竇彭祖叫到身邊,說道:“今上等這一天,恐怕已經等了很久了吧!”
早在當今天子還沒有即位前,竇廣國就已經知道,這位漢室的儲君即位后肯定要搞個大新聞。
而且從他對墨家的態度以及搗鼓出來的那些事情上來看,這個大新聞必然與百工有關!
所以,竇廣國是一點也不奇怪。
倒是他的侄子竇彭祖非常緊張,他小心翼翼的問道:“叔父大人,此番陛下欲立郡國魯班之吏,恐怕輿論沸沸揚揚,小子要不要做點什么?”
竇氏外戚這些年大不如前。
特別是竇嬰的去職和失寵,讓這個曾經影響了整個漢室天下的外戚家族,如今只有一個竇彭祖在撐場面。
要不是當年竇廣國慧眼識珠,將自己的嫡孫女嫁給了汲黯,恐怕現在,竇氏外戚就要面臨后繼無人的尷尬之地。
是以,這些年來,竇氏一直在調整自己的策略。
有許多旁支子弟、家臣,前往安東和南越行商。
甚至還有人生意做到了西南夷去了!
而這樣的調整,足以保證,未來即使東宮不幸晏駕,竇氏富貴依然可以持續。
不止竇氏如此,薄氏外戚近年來也在做著類似的事情。
反正現在,薄竇兩家都有共識了。
未來的世界,皇帝愛怎么著就怎么著。wiusco
他們是絕對不會站出來礙眼的!
還是乖巧一點,懂事一點比較好!
不然,這薄竇兩家現在跳的太歡了,一旦未來東宮晏駕,那就完蛋了!
劉氏是最小雞肚腸和心胸狹隘的帝王。
得罪了一個劉氏天子,等于至少將自己的大名和家族掛在劉氏的小黑本上三代人!
汁方候雍齒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
不會有人愿意自己登上劉氏的黑名單。
特別是外戚家族,尤其如此!
是以這些年來,薄竇外戚,都約束自己的子侄,嚴格教育,出現了坑爹貨,自己內部先處理了不是發配南方,就是趕去安東。
總之,不給天子添堵!
為此,竇家還主動的放棄了竇嬰!
想起竇嬰,竇廣國也嘆息了一聲。
那是他看著長大的竇氏才俊啊!
在竇嬰身上,不止他一個人傾注了滿腹心血。
可是…
而與竇嬰相比,一直被人認為木納中庸甚至是不可托付大事的竇彭祖,卻一直穩穩當當,這兩年甚至已經取代了竇嬰的地位,成為竇氏家族傾注資源的重點。
望著竇彭祖的模樣,竇廣國擺擺手道:“此事,你就不要插手了…”
在這個節骨眼上,外戚忽然跳出來,無論怎么表態都是錯!
甚至很有可能變成一個放了嘲諷的!
要被人輪上一萬次啊!
當然,竇家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竇廣國從懷中摸出一張拜帖,將他交給竇彭祖,說道:“去,為我交給黃先生,請先生過府與我品茶!”
現在,黃老派內部,包括了異端的老莊學派,都愛死了喝茶。
甚至有閑得無聊的家伙,寫了一本茶道,專門教人喝茶,還將喝茶上升到了哲學地步。
而竇廣國都要稱先生的人,自然來頭不小。
此人就是那位屢次出現在史書之上,充當各種背景板的黃老派名宿黃生。
他曾經在先帝之時,給張釋之指了一條明路,也曾經在上林苑中與轅固生辯論帽子的新舊問題和湯武鼎革的意義。
總之,這就是關中黃老派的巨擘。
在黃老派內部有著很高的人望!
“再去為我去請上大夫石公過府…”竇廣國又道。
上大夫石奮,五朝元老,他的地位在士林之中,無須贅述。
而竇廣國知道,只要搞定了這兩個人,其他亂七八糟的諸子百家,他不知道。
但最起碼關中士子和士大夫們會安靜下來。
而此時,長安的市井之中,有關劉徹要在郡國設立魯班之官,用工匠為官的事情,也已經傳的滿大街都是了。
八卦黨們都瞪大了眼睛,準備好好看戲。
至于街坊內外,則徹底因為此事,變成了一個巨大的戰場。
持著各種觀點的來自天下各地的士子們,因為各自接受到的教育和三觀,而拉開架勢,彼此相互攻仵和辯論。
不時有人因為辯論不過,惱羞成怒,而將文斗,變成武斗。
長安的官吏和衙役們,頓時忙的不可開交。
僅僅不到三個時辰,廷尉和執金吾的監獄里就已經塞滿了各種因為打架斗毆或者傷人而被逮進來的人。
形形色色,各式各樣的人都有。
有些時候,一個監牢之中,甚至同時出現了儒法黃老墨的弟子門徒。
自然,哪怕是夜幕降臨后,長安城也依舊處在喧嘩之中。
各個官署面前,車水馬龍,數不清的名士和大人物,排著隊,將自己的弟子門徒從衙門之中保了出來不保不行,要是弟子門徒為了真理與異端邪說勇敢戰斗,但師長卻不聞不問,長此以往,那還得了?
公孫弘走出衙門,身后跟著他的幾位師弟。
這些師弟們,此刻都是鼻青臉腫。
沒辦法,他們的對手是赫赫有名的燕趙之地的燕詩派的高徒!
自古燕趙劍客就名震天下。
尤其是燕趙劍客們喝了酒后,戰斗力更是爆表了。
休說是他的師弟們,這些來自溫暖的南方的士子。
就是北地的豪俠,也輕易不敢招惹一位燕趙士大夫。
因為那意味著災難,可怕的災難。
“走吧…”公孫弘低沉著聲音,對著自己的師弟們說道。
這已經是他今天第七次來到衙門領人了。
而這其中暴露出來的信息,卻是讓他憂心忡忡。
公羊學派,似乎遇到了狙擊!
荀子學派、谷梁派、韓詩派還有雜家,似乎都在有意無意的針對公羊。
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所以,公孫弘急匆匆的帶著自己的師弟們,回到老師的住處,然后就立刻去見胡毋生。
“老師…似乎有人在串聯針對我公羊!”公孫弘一見面就說道:“除了現在還未抵達長安的諸學派外,其他派系,都在暗中與我公羊為難…”
胡毋生聽了,笑了起來。
為難就對了!
公羊派這些年,確實發展的有些太過迅速。
樹大招風,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不過,無所謂!
與之相比,胡毋生反而更關心過去的這一個白天,長安城的輿論動向。
皇帝要用工匠為官?
這要放在以前,不需要動員,就會有一大堆士林巨擘哭爹喊娘的大呼不可。
這種有辱斯文,讓士大夫們逼格下降的事情,只是想想都惡心死了,更別提要將變成現實了。
但,現在情況卻是微妙的很。
諸子百家,各自都在這個事情上面,亮出了自己的屁股。
而情況,則有些出乎意料。
許多人都只是借這個事情,表明了一下態度,然后就話鋒一轉,變成了對自己的競爭對手的抹黑和攻仵。
噴子們口水四濺,沸沸湯湯了大半天。
結果卻是沒有任何人,哪怕是一個稍微有點影響力的人站出來,堅決的反對用工匠為官。
最多就是一些小蝦米…
這才是真正不對勁的地方。
“陛下這一招妙啊…”胡毋生感慨道:“不愧是…太宗子孫啊…”
胡毋生曾經在太宗皇帝時期出仕過一段時間,然后他就發現了尼瑪,皇帝太難忽悠了…只好回家教書育人…
如今這位,只能說是青出于藍了!
“什么御史中丞封駁?”
“這是一出蚩尤戲啊…”
想當年,太宗靠著高超演技,不知道忽悠和玩弄了多少人。
好在,好在…
大家都有過被太宗忽悠和玩弄的經驗,再也不是當年那樣被玩弄在鼓掌之間,還不自知的單純忠良了。
在胡毋生眼里,現在這個事情的真相已經是昭然若揭。
御史中丞封駁?
開玩笑吧!
這分明就是今上和御史中丞演的戲,演給諸子百家看的。
為的,很可能就是分辨忠奸。
再想想今天這詭異的氣氛,這迷之場面。
聰明人也蠻多的!
看樣子大家都對劉氏這可惡的演技有了一定抵抗力和免疫力了,不會再傻傻的被人家玩弄了…
這樣也好!
胡毋生從自己懷里摸出一本薄薄的小冊子,將之遞給公孫弘,道:“明日你進宮,將此冊為我呈遞陛下,請陛下斧正一二…”
說完這句話,胡毋生忽然感覺好羞恥。
有種類似自己把自己洗白白了,然后裹著絹布,抬到皇帝面前,羞答答的說:“臣妾侍奉陛下安寢…”
太羞恥了!
但是…
如今這世道,比的就是誰更沒節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