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禹王宮中,趙胡正猶豫不決的當口。
另外一邊閩越國的都城,東冶城內,卻是另外一番景象。
當此之時,閩越國內的實力派的貴族和部族首領,齊聚一堂。
“方今天子欲伐南越…”閩越王駱越對著滿殿的貴族大臣道:“此乃吾輩天命也!”
殿中群臣聞言,都是群情激奮,人人振臂高呼。
對閩越人來說,漢朝天家,就是自己的福星啊!
當初,四越鼎立。
在這閩越之地,除了閩越人外,還有一個越人王國,這就是南海國。
其國王同樣出自駱氏,名織。
這個王國跟閩越、東海,是同一天被漢室冊立的。
當初南海王國在閩越與南越之間,根據漢朝天子冊封的詔書,還領有南越的南海郡以及現在閩越的一部分國土。
雖然實力比較小,如同過去的東甌人一樣,純粹是漢朝皇帝弄出來監視和威懾閩越、南越的勢力。
但隨著時間推移,南海王國國力漸漸增強,開始威脅閩越、南越的地位。
但就在那個時候,當時的南海王,干了一件蠢事——去招惹當時號稱‘天下第一勇士’的漢朝淮南王,然后被淮南國軍隊按在地上暴打。
淮南大兵直入南海國境內,滅亡了這個王國,更將其國內貴族以及軍事領袖,全部遷到淮南境內。
至此,南海國亡,其國土被南越和閩越分別吞并。
正是吃了南海的國土和人口后,閩越的力量,才能跟南越抗衡,并且擁有了地域霸主的實力。
如今。漢朝天子要對南越下手。
這個事情,對閩越人來說,簡直是天降甘露啊!
所有閩越貴族,此刻心里只有一個想法——跟著漢軍,進入南越境內,搶錢搶糧搶女人。若有可能,再劃拉點地盤到自己碗里。
“本王已經奉天子詔命,下令關閉了所有通向南越的道路和關卡!”駱越笑著道:“只等長安一聲令下,本王便欲統兵親征南越無道趙氏,諸君,愿與本王同征否?”
與中央集權的南越不同,閩越這個王國,在成立之初,其內部就是各種山頭林立。
甚至有很多實力派山頭。也有長安天子的冊封。
譬如越衍候、建成候什么的,就有著漢朝高祖的冊封,除此之外,閩越王族內部,也有山頭,譬如先君無諸的嫡脈一系,就曾在漢太宗皇帝時期被陸賈持天子詔封為繇君。
這些實力派山頭聯合起來,在閩越國內。甚至可以架空王族,自行其事。
所以。閩越王國中,便是國王,也需要跟各個山頭搞好關系。
不然,人家要是不鳥你,你還真拿這些家伙沒辦法!
更麻煩的是,就算王室力量強大。能壓著他們打。
人家打不過了,往漢朝那邊一跑,去跟漢朝爸爸告狀。
回頭,王室還是依然得捏著鼻子,將這個大爺請回來。
典型的就是越衍候吳陽的家族。他老爹當年被先王吊著打,玩不過,就跑去長安喊冤。
搞的當時的先王狼狽不已,只能低頭認錯服軟,又把這個大爺請回來。
以免閩越重蹈南海覆轍。
吳王劉濞崛起后,閩越國內的勢力,就更是一團糟。
有想自力更生的,有想抱漢朝大腿的,也有想抱劉濞大腿的。
這些山頭彼此爭斗,先王因此勞累而亡。
到駱越做了閩越王,就吸取先君的教訓,再也不跟這幫大爺斗了,專心種田,發展經濟,十年以來,王室的力量,終于超過了這些山頭。
閩越王也能名副其實了。
但,在出兵跟南越人剛正面這個問題上,王族還是需要山頭們支持合作。
好在,打南越,閩越內部完全沒有異議。
對閩越人來說,統一三越,這就是他們不分派系和立場的共同夢想。
即使統一不了,若是可以消滅南越國這個跟自己搶在越人中話語權的競爭對手也行!
甚至哪怕再退一步,只要能給南越人添堵,閩越人就甘之如飴。
于是,毫無意外,閩越王國的軍隊,開始在南越邊境集結。
南越,番禹城王宮。
南越王趙佗,閉著眼睛,躺在榻上假寐。
作為一個經歷了無數風雨和坎坷的政治家,趙佗雖老,但腦子依然非常好用。
“漢朝皇帝,這是項莊舞劍志在沛公啊…”趙佗對他的丞相呂嘉說道:“讓國中上下,不要慌亂,有吾在,這南越江山就亂不起來!”
這個自信,趙佗還是有的。
他君臨南越數十年,施恩百越諸族,用刀劍和后宮,拉攏、團結了國內各派系,并以秦法約束官吏,使得只要活著,南越上下的團結安定就有保障。
哪怕漢朝真的興兵來攻,他也不怕。
有五嶺天險,加上氣候這個大殺器。
漢軍的北國精銳,不說來多少死多少。
起碼也是來多少病多少!
當年,呂后時期,名將周灶統帥的漢軍精銳,雖然吊打了南越軍隊,但自己本身卻也被酷暑和疾病吊打,只能灰溜溜的班師回朝。
即使是當年,他在任囂麾下,率領大秦精銳,來此拓荒。
大秦的百戰雄獅,也同樣對本地的酷暑和障熱,無計可施。
軍中同袍有段時間,是一整個一整個隊率的病倒。
總不能說,漢朝皇帝真能施法,讓天地陰陽改易,氣候變化?
要真是那樣,趙佗絕對二話不說,馬上去長安抱著漢朝天子的大腿,奉上自己的全部忠誠。
況且。趙佗本身對某些傳說,不是很相信。
總覺得這里面有問題。
想當初,始皇帝何等雄主?
真真是胸有百萬大軍,志存天地,哪怕三皇五帝,與之相比。在韜略與胸懷上,也是多有不如。
這樣一位帝王,也不能驅使鬼神,溝通天地,還要被徐福戲耍。
漢朝現在的那個小皇帝何德何能,居然能讓上蒼與神明選擇他而不是曾經結束列國混戰,統一天下,使車同軌,書同文。海內混一的始皇帝?
想著始皇帝,趙佗也是嘆了口氣。
當年,他與任囂,奉始皇帝之命來此百越蠻荒之地,為大秦開疆拓土,設立郡縣。
怎料,咸陽陛辭之后,這世界就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先是始皇帝駕崩在南巡路上。然后趙高李斯聯手篡改始皇帝遺詔,矯詔殺害扶蘇公子。賜死蒙恬大將軍。
終于令如日中天的大秦,走上末路。
但凡這兩個事情,有一個沒有發生,恐怕,他現在,還是秦軍中的一位。
是上將軍呢?還是大將軍呢?
仰或者如武安侯一般。兔死狗烹,鳥盡弓藏?
趙佗不得而知。
趙佗站起身來,看著呂嘉,道:“寡人現在只擔心一件事情…”
趙佗的目光投向南方。
那里是閩越的所在。
“閩越人可能會趁火打劫,這些賊子。從來都是如此個性…”
呂嘉聞言也點點頭,對閩越這個鄰居,南越人可謂半點好感也欠奉。
錯非上面還有個漢朝天子在壓著,閩越、南越早就開干了。
正在此時,一個宦官急匆匆進來,稟報道:“陛下,邊關急報,閩越人關閉了所有關卡和道路,還調動軍隊,聚集在邊境!”
趙佗與呂嘉聞言,大驚失色!
中國大兵,他們不怕,因為有地利和天時這兩大法寶。
所謂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
自古征戰,天時地利人和占其一,就已經有一戰的資本,若得其二,則可以創造奇跡,若得其三,自然戰無不勝。
如今南越與中國相比,國力自然大大不如。
但依仗天時地利,據險而守,打消耗戰,中國必然消耗不起,代價太大,只能如周灶一般撤軍。
最多事后賠禮道歉,多送點錢帛,讓長安皇帝面子上好看一些。
但閩越人若加入進來,這事情就大大不妙了。
首先,閩越軍隊跟南越軍隊一樣,并不怕什么酷暑障熱。
人家閩越可能比南越還要熱一點。
其次,大家都是在山陵水網地帶長大的,不存在水土不服的問題,也不存在什么行軍困難的問題。
閩越軍隊一旦打過來,甚至不需要漢軍入場,長安只要在后面當好奶媽,不斷刷buff,這閩越軍隊就能與南越軍隊分個不相上下。
更麻煩的是,閩越人的軍紀,極其敗壞,燒殺搶掠,那都是尋常的。
讓閩越打進來,所過之處,必然寸草不生。
哪怕事后打退閩越,這南越也要殘破了。
趙佗花了一輩子在南越種田,到處修渠道,挖水井,開山鑿路,可不是拿來給閩越人摧毀的!
更別說,漢軍不可能不下場。
樓船艦隊下廣陵,長沙兵出梅嶺,逾五關,閩越從南而來,會師番禹城下。
到時候,南越宗廟、江山和國民,統統都要陷入地獄!
“馬上去告訴世孫,立刻奉詔…”趙佗立刻說道。
“諾!”那宦官領命而去。
趙佗看向有些不服氣和不情愿的呂嘉,安慰道:“丞相,吾知卿心里不喜,但時局如此…”
“丞相下去準備一下,為寡人打點行裝,再草擬奏疏,上報長安,就說:南越蠻夷大長老臣佗,幸蒙高帝錯愛,太宗嘉恩,不以臣卑鄙,屢有嘉恩賞賜,今臣佗老朽,欲結環銜草,朝長安天子,為高帝、太宗掃墓拜祭!”
“陛下!”呂嘉立刻就跳起來,勸阻道:“陛下!長安龍潭虎穴,陛下若去,臣憂恐不還矣!”
趙佗曬笑一聲,道:“丞相不必多言。寡人安知不如此乎?只是…”
趙佗嘆道:“如今社稷飄搖,山河動蕩,為宗廟江山計,寡人非如此不可!”
趙佗很清楚,他面臨的敵人有多么強大。
他又不是瞎子,哪里不清楚。目前這事情背后,彰顯的是什么樣的力量?
他是秦將,對這種力量再熟悉不過了。
當年,秦軍大將,為了撈軍功,什么事情沒做過?
說你有罪,你就有罪!
吾奉王命,吊民伐罪,棄械投降。可保富貴!
甚至多數時候,秦軍連借口都懶得找,直接就先打上門來,你又能怎樣?
好在,如今的漢朝不是秦。
漢天子再怎么喜歡戰爭,喜歡擴張,也要講臉面,講吃相。
不會跟秦那樣沒節操。明明人家都跪下來了,還非要往死里揍。
而且…
趙佗將視線投向北方。
哪里是他的故鄉。有他的宗族先祖的墳墓。
禮曰:狐死正丘首。
楚辭曰:鳥飛返故鄉,狐死必首丘。
大凡諸夏之人,誰無落葉歸根之念?
他今年已經九十多歲了,距離當年追隨任囂,統帥征越大軍,闊別家鄉父老。辭別咸陽,也有數十年了。
多少個夜晚,他午夜夢回,夢到家鄉的桃樹開花,楊柳飄飄。總是忍不住流淚滿面,長太息以掩涕。
此刻,趙佗的思鄉之情,更是如盛夏的野草一般,瘋狂生長。
“寡人走后,丞相當盡力輔佐世孫,治理國家,休養生息,勵精圖治!”趙佗握著呂嘉的手道:“這南越山河江山社稷,寡人盡托于丞相,望丞相念及數十載君臣之情,為寡人照看世孫及國家!”
呂嘉聽著,流淚滿面,跪下來三叩首道:“陛下知遇之恩,臣終生不忘,臣雖非中國人,然已知,所謂士為知己者死,陛下數十年來以國士待臣,臣必以國士報陛下,禹皇在上,百越先人共證:臣呂嘉愿生生世世,為陛下照看南越社稷,雖百死而不悔,縱海枯石爛,亦不改初心,無論何人,若欲顛覆南越社稷,必先從臣尸體上跨過去!”
看著呂嘉,趙佗沉默了一陣,然后道:“寡人得遇愛卿,寡人這輩子足矣…”
然后,趙佗對左右侍從下令,道:“傳令,起先王棺槨及諸將佐棺槨…”
他看向北方,道:“寡人,要帶他們回家!”
七十年前,他與任囂,率領士卒將校及移民五十萬,奉始皇帝命令來此拓荒。
現在,當年的手足同袍,已經盡皆死去。
最后一個秦軍的司馬,在二十年前就已經故去。
這些人的棺槨,趙佗都盡量按照他們的遺愿,通過種種渠道,送回了故里。
但還是有多達數百人的棺槨至今停放在陵園之中,沒有歸家之日。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趙佗低聲用著秦腔,唱起了這首當年他們出征時高唱的軍歌:“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于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他仿佛看到了咸陽正殿上,始皇帝的冠旒,無風自動,大秦的黑龍旗在迎風飄揚。
“朕命爾等,遠服百越,拓土南疆!”始皇帝的聲音是那樣的洪亮而自信,讓所有聽到的將校士卒,人人胸中生出孺慕之心。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于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他想起了當初的那個黃昏。
來自咸陽的使者帶來了那個噩耗。
“始皇帝駕崩了…”
大軍縞素,士民落淚,對當時的征越大軍來說,始皇帝駕崩仿佛天塌一樣。
他想起了先都尉臨終時,拉著他的手道:“陳勝作亂,國家傾覆,二世昏聵,不當為人主。項羽、劉季,天下英雄并起,我去之后,君身負這征越大軍上下數十萬士民身家性命之重,應當機立斷,絕道斷渠,阻中國兵亂。且番禹負山海之險,東西數千里,君自得之,或可為一州之主,甚或問鼎天下也未可知…”
“修我甲兵…”趙佗喃喃唱道:“與子偕行!”
當日軍歌嘹亮,如今已只剩下孤單一人 “是時候回家了…”趙佗低聲對著某個方向說道:“先都尉啊,黃圖霸業,天下英雄,到頭來,終歸也不過是黃土一杯啊,先都尉當年,是否已經預料到這個結果了呢?”
“可笑我至今才看穿呀…”
“現在,趙佗要帶你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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