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等恭問陛下圣安…”
周亞夫帶著一大票將軍,人人身被甲胄,腰跨佩劍,微微恭身對劉徹行了個軍禮。
“丞相與諸將軍被甲而來,所為何事啊?”劉徹敲了敲案幾,揣著明白當糊涂,故意問道。
漢室的武人集團,最近一兩年來,在劉徹或明或暗的鼓勵下,向著軍國主義,帝國主義的康莊大道狂飆不已。
現在,過去一度強盛的綏靖和和平聲音,幾乎已經從武將集團里消失的干干凈凈。
特別是武苑開學后,來自天下郡國地方的數百位中高級的軍官進入武苑深造。
這些人基本都是從長城防線和北方郡國調來長安的。
他們的家族和家鄉,在過去長期處于匈奴入侵的威脅之下,過去幾十年,幾乎家家戶戶,都有人在與匈奴的戰爭中陣亡或者負傷。
自然,他們對匈奴的態度,就可想而知了。
這些人就是漢室最堅定的主戰派。
當他們來到長安,進入武苑入讀,他們的聲音和力量,頓時就得到了成倍的增加。
再也沒有人能忽視他們的要求和主張。
哪怕是再圣母的主和派,面對這些來自北方郡國的校尉司馬們的呼聲,也只能捏著鼻子幫他們搖旗吶喊。
因為,凡是敢跟他們對著干的人,等于跟北方武將地主集團對著干,等于站到人民的對立面,而任何政治勢力或者學術思想,一旦被萬民唾棄,百姓自然會用腳投票,讓他們下臺滾蛋。
就連國家和皇帝,都不敢逆民意和民聲而動。
這也是軍國主義跟帝國主義最擅長的把戲——以民意裹挾思想和政治。
不跟我們走的,我們就讓你跟先帝走…
若不是還有個太學的文人在制衡這些武將,現在,朝堂之上。保證每次開朝會,第一個議題必然是——襄公復九世之仇,春秋大之,陛下到底什么時候報高祖、呂后、太宗之仇啊?
但哪怕是太學的學生跟文人士大夫們。其實也基本上都是主戰派。
只是,他們相對于武將,稍微溫和一些。
還要講個什么‘夷狄從來無道,所以自古王者皆發義師伐之’。
他們的意思是,仗還是要打的。但具體怎么打,還是得由我等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士大夫來安排,粗鄙武夫,還是乖乖坐下來,聽我們安排,讓你打哪就打哪,別嗶嗶。
就是剩下的少數幾個和平人士和圣母,也不敢說‘世界和平最重要’,只能扯些以德服人。用義服遠。
主張不能打不義之戰,而應該‘興王師以伐無道’。
在這樣的情況下,輿論界和思想界,自然是‘識時務者為俊杰’,老老實實的加入到了鼓吹戰爭好處和利益之中。
“陛下,臣等聽聞,前月辛卯,長沙國梅嶺榷市之中,有南越兵悍然進入,殺我商民十數人!”周亞夫抬起頭。大義凜然的對劉徹道:“此等大逆無道,置陛下甲子詔諭于不顧的暴行,令天下士民,無不震怖。臣雖愚昧,不達大義,更不明《詩》《書》所述之意,然,亦義憤填膺,懇請陛下窮究此事!為無辜死難士民復仇!”
大將軍竇嬰馬上就帶著軍方的將軍們恭身屈禮。請求道:“臣等懇請陛下為無辜死難士民復仇!”
劉徹看著低著頭,弓著身子,一個個面紅耳赤,激動不已的將軍們。
心里面有些得意的笑了起來。
自登基之后,若說什么事情,令他最為驕傲。
毫無疑問,就是在太宗孝文皇帝的基礎上,進一步明確了皇帝是受命于天,保護華夏子民的這么個概念。
這個概念說不上多先進。
千余年前的殷商時期,就有類似論述了。
所謂‘天子作民父母,以為天下王’。
但長久以來,這只是個口號而已,喊喊就行了,也沒人當真過。
直至劉徹的祖父太宗孝文皇帝統治時期,這位天子第一個提出了‘天下治亂,在朕一人’的口號,并從舊有的‘天子作民父母,以為天下王’的基礎上,進一步提出了‘天生蒸民,為之置君以養治之。’
第一次,中國歷史上出現了皇帝不再只要權力,而不負擔義務和責任的例子。
這離皇帝宣布——朕就是百姓的保護人,誰動朕的子民,朕砍他四肢,只有一步之遙。
劉徹上臺后,通過甲子詔諭,邁出了這最后一步。
明確了皇帝作為天下之主,負有保護自己治下子民的義務的這個事實。并用衛滿朝鮮的尸體,證明了皇帝跟國家的意志與決心。
從那以后,輿論與思想,就圍繞著劉徹這個表述,自我進行了調整。
儒家反應最快,很快就把孟子給抬出來,出現了基于思孟學派思想基礎上的重民派。
如今,無論你自己到底怎么想,但最起碼在明面上,諸子百家,再也沒有什么家伙敢做內殘外忍的勾當了。
任何一個敢于說讓中國忍耐,給夷狄讓利,換取和平的家伙,馬上就會被無數個大噴子噴成半身不遂。
這樣的變化,在劉徹看來,是一個不亞于蒸汽機發明的偉大進步。
從此以后,劉氏皇族,就可以把‘天下百姓保護人’的頭銜掛在胸前,任何后代皇帝,都得遵循自己開辟的這條道路前進。
最起碼在表面上,朝野輿論和國家決策,要考慮劉徹的表述。
這就跟,不管換了多少個boss,太祖太宗的思想理論,沒有人敢丟棄。
哪怕再不喜歡,也得把這兩位當神主牌給供起來。
每次開會,都得在‘沿著太祖思想,太宗理論的偉大道路上勝利前進’的開場白中開始。
這樣就已經足夠了。
現在,周亞夫和將軍們的表現,就是因甲子詔諭后的輿論和思想變化而導致的結果。
你要換幾年前,別說南越殺了十幾個商人了,就是他入侵漢室國土。殺略邊民了,恐怕朝臣們首先想到的,不是殺氣騰騰的來找劉徹要求復仇、出兵。
頂多撐死了,會有人提議派個使者過去訓誡一頓。
南越乖乖退兵。服軟,認錯,事情就算完結了。
除非皇帝要求,不然,以官僚的尿性。他們絕對不會擅自在戰和問題上開口。
但甲子詔諭后就不同了。
皇帝作為天下百姓的保護人,成為了政治正確。
誰擅自侵害漢室子民的生命財產安全,誰就是在打皇帝的臉。
所謂主辱臣死,朝臣與官僚們,必然要在這個問題上表明自己的堅定立場。
不然,一頂‘不忠’的帽子扣下來,誰能hold住?
劉徹站起身來,拿著齊魯諸王的奏疏,在手里看了看,然后又看了看以周亞夫為首的將軍們。
這個事情里面。要是沒有貓膩,劉徹敢把這宣室殿吃了。
想想都知道。
齊魯諸王,那都是些什么貨色?劉徹還不清楚嗎?
無利不起早,就是這些家伙的真實寫照。
在現在和過去,被這些家伙坑死和害死的百姓還少嗎?
他們忽然之間,為了十幾個商人,鼓噪上書,比有所圖!
只是,繡衣衛的報告還沒來,劉徹暫時不知道這個事情的始末究竟如何。
另外長沙王的報告。也還在路上。
等劉發的報告來了,劉徹大概就會知道,南越到底吃錯了什么藥,居然敢挑釁漢室了。
但無論真相到底如何。這事情背后有什么黑幕。
南越人進入漢室邊境的傕場,殺害十幾個商人,使數十人受傷,這肯定是跑不了的事實。
畢竟,現在的漢室軍隊和官僚,還不可能進化到自編自導自演。然后將這個當成戰爭借口的高度。
他們撐死了也就是拿著戰國秦朝的故技,在模仿和學習。
但劉徹必須對此事進行表態。
不管南越人有理沒理,敢進入漢邊境,殺害漢人,這就是罪過!這就是罪名!
無論南越有什么苦衷。
劉徹都必然會以此為借口,逼迫和脅迫南越,做出進一步的臣服姿態,甚至直接發動戰爭,收復故土。
“南越擅殺士民…”劉徹清了清嗓子,道:“朕絕不會置之不理,先命令長沙國,遣使去南越,命南越王陀立刻交出罪魁禍首,然后等待裁處!”
恩,先讓南越王交人,這樣,管它有理沒理,南越都要落入無義的悲劇下場。
至于什么時候商人能堂而皇之的變成‘士民’。
這種無關緊要的細節,還是不要在意了。
“陛下圣明!”周亞夫恭身行禮,對這個結果無比滿意。
此刻,周亞夫心里面,已經有了一整套的戰爭計劃。
無論南越人交還是不交兇手,磨刀霍霍的漢軍,都可能越過五嶺。
渴望軍功,封妻萌子的將軍,希望得到軍功,升官發財的將佐,期望獲得軍功,回家買地置業的士卒們。
這些人的希望和渴求,共同奏響了一曲戰爭進行曲。
哪怕是周亞夫本身并不主張戰爭,但也在這些人的呼聲和要求下,被動的支持戰爭。
因為,現在形勢已經很明顯了。
不支持戰爭的人,必然得不到廣泛支持。
遍及地方郡國的退伍士卒擔任的亭長、里正,還有輿論思想界中歡呼戰爭,高喊‘夷狄是膺,荊舒是懲,王者興義師以伐無道,拯生民,天命也’的文人士大夫,還有列侯勛臣們,會將任何阻擋他們升官發財,封妻萌子的家伙撕成碎片,踩進泥漿里。
哪怕周亞夫身為丞相,他也清楚,他擋不住這天下的浩浩大勢!
因為周亞夫很明白,此事背后,不僅僅有著武將集團在上跳下竄,更有南方的地主士族集團在煽風點火。
這兩股力量合流,就產生了現在的情況。
送走周亞夫和將軍們,劉徹立刻就叫來王道,吩咐下去:“馬上派人去齊魯吳楚地區,給朕查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還有,命令繡衣衛,立刻報告當地情況!”
繡衣衛在南方,目前主要只存在于各大樞紐城市和經濟熱點。
而且,缺乏人手,很難監視地方郡國的異動,目前,繡衣衛在南方,只能報告他們能見到和發現的東西。
一般都是公開的消息。
但私底下究竟怎么樣,就不是這些沒辦法進入官衙和王宮的繡衣衛探子所能知曉的。
所以,派遣宦官南下調查,就成為了劉徹目前的選擇。
“諾!”王道領命下去。
王道走后,劉徹坐下來,靠著柔軟的御榻靠墊,思索了起來。
劉徹隱約有種預感,此事背后,傳達出了一個訊息。
而這個訊息極有可能與目前天下,尤其是南方的地主士族們的形勢與心思息息相關。
“齊魯吳楚…”劉徹抬頭,看著懸掛在墻壁上的地圖。
南方,尤其是長江以南的廣大齊魯吳楚和江淮地區,那里基本上已經被儒家完全占領。
只有少數地區,儒家的力量沒有占優。
但在多數地方,儒家呈現了壓倒性的優勢。
尤其是齊魯地區,儒家更是以一種霸道總裁的面貌出現在世人眼中。
當地士族、地主、官員和貴族乃至于王族,統統都是儒家的支持者,即使不是,立場起碼也是親近儒家的。
一個很淺顯的例子就能證明這個事實——齊魯吳楚地區的諸王,如今,除了江都王劉閼的是搖擺與儒家跟黃老派之間之外,其他諸侯王,及諸侯王弟子,全部都是儒家的老師教出來的。
在這些地方,儒家跟地方的貴族地主階級,就像北方的武將跟地主集團一樣,緊緊的聯系在了起來,幾乎密不可分。
當然,儒家內部也分成許多派系。
吳楚地區,主要活躍的是楚詩派跟公羊派系。
而在齊魯地區,則是公羊與谷梁派犬牙交錯。
現在,這些派系聯合了起來,鼓吹戰爭。
這個事情,就沒有這么簡單了。
齊魯吳楚,尤其是齊魯的地主士大夫們向來就是貪婪、吝嗇和無恥的代名詞。
無利不起早就是他們的真實寫照。
而且,地處南方安逸繁華之地,江南魚米之鄉,他們沒有像北方地主那樣,擁有迫切的危機感和對外侮的恥辱感,更沒有什么想要給國家社稷人民做點貢獻的使命感。
這些家伙絕大多數,整天不是在挖空心思壓榨自己的佃戶,就是在琢磨著今天玩個什么樣的紳士游戲。
現在他們忽然站起來說:國家興亡匹夫有責。
這不得不讓劉徹想到了黨人碑,懷疑背后,有什么陰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