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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一十二節 匈奴體系(2)

  揉了揉太陽,劉徹對魏尚露出一笑容,道:“孟舒公請繼續…”

  魏尚點點頭,接著說道:“而匈奴諸部與單于庭之間,又有遠近親疏之分,其左賢王所部,臣不了解,也沒接觸過,不好評判…”

  “然其幕南右賢王以下諸部,老臣還算略知一二。”

  魏尚站起身來,走到掛在宮墻之上的那副木制的舊式地圖前。

  這副地圖是太宗孝文皇帝十四年,出使匈奴的漢使歸國后,依據其記憶描繪的匈奴部族分布圖。

  長久以來,這副地圖都掛在甘泉宮之中,作為漢室天子激勵自己不要忘記復仇雪恥的東西。

  “昆邪部,又稱為渾邪部,其先,乃義渠也!陛下可召大鴻臚公孫昆邪,一問便知,據老臣所知,大鴻臚的祖父,曾是義渠部族的世子,因內亂而出奔中國的!”(注1)

  聽著魏尚的話,劉徹也是怔了怔。

  義渠?

  這個民族,劉徹當然不陌生,話說起來,如今的北地和代郡以及上郡的部分地區,在戰國初期和中期,都是義渠人的地盤。

  秦昭王甚至都要借助義渠的兵力來穩固自己的權力。

  但這個部族,早就消散于歷史的煙云之中。

  到了現在,義渠這個部族,給劉徹留下的唯一印象,大抵也就是公孫昆邪父子了。

  但劉徹卻沒想到,公孫昆邪父子居然跟匈奴的昆邪部族有著如此的淵源。

  仔細想想,劉徹一拍大腿,喃喃嘀咕道:“公孫昆邪,昆邪,昆邪,朕早該想到的!”

  當此之時,北方游牧民族的貴族漢化或者歸義后,都會以部族名為自己的姓氏或者名字。

  例如著名的金日磾,就是以休屠部族的象征。金為姓。

  假如說是昆邪部族,劉徹就可能都弄不明白這個部族的過去和現在以及未來。

  但魏尚一說義渠,劉徹就知道,他馬上就能弄明白這個部族的前世今生。以及社會風氣,生活習俗,權力傳承方式。

  因為石渠閣里,至少有幾百卷秦人記錄的義渠族資料。

  這些資料非常詳細,幾乎事無巨細。甚至有很多,就是本來就是義渠人到秦廷為官后寫下來的。

  “至于休屠…”魏尚的眉頭皺起來,似乎這個問題有些難以回答,良久,他才道:“休屠部族,老臣也實不知其來歷,但有一點,可以斷定,此族非匈奴種,也非過往曾在中國史書上所見之鬼方、犬戎之屬。據說,其先祖乃是為冒頓自西方擊敗后,臣服于匈奴,冒頓乃遷其族于河西,其人種大抵白膚褐眼,身長體壯,喜以黃金、赤金祭祖,傳說其族鑄有祭祖金人…以老臣所見,休屠部族,當與昔者左傳所見之白狄類似…”

  劉徹聽了微微點頭。

  白種人在中國的歷史就是一個悲劇!

  可能很多人都不清楚也不知道。在春秋時期,曾有白種人隨同其他夷狄,入侵過中國。

  當時周室東遷,周王朝連自己都保不了。華夏腹地,群魔亂舞,各國諸侯甚至出了就門就是夷狄的土地。

  翻開左傳,能看到無數奇奇怪怪的夷狄民族。

  其中,白狄這個群體出境的概率很高。

  甚至,最終。白狄人在中國歸化后建立自己的政權,這就是中山國。

  只不過,那個時候的所謂白狄,其實已經完全漢化了。

  至于休屠部族,劉徹記得,后世有大量的歷史記載證明了這個部族確實是白種人。

  十六國時期的后趙政權,就是昆邪族的后裔所建立的。

  然而,無論這些白人曾經攪動過多大的風浪,最終,他們都徹底沉寂于歷史的長河中。

  “至于樓煩、白羊,此兩族戰國時,就有記載,李牧與蒙恬還跟他們交過手呢!”魏尚摸了摸胡須,道:“以老臣所見,此兩族習性多從犬戎,羌氐之屬,最是粗鄙野蠻,殘忍暴虐!”

  這個事情劉徹倒是知道的。

  趙國大軍當年開拓河套,向陰山進軍的時候,就不止一次與這些部族作戰。

  白羊、樓煩、林胡,是出現在趙國史書中最多的異族。

  當時的匈奴,與這些部族相比,不過是個戰五渣。

  “樓煩部族與白羊部族,以老臣所知,是當年冒頓起兵后,主動歸附匈奴之部族,故此,歷代皆得單于庭信重,委以重任,甚至許其自河南至河西之廣大牧場,其白羊王,更曾號為河南白羊王!”

  “而休屠昆邪者,在匈奴地位,就不如白羊樓煩了,但因其部族丁口牲畜多,所以也不容小覷!”魏尚侃侃而談,臨了,他似乎想起了一件事情,對劉徹鄭重的道:“若有朝一日,國朝用兵于北,除休屠昆邪白羊樓煩四部族外,陛下還需小心在胭脂山以西三百里的呼揭族,此部族,以老臣了解,曾經長期為患匈奴,冒頓在位時,竟不能制,直至老上單于即位,調集大軍西擊月氏,方使其臣服,老上恐呼揭為禍,于是,命其次子,號為‘奢遮’者為呼揭王,分其王庭萬騎一為呼揭王之軍,這是匈奴唯一一次,征服敵人后,廢其王室,以單于子代之的例子!”

  聽到此話,劉徹也點點頭,道:“孟舒公,朕記住了!”

  烏揭這個部族,劉徹并不陌生。

  在將近三十年前,也就是漢匈河南大戰結束后的第二年,匈奴的老上單于,寫了一封看上去溫良謙恭,實則殺氣騰騰的國書。

  在那封國書中,老上就得意洋洋的對漢室夸耀他的武功:以天之福,吏卒良,馬強力,以夷滅月氏,盡斬殺降下,定烏孫、呼揭、樓蘭及其旁二十六國,諸引弓之民,并為一家。

  能被老上單于將之于烏孫、樓蘭這兩個強國并列,而不是劃入‘其旁二十六國’之中,這呼揭族的力量。再怎么樣也不會差到哪里去。

  更別說能讓老上這等人杰,都覺得棘手,難以處置,必須用自己兒子去坐鎮。才能管轄和約束的部族。

  恐怕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輩。

  說不定,是一個比獵頭族還恐怖的野蠻部族。

  而劉徹不清楚的是,這個呼揭族,比他想象的還要生猛。

  在歷史上,匈奴在后期出現了五單于并立的局面。

  而呼揭王就是這五單于之一。

  但他不知道。所以,也只是將這個事情在心底記下來。

  而魏尚此時卻走回自己的坐位,在侍從的攙扶下,緩緩坐下來,對劉徹道:“至于陛下所問匈奴諸族之關系,老臣所知,也不是很多,只知道,匈奴國中,有兩派勢力。主張南下侵漢之幕南部族,與主張西進之幕北諸族,兩派彼此斗爭了數十載,三歲前,軍臣單于發動政變,血洗了幕南派,殺了其領頭的右賢王,放逐和流放了大批與右賢王親密的貴族和將領,因其殺戮太甚,引得國中貴姓者如蘭氏、須卜及呼衍氏族等不滿。于是軍臣不得不立右賢王之子伊稚斜者為日逐王!”

  “軍臣連右賢王都殺了,還會怕幾個貴族?”劉徹有些懷疑的問道。

  須卜氏和呼衍氏的匈奴人,劉徹都見過了,沒什么大不了的。

  魏尚笑了笑。道:“陛下有所不知,匈奴國中,除左右賢王、左右谷蠡王外,其余官職,如左右大將,左右大當戶。左右骨都侯,世代皆出自須卜、蘭氏以及呼衍氏三姓,此三姓之力,不下于攣鞮氏,且其族眾散布于匈奴所屬各部,世為貴族,執掌大權,便是單于,也要考慮此三姓之立場!”

  攣鞮氏,劉徹當然知道是誰。

  匈奴的王族,單于家族,就是以攣鞮為姓。

  聽完魏尚的描述,劉徹已經大概清楚了匈奴的權力構造了。

  簡單的來說吧,匈奴與其說是一個部落聯邦組成的帝國,倒不如說是一個部落聯盟的利益綜合體。

  單于庭跟它下面的其他部族之間的關系,與其說是君臣,倒不如是老大跟小弟之間的關系。

  這個松散的帝國體系,是藉由匈奴的強大軍隊和冒頓老上以來的赫赫聲威,才團結到單于庭這邊的。

  看似單于號稱‘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實則單于的王座,是建立在沙丘上的。

  松散的聯盟,異常的脆弱。

  而單于庭方面為了維系自己的統治地位,又對下面的部族,橫征暴斂。

  用一句中國的成語來形容此刻匈奴帝國的處境,那就是:天下苦匈久矣!

  只要有人站出來,打起反匈奴的旗幟。

  劉徹相信,響應者肯定會有無數。

  歷史上,當漢軍北上的時候,無數的來自匈奴國內的各個部族的年輕人,自帶干糧和裝備,爭先恐后的加入漢軍。

  甚至,有舉族來投的例子。

  只能說,匈奴人到底是文明層次太低了,凝聚力和同化能力,差到無以復加!

  這要換了中國,別說六十年了,二十年就能讓整個草原的所有部族都確信,自己就是黃帝之后,顓頊氏啊青陽氏啊什么的嫡系子孫。

  可匈奴呢?

  在草原上稱霸稱霸了六十年,卻一個部族也沒有同化。

  甚至各部族的信仰與習俗,都相去甚遠。

  不過…

  這對劉徹來說,是好事情!

  匈奴要真有那個同化能力,對劉徹反倒不利。

  “朕要不要給匈奴人加點藥?”劉徹在心中琢磨著。

  現在,直接去跟匈奴人剛正面,顯然是愚蠢的行為。

  但是,代理人戰爭什么的,卻不妨玩玩。

  尤其是現在匈奴人跟烏孫人在西邊斗牛。

  漢室雖然沒辦法直接支援烏孫人民反抗匈奴暴政的偉大運動,但是,還有中間商嘛…

  譬如說,這次烏孫跟匈奴發生戰爭的消息,從哪里來的?

  劉徹可不會相信是東胡王盧它之打探來的。

  盧它之要有這本事,也不會搞得歷史上,狼狽的逃回長城之內,回長安坐起富家翁。

  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人想借此誘惑漢室下場,給軍臣的背上狠狠的扎上一刀。

  能有這個動機。同時還有這個能力的人,整個匈奴都只有一個人:伊稚斜。

  想到這里,劉徹就對魏尚問道:“孟舒公,朕記得。去歲朕曾經下詔,要求云中郡將郡中淘換的軍械,統一收繳,歸入武庫,不知道。那些東西如今可還在?”

  云中郡是漢室第一個完全鐵器化裝備的邊郡。

  郡中因為換裝,淘汰了大量的青銅武器和老舊的舊式裝備。

  這些淘汰的裝備,按照劉徹的意思,是要撥給民兵和郡中的鄉亭武裝力量的。

  但即便如此,這些裝備的數量也依然無法被完全消化。

  于是,劉徹下令,讓云中郡將那些廢棄不用的裝備,統一收繳,存入郡城的武庫。

  本來,劉徹的打算是融了做農具或者器皿。

  但那樣的話。無疑是虧本的。

  作為一個合格的統治者,劉徹顯然沒辦法接受這樣的局面。

  如今,劉徹卻猛然間想到,這些東西,還有一個地方可以去賣給匈奴人。

  尤其是賣給伊稚斜跟他的小伙伴們。

  自古,軍火的利潤,都是遠超其他一切行當的。

  “回稟陛下,那些軍械,按照旨意,除發放給郡中鄉亭。用以訓練民壯之外,余者,皆已存入武庫,計有長戟兩千柄。矛戈各五百,弩機八百具,硬弓一百副…”魏尚想了想就回答道。

  “義縱…”劉徹瞇著眼睛,轉頭看向一直在旁邊當好好學生的義縱,吩咐道:“待汝回云中,去跟匈奴那邊聯系一下。告訴他們,你要賣一批武器給他們,讓他們開價,云中武庫里的軍械,除了弩機外,余者,匈奴人想要什么就賣什么,朕能接受用奴隸、黃金、戰馬以及牛羊牲畜的各種付款方式…”

  本來,劉徹連弩機都想賣掉。

  畢竟,漢室制造的弩機,是相當精密的高科技利器。

  這種傳承自秦代登峰造極的青銅弩機,有著強大的適應性和耐操作。

  其各種零件甚至能完全互通。

  這就是說,就算匈奴人得到了漢室的弩機,也沒有辦法山寨它。

  因為想要生產這種弩機,匈奴需要一個少府為首的高精密制造機構,同時他還需要有一批墨家的學者為他鉆研和分析青銅材料的特質,然后他還需要一批法家官員,為它推動物勒工名的制度和嚴苛的質量要求。

  這幾個要求,缺一不可。

  只是,劉徹卻不能賣。

  因為,賣賣長戟、戈矛什么的,沒有人會管,但要是賣弩機給匈奴。

  一旦被人發覺點什么蛛絲馬跡。

  那朝野輿論能把劉徹噴死。

  弩在中國,屬于嚴格管控的武器裝備,尤其是軍用弩,每一把軍用弩生產制造出來后,都會登記在冊。

  在和平時期,一下子不見了幾百柄軍用弩,想都不要想,立刻就能讓御史大夫衙門的人打雞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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