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長安,有些悶熱。
長期居住在草原上的且居且雕難對長安的夏天很不適應。
他想盡快離開這跟火爐一樣的漢朝,回到北方涼爽的草原上。
但與漢朝的談判,陷入了僵局。
漢朝人固執的要求匈奴人至少要交出帶隊攻擊漢朝村莊的那個左骨都侯,否則邊境上的互市貿易,就要斷絕。
但這是匈奴完全不可能接受的條件。
只是,斷絕互市,對匈奴來說,也是完全不能接受的事情。
匈奴的金屬冶煉水平非常低,甚至可以說是完全沒有。
別的什么東西,還可以無所謂。
像箭鏃和弓,匈奴人可以用動物的筋骨來制作。
有沒有金屬,無所謂。
但是…
祭祀天地神明所需要的祭器。
全世界,也就只有漢朝能生產和供應。
而匈奴每年的祭祀活動非常多。
除了王庭組織的龍城大會以及碲林大會外,其他部族,也有著各自的祭祀活動。
像休屠部族,每年都要向天神與祖先供奉十尊青銅的金人。
龐大的需求,導致了匈奴各部族,實際上都非常依賴從漢朝獲取的各種金屬。
在從前,匈奴人是用搶,來滿足自己的需求的。
五年前,右賢王入侵漢朝,就搶掠回了數萬斤的各種青銅制品。
而當漢朝強盛起來后,靠搶,已經無法達到目的了。
在二十年前開始,每搶一次漢朝,匈奴人都要付出上千乃至于數千位勇士的生命。
而匈奴的人口太少了。
根本承擔不起這樣的消耗。
所以,才會轉向去西邊。
且居且雕難這半個月在長安,光是跟漢朝的大臣扯皮,就已經扯了七八次了。
扯得他都有些筋疲力盡,苦不堪言了。
若不是身負單于的使命,要是完不成任務。回去下場就要無比凄慘,這會,他已經拂袖而去了。
這讓且居且雕難有些懷念中行說。
最起碼,中行說在單于庭的時候。與漢朝打交道,從來不需要這樣費勁。
熟悉和了解漢朝人行為和思維方式的中行說總能想到辦法,讓漢朝乖乖妥協。
“好在,也不是沒有好事…”且居且雕難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略有些得意。
此番出使。他最大的收獲就是知道了,大匈奴嫁給漢朝皇帝的閼氏,目前已經懷孕。
這無疑是本次出使最大的成果。
王庭的貴族們,早就盼望著閼氏懷孕了。
別的不說,未來的漢朝皇帝,有可能是有匈奴血統的人,僅僅是這個事實,就足夠讓整個王庭彈冠相慶。
只是,閼氏懷孕后,立刻就受到了漢朝的嚴密保護。
別說聯絡了。
且居且雕難在漢朝這么久。也就只是在呈遞國書的當日,遠遠的拜見了一次,已經是漢朝皇妃的北海閼氏。
雖然說,沒法子聯系上北海閼氏,但是,且居且雕難,還是迅速的將這個喜訊,通過使團的渠道,傳遞回王庭。
回到匈奴后,且居且雕難覺得。自己肯定能因此獲得單于的嘉獎。
想著此事,且居且雕難就有些眉飛色舞,心情也好了起來。
“聽說漢人,今年又要搞考舉?”且居且雕難問著使團中隨行的幾位前漢朝人。
“是的…”這些使團里的前漢人。此刻的臉色,都有些尷尬。
現在,在匈奴的漢人,主要是兩部分。
一部分是在過去六十年的歷次戰爭中,被匈奴俘虜或者投降甚至是主動投降的漢人士族和貴族。
另外一部分,則是一些在中國郁郁不得志。或者犯法,走逃無路,索性投了匈奴的士族和官員。
這些人中,有些是雙面間諜,甚至是三面間諜,腳踩N條船,兩邊甚至三邊押注的聰明人。
但大多數的人,就沒有這么好命了。
對他們來說,逃亡匈奴后,就等于從此要給匈奴人賣命。
根本沒有回歸的選項。
死忠派倒是沒什么,但那些墻頭草,現在就尷尬了。
尤其是那些因為覺得自己滿腹才華,但朝廷就是不給自己機會的家伙。
現在,悔的腸子都青了。
考舉興起后,代表漢室進入了一個全新的時代。
只要你有才華,就一定能出人頭地。
雖然現在,考舉出來的士子,只能做個兩百石或者四百石的小吏。
但可以預見,未來漢室的重臣和封疆,考舉士子將要挑大梁了。
不知道多少匈奴的逃亡漢人,在聽到這個消息后,捶胸頓足,后悔不已。
這次使團的成員,就有好幾個這樣的家伙。
“你們去長安城里,走一走,看一看,回來后,將所見所聞報告給我!”且居且雕難發布命令。
漢朝的變革,是現在匈奴高層中,不少人關注的焦點。
就連單于,也會不時詢問。
這是國際關系中,必然會發生的事情。
就像中國戰國時期,魏國一變法,周圍國家立刻就察覺了。
等看到變法的好處后,紛紛效仿。
甚至就是號稱萬年頑固的楚國,都是立刻跟進。
匈奴人雖然敏銳度不如戰國諸雄,也沒有什么學習和效仿漢朝的念頭。
但是,鄰居家的大塊頭開始研究新玩具了,再怎么愚鈍的家伙,都會有靠過去,看看這個大塊頭在干嘛的意識。
在古代,雖然通訊不便,信息的傳遞速度很慢。
然而,國家層面的任何變動,卻都依然能對周邊產生巨大影響。
所以,匈奴人對漢朝的變化,有所警覺和警惕,非常正常。
要是他們無動于衷,那才叫見了鬼了。
尤其是,且居且雕難是在今年成功的擠掉了以前的出使漢朝的專業戶須卜雕難。成功上位的。
當然希望,在任上做出成績,證明自己比前任強上N倍了。
“另外,再將漢朝人的鐵鍋。送回單于庭,請單于批示,到底該怎么回復漢朝皇帝!”且居且雕難又對人吩咐著。
想著這個叫鐵鍋的東西,且居且雕難,也是嘆了口氣。
比起漢朝。匈奴除了騎兵多外,其他的簡直是處處都比不上。
旁的不說,漢人工匠的技術和創造力,就讓且居且雕難,撫掌贊嘆。
那個新出現的鐵鍋,就是最好的證明!
漢人的工匠,通過自己的智慧和技術,創造性的發明了能隨身攜帶,而且可以無視地點烹飪的鐵鍋,可能漢人會覺得沒什么。
但作為一個匈奴貴族。且居且雕難卻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這意味著,從此以后,匈奴大軍的持續作戰能力,將大大增強。
哪怕是遠征數千里,匈奴的士兵,也不用擔心餓肚子了。
更別說,那個鐵鍋,買回去后,只要融化了。就能鑄造成武器。
而鐵,現在全世界,只有漢人會冶煉生產和制造。
只是…
漢人對那個鐵鍋開出來的價碼,讓且居且雕難知道。自己是根本做不了主的。
漢人的少府,將鐵鍋向他展示后,就提出來了。
假如匈奴人想要獲得鐵鍋。
那就必須用東西來換。
一匹馬或者一個成年的健康奴隸,換一口鐵鍋。
且沒得價錢可講!
面對漢人的獅子大開口,且居且雕難很明白,不管是他。還是單于庭,都只能挨這一刀子!
將這些事情吩咐下去后,且居且雕難,打起精神,準備前往少府,跟漢人繼續扯皮。
沒辦法,現在的局勢,擺明了,就是漢人知道,匈奴不可能在現在對漢朝有什么大的行動,而漢朝卻可以對匈奴有所動作。
攻守之勢,已經改變。
就這樣,在扯了幾次皮后,漢匈終于就邊境上的問題,達成了一致。
漢匈之間,重新簽署了一份類似備忘錄的協議。
協議重申了去年簽訂的漢匈合約,強調,長城之外,引弓之民,單于治之,長城之內,冠帶之室,漢皇帝統治。
匈奴與漢,相互尊重對方在各自領域的地位與權威。
相互不干涉對方的行動,且了解和支持對方在各自領域內的自由行動。
漢室在邊境問題上退了一步,不再要求一定要交出首惡者,但作惡者,必須得到懲罰。
而匈奴同樣也退了一步,不再堅持‘根本沒有發生這樣的事情’的態度,同意向漢朝交出十位作惡者的腦袋。
至于這些腦袋的主人是誰,漢與匈奴都明智的不去提及。
于是,匈奴與漢,各自都保存了自己的面子。
在這個協議達成后,長城的互市貿易,重新開放。
只是,協議簽訂后,且居且雕難就對自己的左右道:“漢匈兩國,十年之內,必有一戰!”
作為匈奴貴族中難得的清醒者,且居且雕難,非常清醒的知道,自平城之戰后,匈奴與漢,彼此都是很不服氣。
之后數十年,漢與匈奴之間的戰爭,則加劇了這種氣氛。
漢人始終念念不忘平城之恥,呂后之辱。
反觀匈奴,卻依然沉浸在過去的勝利和自己的強大之中。
以前,且居且雕難,還沒有什么感覺。
他覺得,漢朝人有本事就來草原上唄。
只要漢朝不具備進攻草原的能力,那他們就算是再怎么有怨氣,也是白搭。
匈奴騎兵能從廣闊的漢匈邊境上,不斷的打擊漢朝的防御薄弱點。
但在漢朝這些日子,讓且居且雕難感到恐懼。
他看到了從蕭關到長安的軌道馬車。
一輛重載運輸馬車,一次就能將數千石的物資,從長安運抵蕭關。
而漢朝,現在開始修建從蕭關到晉陽的軌道。
一旦這條軌道竣工,這就意味著,漢朝具備了向長城防線進行快速增援的能力。
這也就罷了。
真正讓且居且雕難恐懼的是,漢朝騎兵的規模。
他曾經聽過過去的使者描述過的漢朝內地軍隊。
基本上都是步兵,騎兵很少見。
但這次來長安,且居且雕難。一路上,都看到了許多巡邏和訓練的漢朝騎兵。
雖然他們的騎術很粗糙,戰術也很簡單。
但量變最終一定會導致質變。
最重要的是,且居且雕難很清楚。漢人是農耕為主的國家,他們主要依靠人力來工作。
那些使團中的漢人,也曾經跟他說過,在漢朝,養一匹戰馬的成本。等于養五個士兵。
漢朝的皇帝,養這么多的騎兵,總不是拿來當擺設的吧?
他們花費這么大的代價和精力,維系和增強自己的騎兵部隊,肯定不是拿來當防御力量使用的。
現在,局勢已經很明顯了。
漢朝人處心積慮的在準備著戰爭。
而單于庭,對此茫然無知。
這讓且居且雕難的心情變得無比沉重。
這個世界上,清醒的人,都是最痛苦的人。
且居且雕難也是如此。
他清醒的看到了未來的戰爭,但。他沒有辦法去告訴單于庭:漢朝在準備戰爭,大單于,請速速決斷!
因為,整個王庭,都認為,漢朝不可能也沒有能力對匈奴發動戰爭。
大匈奴控鉉四十萬,天下無敵。
西方的部族,更是沉浸在對西方世界的征服與奴役之中。
他們不想也不愿意將他們的力量抽回幕南,在長城腳下跟漢朝的烏龜殼年復一年的拉鋸。
且居且雕難很明白,他假如這么說。一定會被人笑話,甚至打壓,乃至于排斥。
現在的單于庭,西進才是政治正確。
特別是知道了月氏人的行蹤后。西進更是成為了單于庭的主流意見。
任何提議南下的人,都會被懷疑是給右賢王張目,為伊稚斜說話。
甚至,就是同在使團中的其他匈奴人,也對且居且雕難的看法,非常有意見。
漢朝主動進攻大匈奴?
開什么玩笑?
漢朝的長城。就是漢朝人的睪丸,大匈奴的無敵鐵騎能一年四季三百六十度全方位照顧那些長城腳下的城市和城鎮。
一旦戰火重燃,漢朝人承擔得起這樣的傷亡嗎?
當年平城之戰,還有河南之戰,漢朝人都取得了優勢,但那又怎樣?
還不是只能乖乖的和談!
對此,且居且雕難,嗤之以鼻。
若是河南之戰前,甚至是三年前,漢朝內部不穩的時候,或許會是如此。
但可惜,河南之戰后,匈奴人就在漢朝國內失去了立足點。
而三年前吳楚失敗后,漢朝沒有內患,就能集中一切力量,專心致志,針對大匈奴。
現在的漢朝,就如同一頭幼虎,匍匐在草叢中,冷眼看著狼群捕食。
狼群卻以為它還沒長大,不具備威脅。
但,且居且雕難知道,當這頭幼虎從它匍匐的草叢中走出來的時候,它肯定會讓狼群大驚失色。
因為,它馬上就要成年了。
它要取回失落的王冠。
那個秦帝國長城軍團回防國內后,落在了草原的王冠——河套。
從河套地區,向漢朝進攻,騎兵能在三晝夜,就前進到蕭關。
但同樣,漢朝騎兵,從蕭關出發,三天后,就能出現在河套。
而河套的地理位置太重要了,一旦漢朝控制河套,整個幕南,所有的部族,都在漢朝的打擊范圍之內。
且居且雕難很容易的就能得知,一旦漢朝開啟戰爭,河套,肯定是他們的主要進攻方向,甚至是唯一的進攻方向。
只是,匈奴國內,誰會相信他?
莫說是其他人了,就是他自己,若不是親自來到了漢朝,看到了漢朝的變化和逐漸強大。
打死他也不會想到,這個五年前,還在匈奴騎兵的打擊下,只能被動防守,甚至,最后還要屈辱性的接受匈奴的一切條件的國家,在五年后,就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且居且雕難憂心忡忡的長嘆一聲,然后搖了搖頭。
他的地位太低了,別說是影響單于了,就是王帳里的大當戶,估計也很難單獨見一面。
“難道,我大匈奴未來注定要敗在漢朝人手里?”且居且雕難推開窗戶,看著窗外北闕的風光。
陽光之下,漢人的街道,繁華而熱鬧。
一排巡邏的士卒,踏著整齊的步伐,從街道中央走過。
幾個漢人士族模樣的男子,湊在一顆柳樹下,竊竊私語。
且居且雕難的視力很好,雖然隔的很遠。
但他還是看清楚了那幾個男子的模樣。
其中一人的樣子,讓他看了神色聚變。
“這不是那位被大單于送來漢朝當禮物的奴隸?”且居且雕難非常意外:“他怎么會如此打扮,怎么會出現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