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在不知不覺中,走到了盡頭。
長安的天氣開始變得炎熱起來了。
關中的幾個縣,甚至出現了干旱。
內史衙門緊急抽調了數十萬石糧食,前往賑災。
然而,劉徹卻知道,這場災難只是一道開胃菜。
一場更大規模的天災,已然是迫在眉睫!
“下月月初,那場史無前例的臺風就要來襲了…”劉徹托著腮幫子,沉思起來。
劉徹記得很清楚,在前世,今年的四月初,一場漢室歷史上史無前例的特大臺風,將從浙江登陸,一路橫掃如卷席,摧城破寨,移山倒海。
甚至,就是堅固的江都國都城,廣陵城都在這場巨大的自然災難面前,崩塌了!(注1)
僅僅在漢境,這場臺風就讓十一個縣城徹底變為廢墟,數十萬百姓,流離失所,死亡、失蹤人口多達數千。
災后又爆發疫病,數以萬計的人民喪命。
這還只是漢室統治境內的損失。
另一個重災區,漢室的藩屬國,東海(東甌),在這場天災面前,整個國家的政權與統治都受到了致命打擊。
在三年前,吳楚之亂爆發時,劉濞曾經裹挾東甌、閩越、南越的軍隊。
當時,僅僅是東甌國,就自愿或者被迫的派出了四千多人的仆從軍,跟隨劉濞北上。
但,二十年后的建元六年,當東甌國舉國內附,民眾全部遷徙至廬江郡安置的時候。漢室官方,統計所有東甌國民眾。總共只有四萬余人…(史記。東越列傳,所載數據)
從四千軍隊。到總人口四萬余。
東甌國極有可能在這場災難中,遭受無法想象的損失。
這也可以想象。
連堅固的廣陵城城墻,都在這場臺風中崩塌了。
處于臺風登陸地的東甌,要承受多大的打擊,不言而喻。
而且,與漢室不同。
東甌國的醫療水平和防疫水平,約等于無。
這就意味著,災后疫病爆發時,篤信巫醫、巫術的東甌人。將直接暴露在病菌面前。
假如,沒有外來力量插手的話,東甌人大概也就只有等到所有的病人全部死絕,才能杜絕疫病的流行。
在西元前的世界,一場天災,外加一場疫病,直接滅絕一個種族,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中世紀歐陸的黑死病,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劉徹甚至毫不懷疑。某些東甌人聚集的城市和村莊,就是全城的人都死光了,外界也沒有發現——這是極有可能發生的事情。
現在,距離那場史無前例的特大風暴登陸。已經走到了倒計時。
要不要預警?
要不要立刻以皇帝的身份,發布詔命,緊急疏散江都居民?
答案當然是肯定的。
在一個月前。劉徹就已經開始為此準備了。
他向蜀郡派去了使者,打著督查官倉儲備的名義。巡視整個蜀郡。
大量的糧食,已經被第一時間。調集起來,甚至就放在蜀郡的碼頭上,等待裝船——當然,名義上是調往關中,但實際上,一個命令,這些船舶就可以沿江而下,直抵廣陵。
而在雒陽,劉徹也授意郅都發布了公文,鼓勵和動員大戶人家,參與‘慈善事業’。
為此,劉徹甚至授權郅都,可以對慈善事業免稅,乃至于給予退稅。
甚至于,在去年,劉徹就已經在為今天的災難做準備了。
那個脫胎于思孟學派的‘重民派’就是劉徹當初埋下的一顆棋子。
本意是打算在災難來臨時,鼓動和動員豪商們捐款,甚至進行道德綁架之用。
只是沒想到,在郅都的壓迫和其他種種原因的影響下,這個重民派竟然能成為河南郡的顯學。
但這所有的準備,都只是災后的預案。
想要將損失降到最低。
還需要劉徹來重操老本行。
“哎…”伸了個懶腰,調整了一下情緒后,劉徹也在心里嘆道:“只能如此了!”
裝神弄鬼這種事情,在當了皇帝后,劉徹已經是決心,盡量不做了。
統治者裝神弄鬼。
必然會讓社會上的封建迷信思想和理念抬頭。
看看歷史上,西漢以后,讖緯思想的肆虐吧。
讖緯潮流,甚至深刻的影響了整個中國的古典時代,最終誕生了推背圖這樣的終究武器。
但,在這樣一個時代,裝神弄鬼,卻是一個統治者必備的技能。
不過,話又說回來,人類這個物種,哪怕是到了科學昌明的時代,對神秘主義的向往和宗教的依托,依然存在,連愛因斯坦、牛頓這樣的大能最終都要歸于宗教。
就連米帝大統領,致辭時也要說一句:上帝保佑阿米里加。
更何況,中國的皇帝,本身就是政教合一的存在。
所以,劉徹也就沒有任何心理壓力了。
“來人!”劉徹拍拍手掌,裝作一副剛剛睡醒的模樣。
侍衛在簾外的幾位侍從官立刻趨步進來,拜道:“臣等在,陛下有何吩咐?”
“立刻傳召丞相、御史大夫與九卿、列侯入宮!”劉徹表情嚴肅的道:“另外,太史令司馬談,也一并請來,還有,長安城中善解夢之人,也給朕找來!”
一聽天子的話,侍從官們立刻就反應了過來。
一人弱弱的問道:“陛下可是有所夢兆?”
夢兆,這個東西,在中國古代的政治史上,可謂是有著重要的地位。
后世人盡皆知的三國演義中,就不乏類似后主夢見山崩,然后果然折損大將一類的橋段。
而在事實上。古典中國時代,夢兆這個東西。頗為流行。
文王夢飛熊而得姜太公這樣的故事,在此時。不是封建迷信,而是實實在在的象征著天命,象征君權天授的政治正確。
古典時代的中國人相信,天子受命于天,凡天地鬼神,有什么想對天子說的,就會托夢,甚至于以天象來警示。
而每每皇帝夢到了某些奇奇怪怪的事情,就會請朝臣、專家(通常是職業的解夢人甚至是掌管著監測天象的太史令)共同討論和談論夢兆的意義。
而類似這樣的事情。在古代中國,是極為嚴肅和極為重要的政治事件。
比較典型的,類似于東漢明帝夜夢金人,于是佛教傳入中國,白馬寺建立。
沒有這個契機,我堂堂天朝,豈會準許夷狄之教傳入?
統治者第一時間,就會把這個不知好歹,竟然膽敢污染華夏貴胄精神世界的舶來外教給鎮壓了。
因此。劉徹點點頭,道:“正是如此,快去傳令吧,此事極為重要。務必將所有朝臣全部通知到,另外,東宮那邊。太皇太后與太后也一并請來,共同商議罷!”
“諾!”這下子。侍從官們立刻就打起了精神,表情變得無比嚴肅。
天子夢兆。從來都由不得半分馬虎。
要知道,這可是事關社稷根本,江山穩固和天下安寧的頭等大事!
一個時辰后,被緊急從各自官邸、家宅甚至是上林苑中傳喚來的大小朝臣。
包括丞相、御史大夫、大將軍在內的三公九卿以及重要的在京列侯,就紛紛抵達未央宮。
人人臉色沉重,表情肅穆。
歷來,發生了類似的天子有夢兆,而且還鄭重的召集群臣,這樣的事情,其問題的嚴重性,就直接上升到了關乎國家存亡,社稷延續的關鍵。
更何況,三年前,還是儲君的今上,就曾準確預言了吳楚叛亂和彗星來襲,雷擊雒陽東宮大殿這樣的事情。
沒有人敢輕視,更別說忽視時隔三年后的又一次天子夢兆了。
“也不知陛下,這次夢見了什么?”丞相周亞夫憂心忡忡的對著跟在他身后的太仆袁盎道:“但愿,不是什么壞消息!”
三年前,今上準確預見了彗星的來襲和雷擊雒陽東宮,隨后吳楚叛亂,戰火延綿三月,波及三分之一的漢室疆域。
三年后,類似的夢兆再次來襲。
這次天子會夢見什么?
即使是向來秉持‘敬鬼神而遠之’理念的袁盎,也是表情嚴肅,頗為擔憂的嘆氣道:“恐怕,夢無好夢!”
很簡單的邏輯,若是好事,那里需要召集群臣,如此鄭重?
只有出現了惡兆,才需要召集群臣,鄭重商議,部署對策。
而在另外一側,御史大夫晁錯亦步亦趨的攀登著宣室殿的臺階。
他的身后,幾位年輕的法家官員,緊隨其后。
廷尉趙禹則提著綬帶,與其并行。
當前漢室政壇,法家正迎來,自秦之后,最為興盛的一個時代。
從執法者(廷尉)直至監督者(御史大夫),全部被法家掌握。
除了沒有立法權,法家已經將法律的解釋權和執行權以及律法的維護權利,全部掌握在自己手里。
而今上的許多主張和政策,譬如鹽鐵官營、壓制地方豪強和清理地方官場,更為法家的興盛添了一把火。
現在的法家,可謂是烈火烹油,鼎盛至極。
在這樣的局面下,晁錯作為法家的領袖,已然擁有了與其官職相匹配的龐大勢力。
“這次天子夢兆,或許可能成為吾等法家拂士,更進一步的契機!”晁錯低聲對趙禹說道。
法家的政治家,從來都是將危機看成改革的契機。
從子產開始,法家眾人,就是不斷借由一次次危機,累積自己的力量,促成一次次變革。
因而,走鋼絲,實際上就是法家的日常。
鋼絲走多了,自然難免斷裂。
晁錯也知道,他在朝內朝外有多少敵人。
一旦有一天,他腳下的鋼絲斷了,立刻就要粉身碎骨。
但他不害怕。
自商君以來,法家的弟子,就不怕死。
他們只怕自己死后,后繼無人,變革中斷。
是以,晁錯很早就開始準備培養繼承人了。
趙禹,就是晁錯選擇的,他之后法家的扛旗人,最近年余以來,晁錯幾乎是將趙禹當成自己的兒子一樣,將他所知所了解的一切,幾乎傾囊而授。
趙禹當然也看出了晁錯的意思。
他很感激,也很擔憂。
因為趙禹很清楚,晁錯從未放棄過削藩的念頭。
哪怕今上不支持,這位御史大夫,也在頂著壓力,做著削藩的相關工作。
并且,不斷的觸及諸侯王們的痛腳。
去年,晁錯推動了取消諸侯王任命國中兩千石以上官員的政策,并取得了成功。
今年,他開始向著收回諸侯王鑄幣和開礦權力的方向努力。
這一次,晁錯遇到了強大的阻力。
諸侯王們,可以不要兩千石官員的任免權,因為他們知道,吳楚敗后,長安勢必不會容許他們繼續擁有對國中軍政大權的控制。
但是,收回其鑄幣和開礦的權力,這卻是要那些劉氏宗親的老命。
不止諸侯王們反彈得厲害,就是列侯階級們也極力反對。
鑄幣和開礦,同樣是列侯們重要的經濟來源。
趙禹實在很擔心,晁錯會倒在來自各方反對圍攻之中。
也曾委婉的勸過幾次。
但晁錯,已經是下定了決心。
甚至用了屈原的‘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作為回答。
這讓趙禹,有些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但作為法家弟子,趙禹明白,晁錯為何如此堅決。
身為法家,銘刻在他們骨子里的,只有四個字‘富國強兵’。
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們不惜一切,哪怕是自己的性命。
趙禹知道,有朝一日,當他找到了自己‘富國強兵’的道路后,也會跟晁錯一樣,堅決徹底毫不猶豫的貫徹下去,直至生命的終點。
這是所有法家門徒的使命,也是宿命。
“晁公所言甚是…”想著這些事情,趙禹就點頭道:“吾等法家拂士,向來就是在國家危難之際,社稷傾覆之時,挽狂瀾于既倒,扶大廈于將傾之人!”
從法家誕生的那一天開始,他們就是為了解決國家面臨的各種問題挺身而出,為富國強兵,為推動社會變革而存在。
此時,宣室殿的大門,緩緩打開。
天子近侍,大宦官王道,站在殿門口,對著眾臣道:“諸位明公,請在此稍候,陛下正在召見太史令與長安幾位知名方士…”
眾人一聽,臉色更加沉重了。
到底是什么樣的夢,竟讓陛下需要單獨先召見掌管著監測天象的太史令和幾位長安的知名方士?
恐怕,陛下所夢到的事情的嚴重性,已經超出預想。
無數人內心開始焦急,惶恐和不安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