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溫舒躲在山林里,連火都不敢燒,晚上只好蜷縮在一些枯木與青草之中,瑟瑟發抖的渡過了一個難熬的夜晚。
沒辦法。
漢室立國至今六十年,大小叛亂就有數百起。
規模大者擁兵數十萬,震動天下,小至三五個男子,拿著鋤頭,就敢扯旗,然后被亭長鎮壓。
直到翌日凌晨,太陽升起。
王溫舒才把心放回肚子里。
算了算時間,滎陽兵應該已經抵達了宣曲縣境內。
王溫舒就大搖大擺的帶著手下隨從,押著那位宣曲縣令,慢悠悠的走出躲藏的山林。
王溫舒很清楚,既然約定的狼煙已經釋放,那么滎陽兵就一定會準時到達。
漢室軍法之中,失期當斬!
沒有任何一個將軍任何一支軍隊,敢挑戰這條鐵律。
果不其然,等王溫舒慢騰騰的走到宣曲縣縣城之下的時候。
他就看到了,高懸城頭上的一面竇字大旗。
“居然是竇融親自來了…”王溫舒嘆了口氣,臉色有些凝重。
“大將軍魏其候的同產弟…”他身邊有熟悉長安外戚關系的手下驚呼出聲。
大將軍魏其候竇嬰,經吳楚之亂一役,已是冉冉升起,成為竇氏外戚中最貴重之人,朝野都公認,大將軍實際上就是代表著太皇太后,掌握兵權和政務。
而其回朝后,就以其胞弟竇融,代替其擔任滎陽令兼任滎陽大營護軍使。持節節制滎陽兵馬,掩護雒陽與敖倉的側翼。
這位大將軍的同產弟。雖然素來名聲不璋,極為低調。
但僅僅只是竇嬰的胞弟這個身份。就足以讓人對其重視,不敢小覷。
更何況此人能壓得滎陽的驕兵悍將們服服帖帖,讓齊魯諸侯不敢異動,本身就已經能說明問題了。
作為繡衣衛的一員,王溫舒知道的事情,就更多一些了。
“這頭‘長安狼’親自前來,到底是打的什么主意?”王溫舒心里嘀咕著。
繡衣衛里,對漢室的每一個重要的外戚、列侯大臣,都有著檔案歸類。且給這些人都起了相應的代號。
譬如周亞夫在檔案中的代號就是‘河東犟牛’,而袁盎的代號則是‘君子劍’,晁錯名為‘左冷禪’,這些巨頭的代號據說都是今上親自所起。
而剩下的人,則是由繡衣衛自己內部商議后安上去的。
在繡衣衛中,有句話叫做:只有起錯的名字,沒有叫錯的代號。
每一個人的代號,都在一定程度上反應出了此人的性格、為人特征。
竇融代號‘長安狼’,王溫舒記得很清楚。此人在繡衣衛的檔案里有一句評語:其人如狼,不動則已,動則風卷殘云,不留片骨。
換句話說。若有什么東西被他盯上了。
他是絕對不會跟人分享獵物的!
王溫舒眼中閃過一絲厲色。
“任家這塊肉,竇氏也看上了嗎?”王溫舒閉上眼睛。
任家這塊肉,確實很鮮美。竇家瞧上,并無意外。
麻煩的是。他王某人在竇氏面前,就像一個三歲的幼童一樣。根本不值一提。
可是…
任家這塊肉都已經擺上砧板了,要是不咬一口狠的,王溫舒覺得,自己一輩子都會不甘心。
“且先看看…”王溫舒心里想道:“但愿這頭‘長安狼’不會吃獨食…”
但這個可能性太小了。
高高在上的外戚,若是不顧吃相,強行要從他嘴里奪食,王溫舒也是毫無辦法。
竇家的人,可不好對付!
特別是此人還是大將軍的同產手足。
“大不了,一拍兩散…”王溫舒心中想著:“你要不讓我吃,那干脆大家都別吃了…”
王溫舒也是個狠人。
對竇氏也沒什么畏懼。
因為他清楚,自己是天子的鷹犬,咬人越兇,才越被重視。
王溫舒帶著隨從,來到宣曲縣城城門,亮出身份,拿出印信與天子節后,立刻就被請到了縣衙。
一進縣衙,王溫舒就立刻被帶到一間偏房。
“天使請在此稍后,我家將軍,立刻就來…”竇融雖然沒有掛將軍印,是以‘滎陽護軍使’的官職節制滎陽兵。
但這一點都不妨礙別人稱他將軍。
王溫舒點點頭,安坐下來。
不久,一位身穿甲胄,頭戴進賢冠,有些不倫不類的中年男子,就笑哈哈的走進門來,對著王溫舒拱手道:“天使久候了,請恕末將來之晚矣!”
說著就對著王溫舒手中的天子節一拜,恭問道:“臣滎陽令、護軍使融恭問陛下圣安…”
王溫舒連忙舉起天子節,站到一側,輕聲道:“圣躬安,將軍請起…”
竇融又是一拜,才起身,對著王溫舒笑道:“自接令以來,本將立刻率滎陽三千兵馬,星夜趕來,在今日辰時一刻,抵達宣曲縣縣城,依照圣命,扎營于此,這是本將的出兵將令以及抵達日期關防,請天使過目,用印!”
這也是正常的程序。
大軍開拔,是否按照命令準時抵達目的地,是很關鍵也很重要的一個事情。
只能早,不能晚,哪怕只是遲了一刻,也很可能被追究失期之責。
王溫舒接過將令和文書,點點頭,然后在其上用印,表示自己認可竇融的說法,并確認竇融大軍,依照命令,準時準點到達目的地。
至此,竇融的程序完成,輪到王溫舒必須執行他的程序了。
王溫舒從懷中取出貼身收藏的宣曲縣縣令口供,以及天子賜給他的‘便宜行事,如有不便,請滎陽軍協助’的詔書與一塊御玉。
竇融接過來一看,哈哈一笑。
實際上,從得知了目的地就是宣曲縣后,竇融就已經猜到了,今上的目的了。
宣曲縣的任家,有錢、土地多,而且關系網龐大。
以前,竇融也只能看著任家流口水。
但有了天子的命令后,竇融現在只覺得自己真是饑腸轆轆,仿佛大半年沒吃過一頓飽的一般,眼睛都快餓的發綠了。
“這任氏真是好膽!”竇融咽了咽口水,道:“請天使示下,本官現在就去緝捕任氏全家,還是等長安的命令再行動?”
竇融當然希望馬上就動手了。
開了任家,那任氏倉庫里的黃金,宅院中的美人、奴仆,就都能吃到肚子里去了。
可惜,任家占的土地和糧倉里的糧食卻是不好動了。
不過沒關系,任氏扎根在此幾十年,積蓄的財富,恐怕已經是一個天文數字。
只是…
若無將令,私自行動,那可是死罪。
漢家最是忌諱,無令私自行動的軍人。
當初,車騎將軍枳候薄昭,何等風光的一個人。
有著擁立之功、從龍之功、定儲之功,又是薄后唯一的弟弟,手足骨肉,本來他就算再怎么胡鬧,也沒人能動他。
但是,薄昭矯詔,私自調動南軍,于是,他就非死不可了。
漢室朝野,都不會容忍這樣將軍隊當成自己的玩具的行為。
自那以后,漢軍若無授權,膽子再大的將軍,也不敢逾越紅線半步。
看著竇融,王溫舒卻是遲疑了。
王溫舒很清楚,他要是一口答應下來,那這竇融和他麾下的大軍,恐怕馬上就要直撲任氏老巢,把任家的一切都搬走了。
幾千人的軍隊,只用半天,就能把任家給刮的干干凈凈,不留一點殘余。
這漢軍刮地皮的本領,當初吳楚叛亂時,天下人已經深有體會了。
可要是不答應。
這任氏就有了緩沖之機,等他喘過氣來,五六十年來積累的人脈、結下的交情,就都有了發揮作用的時候。
若是讓任氏逃過一劫。
別人王溫舒不知道會怎么樣。
但他自己,卻是從此要被打入冷宮了。
當今天子喜歡的是那些有能力,能干事,干好事的人。
事情辦不好的家伙,別想有什么前途!
到底該如何決斷。
王溫舒一時間面臨著兩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