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最后幾天,劉徹正式下詔曰:皇后之尊,與朕同休,供奉天地,抵承宗廟,母儀天下。txt故有莘興殷,姜任母周,二代之隆,蓋有內德。朕即位以來,長秋宮闕,中宮曠位,此朕德薄也。幸有堂邑候午女秉淑媛之懿,體山河之儀,威嚴昭曜,德冠宮闕,群燎所咨,斂曰宜哉,卜于著龜,卦得承乾。其冊陳氏女為皇后!正式冊立陳阿嬌為皇后,迎娶入宮,入主淑芳殿。整個立后程序只用了半天就搞定了。而在之前,劉徹的皇帝老爹立后更快速——前腳登基,后腳就冊立薄氏為后。惠帝迎娶宣平皇后,也是如此。說起來,漢室以來,還是劉徹立后,所花的時間和程序更多更復雜。娶了陳阿嬌以后,劉徹就將這小妻子養在淑房殿中,雖然也常常去看,但卻沒有在淑房殿過過夜。陳阿嬌還是太小了!錯非是馬上就要面臨一年一度的大朝儀,還要完成登基后的首次祭拜天地祖宗宗廟,劉徹真想再拖個幾年。但沒有辦法,很多事情有時候其實就逼著人去做,不得不做!東宮似乎也明白,陳阿嬌還太小,所以,在這個事情上倒也沒給劉徹什么壓力,就連館陶都沒有任何意見。這讓劉徹不免松了口氣。他最怕的就是,東宮跟館陶逼他與陳阿嬌同房。那樣的局面。實在太可怕了。立后之后,緊隨而來的,就是劉徹即位之后的第一次大朝儀。元德二年的第一天。剛剛三更天。未央宮的北闕之下,就已經是人頭攢動,車水馬龍。所有九卿各衙門六百石以上的官僚排成了整齊的幾個隊列,各自在各衙門長官的帶領下,安靜的齊聚在一起。僅僅是這些人,就已經多達數百。但這些往日跺跺腳就能讓黔首顫抖的官僚,此刻。卻如同掉進大海的一滴水珠一般渺小,平凡。未央宮前數以百計的巨大火盤。子時之后,就已經熊熊燃燒了起來,宮墻之上,數以千記的火把。更是已經燃燒了一整夜。明亮的火光,將整個未央宮照的有如白晝。一輛輛富麗堂皇,奢侈到極點的馬車,從長安的四面八方,在衛士家臣仆役的簇擁下,駛來北闕。一面又一面旗幟在馬車的車頂高高飄揚。一位位食邑千戶,甚至萬戶的列侯,施施然從馬車中走下來。今天,漢室建立以來。所有依然還存在列侯勛貴,元老大臣,不論他們的封國在哪里。不論他們人在何處,都已經來到了長安,并將于今日朝覲天子。有人無聊,暗暗數著那些往日尊貴無比的大人物的車駕。然后他就發現了這樣一個事實。敕封越久的列侯,似乎越抱團。像高祖功臣,幾乎就是同時抵達。平陽侯世家作為排頭兵。第一個到場,然后就是丞相長平侯周亞夫。次為故丞相故安候申屠嘉,然后就是汝陰、廣嚴、廣平、清陽、北平、曲周等數十位列侯幾乎是同時到場。這充分說明了,高祖功臣們在今天已經團結在一起了。至少,表面上是這樣的。而太宗之后的列侯勛臣,大部分都是外戚或者歸義候,真正靠軍功為列侯的,就少之又少了。而這些人幾乎都是三三兩兩,斷斷續續的陸續到達,與高祖功臣的后代們緊緊抱團在一起,有著天壤之分。有心人想想,很快就釋然了。高祖功臣到了今天,除了北平侯張蒼和故安候申屠嘉還在喘氣外,余者早已傳到了第二代甚至第三代第四代了。這些貴人生于富貴之家,長于婦人之手,除卻少數聊聊幾人外,余者真是既不知喜,更不知悲。除了斗雞走狗玩女人外,就沒有別的特長了。他們若是還不緊緊抱住深的天子信任的丞相以及前丞相的大腿,那遲早要丟到封國和爵位!這可不是什么杞人憂天!高祖分封功臣一百余位,現在還保持封國與爵位的,只剩下了不到一半!余者盡如大浪淘沙,被歷代天子、丞相和廷尉給廢為庶民甚至有些不知死活的卷進了各種謀反事件,連香火都斷絕了。除了留候和曲逆這樣的有功社稷,能被歷代天子記住的功臣,剩下的,一旦丟了自身爵位那就馬上要變成路人甲乙丙丁了。而太宗之后的功臣,則多數是第一代,第二代,只要自己不作死,就不虞有什么危險。而且,這些人多數都有著自己的政治前途,自然也就不會抱團,以免為天子所疏遠。列侯們到場后,本來空曠的北闕宮門,立刻就擁堵了起來。漢興以來三代天子,前后敕封列侯幾近三四百人,除掉大約三分之一已經被淘汰外,還有起碼兩三百位列侯在位。這些列侯,人人都有家臣仆役衛士親信,一個列侯再怎么寒酸,身邊也會有十幾二十人來充場面。富貴者如家大業大的平陽侯曹氏,僅僅隨同這一代平陽侯曹壽來到宮闕前的馬車就已達十余輛,隨行的衛兵、家臣、食客、仆役數以百計。充分的向人展示了什么叫狗大戶!而各諸侯王的子嗣列侯們也不甘人后,一輛輛華麗至極,也奢侈至極的馬車,裝飾著從蜀郡到齊魯,從中國到域外的珍奇異物。最后抵達北闕城樓下的是外戚。章武候竇廣國、枳候薄戎奴。東宮兩位太后的兄弟先后到達。看了看宮闕前那數也數不清楚的奢靡車馬,章武候竇廣國眉頭擰了起來,淡淡的道:“這些列侯。越來越不像話了,吾得去跟天子說一說此事,要好好得殺一殺這些列侯的奢靡之風!”隨竇廣國同車而到的大將軍魏其候竇嬰只能在一邊賠笑。沒辦法,這位叔父大人的脾氣向來如此!然而,列侯階級沉迷紙醉金迷的奢侈生活,卻是一個不可逆的過程。想要從小就含著金鑰匙出生的列侯們去理解什么叫節儉,這根本就不可能!再說。今上貌似也沒有那個打算!以竇嬰觀察的情況來看,當今天子。似乎故意縱容了列侯們的奢靡攀比之風。前些時候,竇嬰甚至就聽說,天子曾對前去報告列侯們鋪張浪費,越來越沒有節制的廷尉趙禹說:法無禁止則不糾。不犯律法,廷尉勿須插手!竇嬰正想著此事,北闕城樓下的道路,忽然自動向兩側分開。數以百計的馬車,載著沉重的貨物,緩緩駛來。“是上計吏們來了!”竇嬰看了一眼,就知道是什么情況。每歲歲首,天下各郡國必然要上計京師。一個郡多則十余縣,少則七八縣。每縣戶口多則三四萬戶,少的也有幾千戶。當年北平侯張蒼制定的上計制度規定,上計的賬本和稅賦明細。要具體到戶,到畝,到人。換句話說,地方官必須把當地每一戶的每一畝土地,每一個始傅人口的服役情況,納稅情況。詳細的記錄在竹簡之中,然后上計長安。所以。每到歲末,漢室都會出現一個奇觀。無數的馬車,從天下郡國各地啟程。長長的車隊有的甚至延綿數里,為了確保上計工作順利安全的完成。地方郡縣甚至會征發數以百計的民眾,派出數百人的郡兵以及數十位官吏主導。整個十月和十一月,丞相、少府以及御史大夫衙門,數以千記的官吏,都會全身心的投入到對天下郡縣上計賬本的審核和查閱之中。以確保沒有人欺君。而今歲是新君登基后上計的第一年,更是尤為重要。無數官僚都想要給新君留下一個好印象。什么樣的印象最能讓天子記住?當然是政績?力壓群臣,獨占魁首的政績!所以,今年的上計工作更是為天下所重,以竇嬰所知,在八月份的時候,就已經有郡縣主官派出了親戚和心腹在長安活動,游說了。館陶長公主家的門檻,更是都快被攜帶者各種各樣珍寶的‘使者’給踏破了。而眼前的這數百輛滿載賬薄的馬車,不過是一個開始。未來數天,類似這樣規模的馬車還會源源不斷的來到未央宮。最終,這些馬車中的賬薄上記載的文字,都會變成地方官員身上的官服顏色,并決定他的官印大小去留。某些運氣太過糟糕,而且沒有活動,或者活動不到位的倒霉蛋甚至會因此惹上大麻煩,被揪出來當典型。嗯,就是殺雞給猴看的那只雞!這些馬車緩緩駛到北闕城樓之下,一位看不清楚品級的官員策馬走出馬車群,對城樓上的衛兵道:“清河郡上計吏奉郡守李公之命,運清河郡各縣、鄉、亭、里上計薄,呈與天子御前!”清河郡,那是竇氏的老巢啊!現任清河郡郡守李文,還是自家叔父大人當年的門生故吏。竇嬰下意識的看了看自己的叔父大人,發現竇廣國并沒有任何表現。數百輛滿載竹簡賬薄公文與入庫糧賦明細的馬車,只不過一郡一歲賦稅徭役情況。這讓竇嬰也不由得吃了一驚,不由得在心中想道:清河一郡的上計,就如此之多,難怪當初北平侯要制定三歲一大計,一歲一小計的制度,若是年年都如此,要將詳細收支報與朝廷,恐怕,地方官員跟朝廷吏員,都要累死!過了一會,城樓上一個將官探出頭來高聲問道:“請將勘印信符呈來!”同時。一個繩子吊著的竹籃從城樓降下。那上計吏從懷中取出官符印信與公文,放進竹籃。那竹籃被拉上城樓,城樓上傳來一陣細微的聲音。似乎是在核對公文和印信。不多時,北闕城樓就被緩緩打開,露出了那已被熊熊火光照的有如白晝的宮闕。車隊在經過宮廷禁衛的搜查,確認沒有私藏任何武器與危險品后,被放行,在宮中的少府衙門之中,數以百計的低級官吏。已經在等待審核了。竇嬰瞄了一眼自己叔父,發現。在馬車入宮后,章武候竇廣國難得的露出一絲笑意。這讓竇嬰深信,今年清河郡能搶在天下郡縣之前,第一個入宮上計。恐怕自家這位叔父在背后出了不少力氣。要知道,清河郡,就是竇家的老巢,大本營。自竇氏貴幸之后,歷任郡守,都與竇氏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只是長久以來,跟外戚走的太近的地方官,常常仕途都不順利。漢家天子不會縱容外戚的勢力太過龐大,所以。往年,竇氏都沒在上計上花太多心思。看樣子,新君即位后。竇氏脖子上的枷鎖,似乎松懈了一些?竇嬰心里想著。可是,他隱隱還是有些不安。劉氏天子歷代以來,最擅長的就是扮豬吃虎了。高祖劉邦扮豬吃虎,鯨吞了整個天下。太宗劉恒扮豬吃虎,讓元老勛臣全體撲街。絳候周勃甚至差點死在了廷尉大牢里。先帝也不壞,即位前被張釋之、趙綰等人各種吊打。還一副心服口服的模樣,即位后立刻算總賬…當今天子,年輕是年輕。可,以他即位前和即位后的種種表現和為政舉措來看,這可不是什么善茬!“果然不愧是太宗孝文皇帝指定的隔代繼承人,劉氏血脈!”這句話是竇嬰從被當今天子整的欲仙欲死的某位前貴人哪里聽來的。這話的潛臺詞,自然就明顯的很了。想想看高祖和太宗是怎么玩的,今上會如何,自然可想而知!“恐怕這是一個坑哪!”竇嬰在心中不無擔憂。但可惜,他不能說出來。一旦說出來,那就變成了天子與竇氏直接撕逼了。“可能是吾想多了吧…”竇嬰在心中自己安慰自己:“東宮老太后尚在,即使如吾所料,陛下大抵最多拿吾家來立威,不過丟些面子而已…”這樣一想,竇嬰心里就坦然了。丟面子怕什么?竇家又不是沒丟過!只要東宮還在。丟了面子后,天子必然在其他方面全面補償竇氏。當年太宗時,竇家就被太宗挖了個大坑埋進去,面子丟了個精光,可結果最后的補償,不僅僅讓竇氏將損失全補回來了,而且收獲了數倍于損失的利益!毫不夸張的說,竇氏能有今天,當年,眼前的這位叔父大人與已經去世的伯父的隱忍至關重要!等清河郡的上計馬車全部進入宮闕之中后,東方的天際隱隱露出了些白肚皮。“平明了啊!”竇嬰整了整自己的衣冠,為大朝儀做最后的準備。漢家制度,大朝儀,平明(大概凌晨5點以后)謁者治禮,引以次入殿門。文武百官,勛貴大臣,將開始按照等級爵位先后入宮。宮殿之中,會陳列車騎步卒衛官侍郎。自宮門直至宣室殿,沿途更會設無數兵旗,以彰顯天子威勢。等到了宣室殿前,才會按照文武分成不同序列,分別在禮官引導下次第入宮。整個過程將會持續一個時辰甚至更久,而之后的大朝會則會一直持續一整天,除了晚上的朝宴外,與會官員幾乎沒有什么休息時間,這對人的膀胱和腸胃以及健康狀態都是一個巨大的考驗。臨來前,竇嬰已經是吃飽喝足還排泄完畢,為今天一天的奮戰做好了準備。不過,像他的叔父章武候竇廣國這樣的勛貴外戚,卻不用如此。到時候,太皇太后自會找個時間,找個借口,將章武候叫去東宮。除此之外,其他老臣,如故丞相故安候申屠嘉、內史田叔,故太中大夫石奮,都有這個待遇。這也算是漢室政權人性化的一個地方,對于年紀大,勞苦功高的老臣,在這些方面都會給予照顧和優待。竇嬰正這樣想著,北闕宮門忽然全部打開,一個個身著絳衣的謁者已經列隊走出宮門。元德二年的大朝儀終于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