濊人的歸順,瞬間就壓過了剛剛完成的第一輪考舉,成為了長安城最熱門的話題。∽╦∽╦,
大旗黨們坐在酒肆里,喝著小酒,拍著胸脯:“諸君可知,這濊人歸順,乃是圣天子下的一步暗棋,圣天子早知朝鮮衛氏腦后有反骨,故暗命遼東西部都尉彭吳,暗與濊君往來,許以大義,濊君果然撥亂反正,舉族以地內附,斷朝鮮、匈奴聯絡之道,使朝鮮立成甕中之鱉!”
“撮爾朝鮮,滅亡可期!”
這些人口才了得,說起來話,嗓門也特別大。
更關鍵的是,從他們嘴里吐出來的話,又是濊人與北部都尉之間的秘密往來,又是朝廷幾次三番的暗中聯絡。
尋常百姓誰知道這些,誰懂這些?
頓時就被他們說得激動無比,一種身為天朝上國公民的榮譽感油然而生。
特別是,關中的百姓,本就憤青居多,聽了這些論調后,大家伙熱血沸騰,紛紛道:“先生說的不錯,朝鮮撮爾小國,安敢犯吾中國虎須?”
這時候又一個大旗黨適時的站出來,在火里加一把柴。
他故作神秘,卻又偏偏非常大聲的道:“諸位有所不知啊,俺有個外甥的朋友的表舅在宮里當差,據說,當初朝鮮人襲殺東部都尉成公后,圣天子勃然大怒,對左右道:敢犯強漢者,雖遠必誅!又道:朝鮮多行不義必自斃!果不其然,濊君反正,朝鮮自食惡果!王師一到。怕是舉國上下,立為齏粉!”
中國自古以來就有著根深蒂固的皇帝肯定是好的的思想。
老百姓們通常也不會去想太多。
因此。這話頓時就引起無數人的叫好聲。
適時地,又有人鼓動道:“依俺看。這次攻伐朝鮮,上陣的士卒將校,恐怕要發財嘍!大家伙想想看,去歲吳楚之亂,那些出征的士卒,誰不是背了許多財物回來,至于將校大臣,更是賺的盤滿缽滿…”
這下子,老百姓們胸膛里頓時就沸騰了起來。
關中百姓。自打秦代開始,就是中國最好的兵源。
而且,對于戰爭的狂熱和好戰程度,都是遠超其他任何地區的。
因為,關中人知道,打仗,是能得到好處的。
在秦之時,一個立功的士卒,立刻就有媒人上門做媒。商人奉上禮物,官府禮敬有加。
漢室以來,雖然較之秦代,有所不如。
但對士卒的撫恤和賞賜。卻是沒有減少的。
所以,漢人沒有什么好男不當兵,好鐵不打釘的想法。
恰恰相反。在這個文官集團還沒有開始統治的時代,底層民眾唯一的沒有限制的上升通道。就是通過戰爭,立功。授爵,授官,授宅。
朝鮮雖窮,雖然偏遠,但那好歹也是一國,國都中必然有著數十年來的積蓄。
只要破了朝鮮國都,那還不是…
“不行,俺得回家,叫俺家大人給俺去跟里正說說,俺也要當兵!”當下就有著許多人在心里動起了心思。
北方的農民,可不是內陸的齊魯地區的農民。
北方的農民每年冬天都要接受一個月的軍事訓練,掌握基本的軍事技能和組織技巧。
然后,每個男子二十三歲后,都要服兩年義務兵役,一年是在長安的南北兩軍中實習,一年到邊郡戍邊。
換句話說,在北方,凡二十五歲以上的農民,基本上,遇到戰爭,直接可以拉出去,披上甲胄,拿起武器,就是一個合格的士兵。
或許,在某些郡縣,這個制度可能已經松懈了一些。
但在關中,這個制度,直到今天,還是被嚴格執行的。
因為,劉氏向來就是把關中當成自己最后的大本營和根據地來建設的。
當然,這個世界,不是所有人都喜歡戰爭。
總有些不合時宜的聲音,想要發出來。
酒肆中,一個儒服男子,看著這一切,眉頭皺了起來。
“怎能如此?關中之民,不習仁義,不用道德,反以武力相威脅,真真是禮樂崩壞,人心不古啊!”這男子心中想著,只覺得胸膛里煩躁的很。
想他自魯地奔波千里,來到長安,希冀以文章道德禮儀求上進。
可結果,進了考舉的考場,他愕然發現,特么的考舉不考文章,也不考仁義,通篇要嘛就是問些無聊的問題,要嘛就是問些算術或者亂七八糟的瑣事。
在他眼中,本該是為國選才,選取那種經世治國,有著完美人格與道德的宰相之才的考舉,卻淪為了下里巴人的歡宴,一群泥腿子與暴發戶,不過念了幾天書,也居然牝雞司晨,想要做官了!
叔叔能忍,嬸嬸也忍不得!
他的許多朋友都議論說:長此以往,國將不國!
他本來就憋著一肚子氣,如今見了關中百姓,居然為了錢財和發達,就一個個踴躍參加,報效國家。
心中的怒火更是按捺不住了。
他從小到大,接受的教育告訴他:兵者,兇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為之。
無數的長輩也告訴他:以暴制暴,逞匹夫之勇,終不得長久(如暴秦),只有廣施仁義,以道德教化四夷,才能長治久安。
甚至,他的長輩們,每日念在嘴邊的話都是:以德報怨,方為君子之道。
此刻,見了泥腿子們,居然都叫囂著戰爭,殺光朝鮮人。
他心里再也不能忍耐不住了。
你們怎么可以對朝鮮如此喊打喊殺呢?
你們配嗎?
國家大政,軍國廟算,是你們能議論的嗎?
真是禮樂崩壞!
人心不古!
他嗦的一下站起來。考舉的不順利,其他學派士子的譏笑。特別是,就連同屬儒家的一些派系。也拿著一種狐疑的眼光看待,還有長安貴族以及權貴們,只追逐那些黃老、法家的士子,對他這樣出身儒家圣地魯地的士子,不屑一顧的神態——就他媽連墨家都騎到頭上耀武揚威了!
當今天子甚至在上林苑專門給墨家騰出了一塊地方…
這些種種過去的不愉快以及難堪、壓抑,此刻,頓時如火山爆發一樣,宣泄了出來。
或者說,以前。面對墨家,他打不過,面對法家,他說不過,至于黃老派?不是官二代,就是貴二代,他扛不住。
而對于平民百姓,尤其是這酒肆中,絕大部分的百姓。都屬于黔首時,他終于找到機會爆發了。
“一派胡言!”他高聲的道:“圣天子安會說什么‘敢犯我強漢者,雖遠必誅’這樣的話,兀那漢子。爾可知,謊稱圣言,乃是死罪!”
單以嘴炮實力而論。只要不扯實際,單就理論。進行空對空,當世就是法家。也要在魯儒面前甘拜下風。
這男子顯然對這些嘴炮技能掌握的十分熟練,一開口,就先扣個大帽子過去。
反正,在他看來,像這樣的宮禁秘聞,豈會被小老百姓們知道?
而且即使那個人所說的,確實是真的,誰又能給他證明?
只要沒有人能給他證明,那他就是矯詔!
矯詔可是三族的大罪!
當年,枳候薄昭,堂堂國舅,都因為矯詔,而被迫自殺!
按照常理,他這么做沒錯。
在最初,酒肆中的人,也確實被嚇到了。
但是…
他忘記了,這里是關中,是長安,是天子腳下!
在這里,劉氏密布探子,進行輿論的操作,尤其是新君即位以來,對操縱輿論,宣傳工作格外重視,單單是撥下去進行宣傳的經費,就幾乎相當于過去九卿級別的衙門的開銷了。
更不提,如今明面上負責宣傳工作的是天子近臣司馬相如,而實際上主持宣傳工作的,卻是天子身邊的心腹近臣:王道。
過去數月以來,王道按照劉徹的命令,招攬了大批的無業游民和游俠,進行相關的宣傳動員。
而今天在這個酒肆中的那三位大旗黨,毫無疑問,俱是被收編的宣宣。
倘若在天朝,這種被金錢收買,為政府張目的爪牙,是被人罵做五毛的,別稱:姓趙的趙家人。
屬于過街老鼠,無論左派還是右派,發現了,肯定是唾罵不已,雖然兩者針對的論點不同…
但在如今,這份工作,屬于國之爪牙,天家鷹犬,高大上的不行!
這些被收編的人,以前都是無業游民以及游俠,屬于那種桀驁不馴,最不遵從社會秩序的人群。
這些人有個特征:不相信嘴炮,只相信拳頭!
“你說什么?”那個先前鼓吹自己的外甥的表舅是宮廷中人的男子猛的一下站起來,活動一下筋骨,罵道:“居然敢侮辱俺?好叫你知道,俺可不是好惹的!”
他櫓起袖子,獰笑著接近那個儒服男子,足足七尺的身高,蒲扇一樣的巴掌,瞬間就像一座大山一樣壓了過去。
游俠做事,還有什么好說的呢?
一言不合,就開打,才是游俠的本質!
砰砰砰!
頓時,酒肆就只聽到人體被砸到地上的聲音以及那儒服男子的哀嚎聲。
一刻鐘后,游俠大概是覺得打夠了,也或者是擔心弄出人命,這才松手,朝那個已經被他揍的鼻青臉腫的男子吐了個唾沫,道:“這次算你運氣好,俺最近讀書了,講道理了,要換了以前,俺非一劍捅了你不可!”
儒服男子看著對方,直覺告訴他,對方沒有撒謊,那人說的是真的!
要是以前,絕對會殺人!
而且,對方那滿不在乎的表情,證明他確實曾經殺過人…
頓時,這儒服男子就嚇尿了…
是真的尿了!
褲襠都濕了一大片!
“哈哈哈…”那游俠看到這一切,哈哈大笑:“俺算是知道,為啥當年高皇帝會討厭你們這些家伙。又膽小,又沒種。還沒實力,偏偏喜歡唧唧歪歪。你們這樣的人不招人煩才怪!”
酒肆中的百姓也跟著笑了起來。
看不起儒生,尤其是齊魯地區的儒生,這可是關中人的通病!
也是關中人的傳統。
那儒服男子聞言,卻是低下了頭。
對方戳到了他的痛處!
當年,漢室的建立者高皇帝劉邦,可不僅僅是討厭儒生這么簡單。
他完全就是恨儒生,甚至是恨到了骨子里。
某次,劉邦在路上遇到一個儒生,一腳就把人家踹到了田里的泥巴中。還取下對方的帽子,在他帽子上撒了泡尿。
劉邦甚至曾經公開說:儒生不是腐儒就是豎子。
這句話給儒家造成了致命一擊。
時至如今,關中人看到戴儒冠,穿儒袍的人,即使嘴上不說,心里也會罵一句:腐儒!
而看到儒生被打,關中人也多半會幸災樂禍,倘若這儒生是自己作死,那更是喜聞樂見。
是以。盡管這儒生在酒肆中被揍了一刻鐘,盡管門外就有巡邏的士卒,但一個人也沒幫忙去叫士卒來干涉,更沒有人去報案。
這儒服男子一咬嘴唇。心道:好漢不吃眼前虧。
再用眼睛的余光,瞟了一眼門外的巡邏士卒。
在他想來,自己立刻出門去找官府來抓人。應該是可以的。
“矯詔大罪,你們死定了!”這儒生心里狠狠的想著。然后撿起自己散落在地上的儒冠,像逃命般逃出了這酒肆。奔向在路上巡邏的一支衛隊。
看到一襲黑袍的漢軍,這儒生淚流滿面,像見到親人一樣大喊:“我要報官,我要報官,方才有人在這酒肆中矯詔,還毆打鄙人!”
這些士兵一聽矯詔兩個字,立刻就像打了雞血一樣,抽出了兵器,領頭的軍官,看著那儒生,非常嚴肅的道:“帶路!”
在漢室,無論什么原因,什么人,只要跟矯詔兩個字搭邊,就是一個死字。
而相應的,抓捕矯詔的罪犯的官員、軍官,立刻就能立下大功,封侯那是癡心妄想,但升官卻是肯定的!
當夜幕降臨時,劉徹卻遇到了煩心事。
一天之內,長安城中發生了三十余起疑似‘矯詔’的事件,還發生了一百多起斗毆,死了三個人。
五官中郎將衙門不敢怠慢,立刻就將這些事情,上奏到了劉徹面前。
劉徹看了奏疏后,自然知道,沒有人矯詔,這些事情都是授意王道安排下去的做的宣傳工作。
而且,五官中郎將衙門也核實了那些打人者的身份,都是密探,有著身份竹符和備案。
倘若沒有死人,這事情也就這么算了。
但關鍵是死人了!
而且死的都是來自齊魯地區的儒家士子!
這可算捅了馬蜂窩了…
任何政治派系都會抱團取暖,黨同伐異,儒家尤為甚者。
而且,死者來自齊魯地區,向來就是以撒潑打滾聞名天下的魯儒一系。
所以問題就嚴重了。
別說魯儒派系沒有影響力。
確實,他們朝中沒什么人。
頂多撐死了也就一個顏異。
但,就跟后世的公知們一樣,魯儒一系,有著龐大的輿論影響力,特別是齊魯——吳楚地區,魯儒派系影響極大!
譬如魯申公,桃李滿天下,他門下甚至有諸侯王弟子!
譬如那個去年死在長安的劉戊!
而且,再扯些關系的話,就連晁錯,其實也跟魯儒們多多少少有些香火情——晁錯仕途的起點是以天子使者慰問尚書傳人伏生,伏生授晁錯《尚書》,這才使得晁錯能脫穎而出。
除了這些外,如今的宗正劉禮,紅候劉富,還有現任的中郎將衛綰,都能跟魯儒扯上關系。
另外,就算這些人不為魯儒說話,劉徹也得慎重對待此事。
不然的話,齊魯地區的貴族士大夫恐怕就又要跳腳了。
此事,倘若處理不好,一個不小心,就會演化成南北矛盾。
那就麻煩了!
歷來,地域矛盾一旦激化,都會讓人投鼠忌器,甚至有時候國家不得不給予某些地區特殊待遇。
譬如后世的明朝就發生過有名的科舉南北分榜。
劉徹看著奏疏,思慮片刻,然后就定下了決心,提起筆在奏疏上批復:高皇帝約法: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又誣告連坐,儒生侮人,其師長弟子家族三代中人,三年不得考舉。
這就叫各打五十大板。
殺人必須償命,這是漢法的核心精神,不管什么原因,只要是故意殺人,就一定要給死者一個交代。
劉徹也不愿意破壞這個立法的核心。
不然,今天,游俠們可以仗著自己是天子密探,殺人無罪,明天,列侯子弟,就敢騎著馬當街撞死平民。
這個口子開不得!
但,假如魯儒們以為,劉徹會對他們屈服,那他們就要大錯特錯了!
筆桿子算個屁!
槍桿子才是王道!
就以齊魯那幫軟蛋儒生,劉徹篤定,他們絕對不敢對自己的決定唧唧歪歪。
他們倘若不服,劉徹就會讓他們服氣!
歷史上,齊魯地區的儒生,可是出了名的墻頭草。
五胡亂華,他們今天跟這個主子,明天又跪在另外一個主子腳下。
蒙元入侵,山東曲阜的孔家第一時間上表,祝賀蒙古大汗萬歲萬歲萬萬歲。
順便一腳將對他們不薄的宋朝給踢到爪哇國。
朱元璋得了天下,這幫家伙立刻磕頭。
滿清入關,第一個帶頭剃發的也是他們。
甚至日本人來了,他們也照樣跪舔…
就這幫軟腳蝦的三板斧,劉徹都摸清楚了,無非就是一哭二鬧三上吊,假如這三招不行,肯定立刻認錯,假如統治者露出一絲想要強硬的態度,那他們立刻就跪地三呼萬歲,天子圣明。
而這,不僅僅是后世證明了的事實,便是在如今,也是被歷史證明過的。
假如魯儒會有骨氣,那中國男豬都能奪得世界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