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等拜見家上…”劉徹端坐御榻之下,臨襟正坐,接受朝臣的跪拜。
皇帝老爹則坐于劉徹身后的屏風后面,以屏風相隔,聽聞政事。
這其實,算是多此一舉了。
但政治就是如此,掩耳盜鈴,就是政治的常態。
現在,既然是太子監國,天子就不會跳到前臺來。
劉徹拿著一封剛剛被一個宦官送來的帛書,將之攤開來看了一眼,然后,就照著上面的要求,對諸臣開口,道:“昨夜長星出西方,天火播雒陽東宮正殿,孤甚愧疚,是孤不德,無以取悅上帝,是故,上帝乃降罪于孤,獲罪于天,無可禱也!孤當素服以避正殿,于高廟面壁三日,自省其罪,此孤之罪,與父皇、群臣無關!”
一上來,劉徹并未先按照帛書上的要求說話,而是自作主張,先把罪責統統攬到自己身上。
看似很蠢,但實際上,卻是一個聰明的策略。
反正,現在誰都知道,這彗星與雷暴與太子一點關系都沒有,這是上蒼在示警,是漢有賊臣的預兆。
因此,劉徹這么說,只是一個姿態,一個要把那個賊臣,也就是背鍋俠,往死里整!
可惜,大臣和天子都不知道,這一切都是劉徹玩出來的花樣。
大臣們一個個都是立刻就紛紛拜道:“家上言重了!此事與家上無關,純屬賊臣作祟,是故上帝示警,神明自顯!”
至于屏風后面的天子,卻是暗暗點頭,覺得這個兒子。還真是孝順,竟然為了不讓他這個君父的聲名受損,不惜自己背鍋。有擔當,而且很孝順。
再想著前些日。他昏厥那日的所聞,天子劉啟心里就更滿意了。
劉徹站起身來,踱了一步,這才按照帛書上的文字,道:“諸卿皆為長者,多聞博識,必知賊臣何人,請以教孤。以明忠奸!”
丞相張歐立即出列拜道:“家上,臣歐,有奏:昔者濟北王興居謀逆,先帝將兵誅之,興居賊臣,四散而逃,多有潛逃吳逆之國者,亦有部分賊子,投奔趙王,收留逆賊。非人臣所為,趙王嫌疑頗大,臣請有司詔趙王至京師問詢此事!”
劉徹聽了。嘴角有些抽搐。
這張歐,真是個豬隊友!
他要不是腦子被驢踢了,就肯定是收了劉遂的錢,這是要給劉遂開脫呢!
誰不知道,當年劉興居叛亂被平定后,先帝特別下詔,赦免了所有追隨劉興居叛亂的官員和士紳,還特意強調,一律不再追究。
不然。劉遂哪里還敢繼續朝長安。
當然,這也勉強算是個由頭吧?
但。這事情,肯定不可能成為劉遂的罪狀。
劉氏天子。斷然不可能去打先帝太宗孝文皇帝的臉,對于那位曾經的在世圣人,所說的話,下過的詔書,在漢室,基本等于金科玉律,不容任何置喙!
很明顯的,劉徹甚至都聽到了屏風后面,皇帝老爹不滿的咳嗽聲。
這是一個很嚴厲的信號。
亦是一個催命的象征!
天子劉啟在屏風后面,此刻,真是肺都氣炸了!
對于張歐,他現在是怎么看,怎么都不滿意了!
堂堂一個丞相,凡事都是唯唯諾諾,在往日,或許,這樣的丞相是符合他心意的,可以被操縱的木偶。
但,在這樣的時刻,一個這樣不識大體,不明大局,還有些糊涂甚至可以稱得上無能的丞相,卻非良相人選!
這時候,天子劉啟有些懷念前丞相申屠嘉了。
申屠嘉雖然脾氣臭了一點,性格犟了一點,思想古板了一些。
但最起碼,有立場有原則有能力,而且,絕對不會犯下如此嚴重的政治錯誤!
劉啟與張歐,當了十幾年君臣,自然清楚,張歐不大可能是收了劉遂的錢,更大的可能,估計還是老毛病又犯了,怕說錯話,做錯事情,滿心只想著和稀泥。
這樣想著,天子劉啟就微微嘆了口氣:“朕怎么就選了這么一個丞相?”
只是,換相不過四個月,貿然再動,那就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了。
事關天子尊嚴,劉啟一時半會,也下不了決心,推動換相之事。
“朕得想個辦法,讓張歐自行請辭…”劉啟心里想著。
既然不能罷相,那自然只能暗示丞相自己辭職了。
在漢室,皇帝有許多種暗示性的策略和方法,來告訴他的丞相,是時候退位讓賢了。
一般,這些方法與暗示,都隱藏在冠名堂皇的勉勵和嘉獎之中。
譬如,先帝時就玩了一個漂亮的傳接球,將手握大權的丞相周勃趕回老家種田,一舉掃平了阻礙其掌握大權的元老重臣勢力。
只是,這些辦法都已經被人所熟悉了,太過露骨,劉啟擔心假如再用,可能張歐會受不了刺激,萬一鬧出一個丞相自殺的鬧劇,對他的名聲,怕是有所傷害。
這么想著,劉啟就有些猶豫了。
而御史大夫晁錯,卻像是吃了槍藥,立刻就跳了出來,奏道:“臣晁錯啟奏家上:臣以為,丞相未免太過避重就輕了罷!趙王劉遂之罪,豈止在于收容濟北王興居之賊臣?去歲,臣就查處了趙王遂的諸般罪責,罰削了其河間郡,本以為,劉遂當知錯能改,豈料…”
晁錯不愧是漢家第一大炮,語不驚人死不休,他直接捅開來道:“家上,可知,過去一年,臣已經收到了趙國內史、丞相所報的趙王遂罪行,十數條,其中就包括了私與吳逆串聯,陰通匈奴,違背太宗孝文皇帝禁令,與蠻夷通商,更于去歲,驕慢家上。目無尊卑,誠可謂賊臣也!”
晁錯大刺刺的跪下來,道:“臣請家上。奏報陛下,立即派遣使者。持節,緝拿趙王遂,至京師詢問!”
這就等于是給劉遂腦袋上貼上了一個‘賊臣’的標簽,要把劉遂往死里整了。
但是,漢室的政治游戲規則,相對后世來說,更講一個仁恕,通常。都會給那些諸侯王以及兩千石以上大臣留些面子。
像晁錯的建議,并不具備可操縱性。
因為這會激怒那些剩下的諸侯王,使他們產生兔死狐悲的感覺。
更會撕裂漢室一直以來標榜的以孝治天下,劉氏宗藩手足骨肉相連的宣傳。
是以,晁錯話音剛落,屏風后面就傳來了天子的聲音:“趙王宗藩手足,朕不忍致法于王,其下兩千石再議之!”
看上去是給趙王劉遂脫罪了,但實際上,在背后卻隱含著要窮治到底的命令。
漢室有將相不辱的傳統。具體至諸侯王,更是無論其犯下多大的罪責,只要是俘獲或者自首了。都會令其不流血而死。
以呂后之威權,尚且不敢明目張膽的治罪趙王劉如意,只能鳩殺,趙幽王劉友,也是如此,能餓死,而不能加以刀槍劍斧。
即使是月前的吳王劉濞,倘若其落到漢軍手中,甚至可能活命!
政治大背景如此。諸侯王們無論怎樣,都可以保留名譽的不流血而死的最后尊嚴。
是以。要治趙王劉遂,就首先要放低姿態。表明,朝廷還是很愛護諸侯王們的。
這懲前毖后,治病救人,可不僅僅是天朝的傳統。
更是劉氏標榜的價值觀之一。
是以,群臣一聽天子發話,立刻就心領神會了。
許多原本將目標對準其他諸侯王的,這時候,也立刻知趣的調轉槍口,直接指向趙王劉遂。
這下子,劉遂的那些陳年爛芝麻爛谷子的事情,都被翻出來了。
什么,當年河間孝文王劉辟彊常常被其侮辱和輕慢,不顧兄弟手足之情,不肯致哀河間孝文王啦。
什么故意坐視河間哀王劉福絕嗣,并吞并河間國拉。
反正,眾口一詞,把劉遂描述成這個世界最大的壞蛋,冷血無情,沒有半分君臣尊卑,狂妄自大,倒行逆施,早在十幾年前就處心積慮,意圖謀反的賊子。
就連劉徹聽了,都覺得有些夸張了。
平心而論,劉遂確實不是個什么東西。
屬于典型的白眼狼!
當年先帝在世時,對其可謂恩重如山,賞賜眾多,甚至,在其弟弟河間孝文王劉辟彊一脈絕嗣后,還特意準許河間國并入趙國。
但,這貨就沒有一天消停過。
不但與匈奴人眉來眼去,打著狹夷自重的主意,更處心積慮的建立了許多條與匈奴的溝通渠道。更與吳王劉濞往來密切,多次說過對朝廷不敬甚至想要造反的話語。
這些事情,幾乎是人人皆知的秘密。
但,若真說這貨壞到了腳底流膿,渾身生瘡的地步,那就夸大了。
最起碼,劉遂還是干過一些值得稱道的事情的。
譬如,他對趙國百姓,多有施恩,體恤孤寡,施恩農民,多次減免甚至免除趙國百姓的負擔。
最起碼在趙國,劉遂的人望還是很高的。
前世吳楚七國之亂,趙王最后才被平定,不是沒有原因的。
然而,正是如此,劉遂才變得罪大惡極!
尚書中說:惟辟作福,惟辟作威,惟辟玉食。臣無有作福作威玉食!
身為藩王,就該老老實實的去花天酒地。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什么時候輪到一個諸侯王來行使本該是皇帝的權力了?
更何況,這劉遂三觀不正,與匈奴人往從甚密,等于是一顆定時炸彈。
若不趁著這吳楚已滅,而匈奴袖手旁觀的大好時機剪除掉,劉徹覺得,自己以后就是做了皇帝,恐怕也得頭疼,怎么對付這位趙王了!
于是,劉徹果斷的選擇了補刀。
他站出來,擺擺手道:“趙王倒也不至于如此不堪罷,孤曾聽說,趙王曾多次命令,免收百姓田稅,更出府庫財資,為百姓孤寡置辦酒肉,慰問…諸卿是否言過其實了?”
咳咳,這一刀真是補得又狠又準!
直接戳到了天子劉啟的心坎上。
本來,劉啟還是很猶豫的。
畢竟,趙國與匈奴距離太近了,駐扎河南的匈奴大軍,旦夕可以越過長城,馳援趙國。
在河南之地(河套地區),匈奴置有婁煩、休屠、白羊等數個大部落,擁有不下五萬可戰之兵,加上右賢王所轄的其他部落,三五日內,得到消息的匈奴人足可調出十萬大軍馳援趙國,扣關長城。
而且,剛弄死了淮南王劉安和吳王劉濞,再動劉遂,也有些犯忌諱。
本來劉啟只打算敲打敲打諸侯王們,找這個借口,削弱諸侯王的權柄,將各王的兵權、財權和人事權,統統收歸中央。
但這時候,劉啟聽了劉徹的話后,立刻就像一頭暴怒的獅子,怒不可謁的道:“吾不用也!”
“傳令大將軍,持節征趙王入京,旦有反抗,即刻發兵擒拿!”想了想,可能是考慮到邯鄲城高墻厚,防御堅固,素為天下堅城,又或者劉啟腦子有些清醒了,他補充一句道:“再傳令趙王相建德與內史,一同來京述職!”
這本是題中應有之意,因為漢室制度,諸侯王入朝,丞相、太傅、內史必然陪同左右。
這時候特意強調,其實是給趙王劉遂一個臺階下,倘若他乖乖來朝,自然最多,將之削為徹侯什么的,榮養起來,甚至可能只會將之換個地方去當諸侯王。
畢竟,這劉家的牌坊,還是要保住的。
本來,天子就已經有這么一個想法了,將各地的諸侯王們,用有功、有德等各種借口,在三五年內,將大部分諸侯王換個地方。
譬如,代王將去清河郡為王,而濟北王劉志則去代國,在這次平亂戰爭中表現的不錯的衡山王劉勃則可以榮升濟北王。
中山王劉榮遷為淮南王,常山王劉非可能兼并中山也可能去吳地為王。
趙王則可能會與臨淄王互換封國。
除了燕王等少數諸侯,大部分封王都會被重新調整。
劉徹鬧出來的那個‘漢有賊臣’的托夢之語以及如今顯現的長星出西方,天火播雒陽等,更多的只是一個加快和使得這些政策實行更順利的借口。
反正,賊臣是誰,到底有沒有,最終的決定權,不是在長安天子手里嗎?
天子說有,那肯定有,天子要說沒有,也可以打個哈哈,敷衍過去,甚至可能成為一段佳話。
然而,劉徹那一刀補得太狠了!
直接戳中了劉啟的痛處,這時候,天子劉啟對劉遂,可謂新仇舊恨,一同涌上心頭,哪里還管什么大策?
若非他素來理智,此刻,恐怕心中,只會剩下一個念頭——弄死他丫的!
皇權這玩意,連兒子,太子都不可以沒有皇帝許可就碰觸,一個遠房的諸侯王,劣跡斑斑,吃里扒外的貨,也敢染指?
真是,死有余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