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空曠、宏偉、肅穆的地底大廳之中,鶴凌云瞪大雙眼,不可置信地望著眼前的“奇景”。
這座位于底層深處的空曠鐘乳石大廳分好幾個區域,西方一片皆為墓碑墳塋,北方一片樹立著十幾尊靈骨塔,塔中密布骨灰壇,南方東方區域更加古怪,竟是一排排、一行行,無數封在水晶罩子中的女尸和蟲蛇鳥獸等等各類靈獸靈禽的遺骸!
大廳頂棚高掛著一盞盞球形水晶燈,燈光白熾明亮,將偌大的地下廳堂照得有若白晝。
燈光下看的很是清楚,那些女尸和靈獸靈靈禽遺骸似乎經過特殊處理,細看之下皮膚嫣紅、毛皮光潤、羽毛分明,簡直栩栩如生,若不是一動不動且無半點生氣,鶴凌云都還以為它們僅僅是在此沉睡。
為了證明所謂“遺體捐贈協議書”并不是信口開河,那位金光宗聞師兄將鶴凌云帶到此地,用一座座墳墓、一尊尊骨灰壇和一具具水晶棺封印的遺骸來為“遺體捐贈協議書”的真實性背書。
“簽了捐贈協議,除了能馬上得到你想要的東西之外,不論你隕落在何處,在下都會將你的遺骸尋回,在完成解剖采樣研究之后,將你安詳地安葬在此地。”
聞瑞仍是那副殷勤推銷的語氣,一邊攤開手展示地下大廳的“奇景”,一邊侃侃而談道:
“安葬方式也可以由你自行選擇,你想入土為安,我就為你筑墳墓立碑,想塵歸塵土歸土就將你火化成灰,想留存生前儀容,在下的遺體化妝保存技術也是一絕。”
邊說,他還邊比比劃劃,像是在推銷高檔洞府:“你所看到的,就是黎山仙宗立派三百年來隕落修士的陵園,可謂高檔社區,上風上水,地下CBD,仙生后花園,絕對莊嚴肅穆,絕對氣勢如宏,搭靈堂、送紙錢、喪葬服務一條龍,只要你想要,都可以給你找六個昆侖奴跳著舞抬棺十八相送…”
鶴凌云既聽不懂,也一個字不進去,她此刻心頭巨震,雖然她早就知道黎山仙宗弟子們境遇凄苦經常受打壓欺凌,每年有很多私自出山采集資源的同門師姐妹自此杳無音信,她曾猜測過她們大抵是已然隕落。
但親眼看到如此多的墳墓遺骸,坐實了之前的猜測,徹底打消了“或許某某師姐只是尋到一處小洞天閉關潛修才一直沒回來”的僥幸,面對冷冰冰的殘酷現實,鶴凌云一時之間還是很難調適心情,悲傷的情緒不斷從心底涌出。
“竟然有這么多姐妹隕落了…”
鶴凌云喃喃道,她原本堅毅求道的道心似乎都有幾分動搖,資源極度匱乏的情況下,外部環境又如此兇險,師門卻無法提供庇佑,像她這樣非人族的修士,哪怕修得一身玄門正氣,一生半點惡業未造,也難有成道之機,只怕不久的將來也會淪為這座大廳中的一座墳塋,一捧黃土。
聞瑞像是完全沒有察覺到她已然流露出的絕望神情,仍舊用那副商務化的語氣殷勤推銷著:
“鶴師妹,見到此間景象,我也不必多言,你應該自己就能悟通。我們截教余孽如今所面對的就是如此嚴酷的現實,伱永遠不知道明天和隕落哪一個先來。既然如此,就直面現實吧,簽了捐贈協議,既能立刻得到當下緊缺的資源和法寶,又能保證你將來至少死得有價值,死得有尊嚴。”
“何謂死得有尊嚴?”鶴凌云壓抑著翻涌的心緒,指著水晶罩中封印的尸骸冷聲道:“就像這樣?”
“不然呢?”
聞瑞坦然的攤開手道:“你以為那些闡教、人教、西方教的修士或公開或悄然獵殺我們截教非人族的門徒都是他們聲稱的‘除魔衛道’?妖修可謂一身都是寶,尤其是修煉正法蘊含大量純凈靈氣的妖修尸骸,煉化成法寶飛劍品階加成很高,個個價值不菲。”
歪著頭,人族修士毫無表情的掃視著鶴凌云,就像是在給她的尸骸估價,語氣平淡道:“你難道想像頭野獸一樣被人獵殺,然后皮肉骨骼羽毛被殺你之人拆剝下來煉制成繼續獵殺你同類的兇器?”
說到此,他頓了頓,聲音冷冽了幾分:“哪怕是頭野獸,一頭狼在落入陷阱之后,也要扯爛自己的皮毛,不愿獵人從它的死亡中獲益!”
鶴凌云聞言一怔,雖然已經化形二百多年,境界已達結丹,但由于門派情況特殊,她還真沒踏出過黎山山脈幾次,閱歷跟眼前這位境界低微到幾乎察覺不來靈氣,但經歷過過封神大劫,平日里開門營業與外界接觸甚密的人族修士根本無法相提并論。
“當年萬仙陣中,三千紅塵客被西方教擄去為奴為坐騎,三千紅塵客當場隕落,尸骸則被清掃戰場的闡教門徒們回收,那可是一點點資源都沒有浪費。”
聞瑞接著道:“山野里散修的妖怪,修煉不得法靈氣駁雜不說,還有些食人造業帶著一身腥臭妖氣的,根本煉制不成上品仙門法寶。
說到此,他指著鶴凌云接著道:“像你這樣出身截教的非人族修士,修煉的是正法,靈氣純正、道心澄明,毫無業障煞氣,那可是上好的練器材料。如今闡教、西方教和人教日益壯大,宗門開枝散葉,之前封神大戰積攢的材料早就不夠用了,修真界資源也漸漸匱乏,三代、四代弟子想弄到一件足夠筑起成道之基的好寶貝,與其去秘境探索采集,還不如獵殺‘披毛帶角’的截教余孽。”
緩緩搖著頭,這位一直語氣平淡的人族修士終于有了幾分情緒波動,語調放緩輕嘆道:“無當圣母江湖愈老膽子越小,從萬仙戰場上退下來,就再也沒有與闡教、西方教抗衡的心思,只守住截教最后一縷香火不滅,將來怕不是還要努力與西方教和闡教綏靖交好,試圖漸漸融入,爭取成為一個所謂‘正常化’的道家門派,我看將來黎山仙宗也會落得某國一樣的下場,被人利用完了吃干抹凈再丟到一旁自生自滅!”
說到此他語氣一變,冷聲道:“如今一些闡教的分支門派已經把黎山當成妖修的養殖場,把黎山宗外出歷練的弟子當成牲畜宰殺!”
鶴凌云聽得冷汗淋漓,憤怒、屈辱夾雜著無奈與失落的情緒幾乎壓得她無法呼吸,深深吸了幾口氣,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像是找到發泄的出口,勃然怒道:“外人貪圖我們也就罷了,你作為截教同道,還不是一樣榨取我們黎山弟子尸骸的價值?連售賣法寶的店鋪都開起來了!想必這些年,死人錢也賺了不少,這就是你所謂的‘死得有價值’?”
聞瑞聞言卻是毫不在意的搖搖頭,一副見怪不怪的模樣,攤開手道:“你不是第一個簽捐贈書前懷疑我的,請你釋放出靈識感知一下吧,那邊墳墓中和水晶棺中的遺蛻可有半點缺損。”
釋放出靈識,以鶴凌云結丹境界的修為,很快感知范圍覆蓋了整座大廳,真如聞瑞所言,無論是埋葬在墳墓中的,還是封印在水晶罩中的,每一具遺骸都基本完整無缺,至少最有煉化為法寶價值的鱗片、羽毛、角、利爪、骨骼乃至內丹都沒有缺失,甚至上面附著著充盈的靈力都未被抽取。
事實勝于雄辯,如果眼前的人族修士想要利用黎山弟子的遺骸發財,斷然不會保留得如此完整,鶴凌云被駁得啞口無言。
眼前這一切和聞瑞的解釋似乎合乎邏輯,但細想之下卻又疑點甚多,她心思電轉,質疑道:“那你這么做又是圖謀什么?既然這些遺骸如此有為外人爭奪的價值,憑你的修為奪回如此多的遺骸,真如虎口拔牙、火中取栗,你又是怎么辦到的?”
“能從‘金仙遍地走,天仙多如狗’的萬仙戰場上逃出生天,在下自然有些許保命的本領,當年在萬仙陣中八百里外朝著元始天尊丟了一枚手里劍,我驕傲了么?再者說來,明搶不成我還不會偷嗎?偷不到我還不會騙嗎?騙不到我還不會出靈石買嗎?”
鶴凌云聽得黛眉緊蹙,無論如何也不信,面前這個境界低微的邋遢道人曾與元始天尊這等傳說中的圣人交過手。
聞瑞聳聳肩道:“至于說圖謀,我早就告訴過你,這些遺骸對我來說具有極高的科研價值,我已經根據協議取得了生理、生化、基因方面研究成果,當然要履行安葬捐贈者遺體的義務。哪怕在商言商,不談同道感情,基本信譽我還是要講的,不然怎么可持續性的對黎山仙宗師妹們竭澤而漁呢?”
這位人族師兄把壓榨盤剝師妹說得如此直白坦蕩,鶴凌云竟無言以對,瞪大雙眼愣在當場,外界修士對黎山弟子是殺雞取卵、敲骨吸髓,這位與黎山仙宗有點香火緣的聞大師兄強出半分,僅僅是拔毛抽血、褻瀆尸骸。
聞瑞卻是沒顧忌她那一臉生無可戀的哀怨表情,再度從懷中掏出那塊玉簡,遞上前道:“師妹,這個‘遺體捐贈’項目,在下已經解釋得很明白啦,要不要考慮一下?”
見鶴凌云不答話,他繼續侃侃而談道:“請相信我,你遲早會死,不若活在當下立即拿遺骸換了實惠。結合各種參數和以往黎山宗弟子的結局樣本以統計學原理推算的話,你得道成仙飛升天界的幾率僅有10的62次方分之一,一年內隕落的幾率為15%,十年內48%,百年內76%,超過百年就達到99.6%。簽了這份協議,且不提能換到眼下急需之物,待你死后我也會好好為你立碑造墓緬懷你,逢年過節祭拜一番,這不是白撿的便宜一般?”
鶴凌云聽得銀牙緊咬,微瞇起眼狠狠地瞪著聞瑞,真有心干脆殺人奪寶算了,叵耐如今飛劍損壞,實力十不存一,還真不一定打得過這位當年能從萬仙陣中脫身,保不準有什么壓箱底手段的奸商師兄。
惱怒歸惱怒,冷靜的想一想,這位聞師兄所言還真有幾分道理,與當下整個黎山仙宗妖修弟子們面對的困境現狀相符。
深深嘆口氣,鶴凌云兇狠地一把奪過玉簡,將靈力凝于指尖,在玉簡上刻下“鶴凌云”三個金文篆字。
見她簽下協議,聞瑞頓時掩飾不住的喜形于色,同時一雙眼睛盯著鶴凌云的身體上下逡巡,仿佛宣示著這副身體已經歸他所有,期待著將來如何對這具軀體進行他所說的“生理學解剖、器官觀察、組織采樣化驗、細胞顯微結構分析、基因序列解析等等”一系列鶴凌云聽不懂,但聽起來就很可怕很惡心的事情。
“我簽完了,快給我飛劍吧!”
鶴凌云丟還回玉簡,極為不耐煩地催促著,她真是片刻都不想面對這位聞師兄,尤其厭惡他看向自己的邪惡眼神,簡直她產生了生理上的極度不適感。
聞瑞卻是不緊不慢的收起玉簡,對鶴凌云露出意味深長的笑臉,道:“飛劍嘛,肯定會奉上,不過…”
一聽到“不過”二字,鶴凌云心下一凜,心道莫不是被這賊人騙了,頓時面若寒霜,冷聲喝道:“不過什么?若是我今天拿不到飛劍,便拆了你這黑店,宰了你這盤剝同門的奸商!”
“不要誤會嘛…”
聞瑞連忙擺手道:“在下向來守信用,飛劍肯定是會給的,只不過不是狹義上的飛劍,而是廣義上的飛劍,可能外形與師妹想象中不一樣,但我可以保證,我研制的新型飛劍,無論是綜合作戰效能還是操作靈敏度,乃至功能性和機動性上,都要遠遠超出同品階的傳統飛劍,可謂飛劍中的戰斗機。”
鶴凌云瞇起眼,滿臉狐疑地斜睨著這位滿口怪話的聞師兄,她既聽不懂,也不愿聽懂,更不愿相信這家伙,她現在似乎已經能篤定,單純如白紙般的自己,定是被奸詐的人族師兄給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