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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天涼好個秋(大結局)

夢想島中文    我是人間真無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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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明嘉佑四十二年,秋,南慶州。

  青石郡有個臨海的小鎮,名叫海貝鎮。

  鎮子不大,在前朝大端王朝之時只有一條直路橫穿而過,如今慢慢發展出了一橫一縱兩條街道,已經頗具些繁華模樣。

  鎮子里,有間木匠鋪子。

  鋪子無名,因為在這樣少有生人過來的小鎮上,用不著額外浪費那個牌匾錢。

  鋪子掌柜的手藝就是最好的招牌。

  今天,數十年如一日開門迎客的鋪子卻難得的大門緊閉。

  街坊四鄰湊到一塊,小聲聊著。

  “趙老頭的婆娘到底是不行了啊!”

  “看著和和氣氣的,性子也大方,可惜了。”

  “年紀畢竟不小了,也算得上喜喪了。”

  “趙家的年輕時候那可真是水靈啊,可惜也終究老了。”一個老頭面露回憶,嘖嘖感慨道。

  “是啊!我都還記得她當初來這兒那天,那得是四十年前了吧!”

  鋪子的后院,一間藥味彌漫的房間中,安靜地躺著一個老婦人。

  荊釵布襖,形容枯槁,蒼老的白發仿如在頭上染上一層白霜。

  她微閉著眼睛,鼻孔里已是出氣多過進氣。

  床榻邊上,安靜地坐著一個老頭,常年勞作的背微微駝著,一只手輕輕握住被褥下那只曾經膚如凝脂如今卻似老樹皮一般的手,然后微微起身,替她掖了掖被角。

  病榻上的老婦人緩緩睜開眼,虛弱地道:“當家的我怕是要不行了。”

  “別說傻話,你好著呢!馬上就快是春天了,我們還要一起去看你最喜歡的花,然后等到初夏吃你最喜歡的荔枝。”

  “呵呵,呵呵。”老婦人的眼中流露出一絲希冀的光,光芒充盈,并未散去,聲氣也漸漸足了起來,笑著道:“你就知道我喜歡聽這些話,故意說來哄我。”

  老頭兒也笑了起來,眼底卻是濃得化不開的哀傷,他知道眼前的景象意味著什么,“我沒有哄你,我說的都是真的,你會好起來的。”

  “算了吧,活到這個份兒上,也知足,也夠本了。”老婦人臉上的皺紋堆起,笑容也變得灑脫,“想當初,我們哪兒能想到還有機會過上這大半輩子輕松自在的生活啊!”

  老頭兒點了點頭,“這些年,苦了你了。”

  “怎么會苦呢。我高興著呢!”老婦人笑著拍了拍老頭的手,然后笑容斂去,哀傷道:“今后就只剩你一個人了,你都不會照顧自己。”

  老頭兒抹了把眼角,“別說傻話。”

  老婦人看著他,就在那返照的回光即將耗盡之時,她不知道從哪里壓榨出了生命的最后一點精力,從床上掙扎著坐起,在老頭兒的錯愕和緊張中,輕輕一拜,“陛下,臣妾不能再陪你了。”

  動作有些生澀,但即使最挑剔的宮廷教習婆子站在這兒,也挑不出一點毛病。

  老頭兒鼻頭一酸,“還念著這些干什么!快快躺”

  伸出的手輕輕碰著老婦人,那具已經十分瘦弱的身體便軟軟倒下,臉上帶著微笑,悄然沒了呼吸。

  縱使在朝堂傾覆,江山覆滅也不曾哭喪流淚的老頭兒,瞬間淚流滿面。

  寒來暑往,又是一年的秋天。

  “老趙,我那把椅子你給我做好了沒有啊?”

  一個老頭踱著方步,走到鋪子門口喊道。

  鋪子里,趙老頭兒的背愈發佝僂了,聞言抬起頭,笑著道:“放心吧,不給你做好這把椅子,我死不了的!”

  “那你還是別做好了。”方老頭癟了癟嘴,走進來環顧一圈,“這屋里啊,沒個女人就是不行,請個仆婦來幫著收拾收拾啊!”

  趙老頭兒呵呵笑道:“像我們這些門戶,敢想那事兒?掙幾個錢啊?”

  “哎,你這人,哥幾個幫你湊湊啊!”自打趙老頭兒來到這個海貝鎮就跟他一見如故的方老頭哼了兩聲,“咱們這個歲數,不就該想著怎么能活得舒坦點?”

  趙老頭兒笑了笑,“老伙計,謝謝了。這個忙就不用了。”

  他看著方老頭,“不過我還真有件事情想求求你。”

  “你說!”方老頭直接拍了胸脯。

  “我在鎮口的棺材鋪子已經訂好了棺材,哪天我要是沒起來了,就麻煩你了。你也知道我也沒個一兒半女的”

  “這事兒放心!包在兄弟我身上!我要走在你前面,這事兒就歸我兒子你侄子的!”

  “記得把我和賤內合葬一墳,多謝。”

  趙老頭兒站起來,顫顫巍巍地朝著方老頭鄭重一拜。

  方老頭也沒讓,坦然收下了這個大禮,也交出了自己的承諾。

  秋日的陽光灑在后院的一方平地上,趙老頭倚著躺椅,輕輕搖晃著。

  “四海升平,黎民富足,這天下給你們,不虧。”

  “自食其力,無憂無慮,這后半輩子過得,舒坦。”

  “可惜了,無緣再見你一面,向你親自說一聲謝謝。”

  “綠娥,等著我,我就要來陪你了。”

  老人在暖陽下囈語,碎碎叨叨的回憶里,不曾有過半分關于天京城里那些人間最頂尖的繁華。

  第二天一早,方老頭依舊踱著步子,走到了木匠鋪子前。

  半開的鋪門正中,擺著一張嶄新好看的木椅子。

  方老頭神色一變,顫顫巍巍地沖了過去,“老趙!”

  靈堂就支在鋪子中,方老頭和其余幾個老伙計戴著白布,讓自家兒子跪下,替他們趙家叔叔向來客磕頭謝禮。

  小鎮上的居民大多數都來了,就連慣常吝嗇或者無賴的混子都至少過來上了炷香,鞠了幾躬。

  老趙到這個鎮子四十多年,愣是沒結下一個仇家,兩口子的口碑算是這個鎮子里的獨一份。

  日頭漸偏,天色將晚,靈堂外走來了一個陌生的年輕人。

  小鎮不大,來往的都是熟面孔,瞧見這個年輕人,方老頭等人都暗自戒備起來,若是被人靈堂鬧事,可就對不起老兄弟的在天之靈了。

  “諸位莫要緊張,在下只是想來吊唁一番,上柱香就走。”

  年輕人的聲音很溫和,但方老頭等人也不敢大意,“閣下是?”

  年輕人抬起頭,看著安靜擺在靈堂正中的那口棺材,輕聲道:“一個故人。”

  安水城,一個老態龍鐘的老頭坐在輪椅上,膝頭搭著一床薄毯,正對著面前的一堆小孩子絮叨著。

  “爺爺,你就好好休息吧!你說的那些他們都聽不懂。”

  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快步走來,開口勸道。

  他順勢揮了揮手,小孩子們便頓時如鳥獸散,老人張口欲攔,卻已經來不及了。

  他只好朝著年輕的孫子吹胡子瞪眼,“怎么聽不懂了?我那三更兄弟是天底下人人仰慕的大英雄,他們聽得入迷著哩!你們當初還不是聽得津津有味,天天纏著我講。”

  “三更兄弟,三更兄弟,這么多年了,也沒見你兄弟來看看你啊!”年輕人癟嘴嘟囔道:“你把他當兄弟,人家把你當兄弟嗎?”

  “你說什么!我打死你個龜兒子!”老頭一拍椅子,怒氣沖沖。

  “好好好,我不說了。”年輕人連忙舉手投降,嘆了口氣,“爺爺,我說句實話,你那會兒就是個捕快,在這安水郡算個人物,在這天下算個啥,你們就不是一類人啊!”

  說完這句,年輕人像是預見到了可能的遭遇,連忙逃也似的跑了。

  老頭卻沒有動怒,又或者已經怒極,呆呆地坐在原地,過了許久才幽幽一嘆,“兄弟啊…”

  老頭終究還是沒能熬過這個秋天,臨終的病榻前,圍滿了孝子賢孫。

  如今已是安水郡第一檔家族的府邸中,早有仆役們備好了白幡,準備掛滿院子。

  不見了當初妖嬈風姿,矮小瘦弱的老婦人坐在床邊,看著始終吊著一口氣不肯閉眼的老頭,嘆了口氣,“你啊,就放心去吧,我相信陳公子,他不會忘記你的。但是他那樣的大人物,肯定忙,哪有時間來看我們啊!有那份心就好了。”

  老頭的喉頭滾動,嗓子里發出沙啞的聲響,似有話說,卻無人聽懂。

  “老爺!老爺!有客人來了!”一個仆役匆匆跑來稟報。

  一個看起來像是老頭兒子的威嚴中年男子轉過身,怒斥道:“現在什么時候看不明白嗎!不論什么客人,不見!”

  仆役被嚇得身子一縮,小聲道:“他說他姓陳。”

  “管他姓什么!別說姓陳,就算什么?姓陳?”

  老婦人心有所感地扭過頭,一個身影已經邁著平靜的步子走到了房門前。

  樸素的青色勁裝,背上背著一把大刀,臉上掛著溫和的笑容。

  一切就像是四十多年前,在府中的初見。

  老婦人的眼淚瞬間便流了下來,她知道,對方原本不用這樣的。

  她彎下腰,小心翼翼地將老頭扶起,“死鬼,你看誰來了?”

  人群早已驚駭又驚喜地讓開了道路,彌留的老頭艱難地睜開雙眼,瞧見了那個念叨了半生的人。

  渾濁的眼中,登時亮起了光芒。

  “狄大哥,我是三更啊!”

  狄仁帕已經說不出話,只能從喉頭發出沙啞的笑聲,他竭力地抬起右手。

  陳三更上前,輕輕接住了蒼老的掌心。

  兩只手再度握在一起,就像四十多年前一樣。

  當狄府的白幡掛滿,城中大小官員,富豪鄉紳盡皆遣人吊唁。

  一頂奢華的轎子,被四個健壯轎夫抬著,平穩地落在了狄府的門外。

  一個衣著簡約的老嫗緩緩被婢女攙下了轎子。

  狄家的迎賓連忙上前,恭敬地問候著。

  因為這個住在安水郡的老嫗,實際上手握著能排進天益州前三甲的驚人財富。

  老嫗緩緩走到靈堂,恭恭敬敬地上香、鞠躬,親手送上了數量驚人的禮金。

  然后,她走到了老婦人的面前,握住對方的手,柔聲道:“姐姐,節哀。”

  老婦人看著這張即使在這個年紀依舊依稀可見當年美貌的臉,猶豫了片刻,起身將她拉到一旁,輕聲道:“他來過了。”

  這位孑然一身了大半輩子,如今天益州最出名的寡婦如遭雷擊。

  “他給你留了封信,望你余生平安喜樂。”

  老婦人遞去一張紙,老嫗雙手顫抖著打開。

  當時年少青衫薄,騎馬倚斜橋,曾憶紅袖招。

  橫渠鎮,自打進入新朝以來,便一向很熱鬧,越來越熱鬧。

  但今日,鎮子上的人是前所未有的多,但卻前所未有地安靜,安靜得甚至有些壓抑。

  因為,今天是橫渠書院的山長,那位譽滿天下,和國子監劉大人并稱一代文宗,和白鹿洞書院山長蘇先生并稱書院雙璧的荀先生,出殯的日子。

  如今已經是朝中吏部天官的顧師言顧大人親自舉著靈位,披麻戴孝,走在最前。

  身后,是橫渠書院八個最優秀的弟子親自抬棺。

  再之后,是朝廷派來的陛下特使,橫渠書院此刻的山中教習、弟子,聞訊趕來的歷代弟子以及鎮上的居民和仰慕荀先生的四方讀書人。

  吊唁的隊伍越走越長,當最前面的顧師言已經快走到墓地,出發之地依舊有人群絡繹不絕地跟上。

  墓地風水極佳,背靠一座高嶺,遠眺一片群山,前方腳下有河水環繞。

  眾人漸漸在墓前聚齊,看著為大明讀書人支起半邊天空的荀先生入土為安。

  墓地前方,立著一塊碩大的石碑,上面拓印著四句如今已然傳遍整個天下的話。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這話說得真不錯,可這字實在是太難看了。”

  人群中,一個年輕人摩挲著下巴,幽幽嘆了口氣。

  此言一出,登時引來身旁學子怒目而視。

  “你懂不懂,這是陳公子的手書!”

  “荀先生也正是因為這四句話,才傾力于教化世人,這才有了無數貧寒之人可以在此求學,飽讀詩書,習得文韜武略,建功立業!”

  “這字哪里稱得上丑!明明是矯健遒勁,充滿著靈動和灑脫,還帶著我們未曾見過的筆法,你懂不懂欣賞!”

  眾人看著那個相貌平平的年輕人,接連駁斥,仿佛年輕人攻擊的是他們最親最愛的人。

  年輕人被說得啞口無言,連忙拱手認錯,眾人這才作罷。

  棺槨被放進了早已挖好的墓地,陛下特使上前,展開圣旨,開口念出了一篇等同于蓋棺定論的文章。

  這篇據說是由當朝陛下親筆寫就的悼文,歷數了荀郁這波瀾壯闊的一生,最終將他的人生定格為兩個詞:

  王佐之才,一代文宗。

  一前一后,也正是其兩個半生。

  “這話,好是好,總覺得還差點味道。”

  “就是,我也覺得,朝廷這言語,多少還是有點高高在上了。”

  “畢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朝廷也不可能低聲下氣地把荀先生捧到天上去吧?”

  “哎,你們說陳公子怎么沒來?”

  “沒空吧,人家那等人物,應該會很忙的吧!”

  “哎,好想看看陳公子要是來了,會說什么啊!”

  “要是能再題個字就好了。”

  眾人小聲地議論著,一個聲音弱弱道:“諸位,你們真的不覺得那個字寫得磕磣嗎?”

  眾人扭頭,居然又是剛才那個年輕人。

  “小老弟,你怎么回事?”

  “你是不是討打,不會真以為我們君子動口不動手吧?”

  年輕人連忙擺手,“不是那個意思,我就問問,要是那個陳三更再來題個字,你們真的不會覺得不好看嗎?”

  “不是,你是不是哪兒有問題!居然質疑堂堂天下人都景仰的陳公子?”

  年輕人撓了撓頭,嘿嘿一笑,“我就是有點不自信。”

  “嗯?”

  眾人一愣,然后在他們的目光中,年輕人周身氣勢一沉,伸出手隔空一抹。

  墓地背后的山嶺如同被憑空削去一面,露出一塊巨大的石壁。

  顧師言伸手按住了蠢蠢欲動的同伴,目光看向人群之中的那個身影,感激道:“是他來了。”

  年輕人伸出右手,食指劃動,一行字清晰地出現在石壁之上。

云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  遠處的一處山頭,一個已經胡須花白的老頭坐在石頭上,取出一個酒壺扔給回到自己對面的陳三更,笑著調侃道:“陳公子,你一天不出風頭就渾身不對勁是吧?”

  陳三更接過來,灌了一大口,滿足地咂摸了一下,嘆了口氣,“倒也不是,這算是他應得的吧。這座天下能有如今的樣子,他算是居功至偉。”

  說完他看著老頭,調侃回去道:“倒是你,怎么都不露面吊唁一下?怎么說都是并稱書院雙璧的天下讀書人共同的老師,不怕被天下讀書人戳脊梁骨說你小心眼嗎?”

  蘇密淡然一笑,舉起酒壺似在遙敬荀郁,“我自己的心意表了,世人之言與我何干?”

  他看著陳三更,“還記得嗎?你我初見之時,你寫的那篇長短句。一蓑煙雨任平生。”

  陳三更臉色微紅,笑了笑,“都說,當一個人開始喜歡回憶過去,那就意味著他老了。看來我們的確是老了啊!”

  蘇密翻了個白眼,“你說這句話的時候,良心不會痛嗎?”

  陳三更看了看蘇密花白的胡子,一時倒也不知道怎么接。

  蘇密嘆了口氣,“不過我們也的確是老了。老山長走了,朱山長也走了,靈劍宗的姜宗主也走了,薛律也走了,慢慢的,這個天下我們認識的人就會越來越少,然后我們自己也將告別這個天下,化作一抔黃土。”

  陳三更笑了笑,“傷春悲秋,可不像是你的風格。”

  “還不都是被你帶的!”蘇密笑罵一聲,“喝酒!”

  “你要把我灌醉了,小心她們一起來找你麻煩啊!”

  “少來,我又不是不知道你把她們都安頓在東海的海島之上,想找我麻煩,也得能來才行啊!”

  “酒鬼真是一提到酒,比啥時候都聰明!”

  天京城,宮城,御書房。

  “陛下,征西將軍呼延承志已經在天益州集結,等待朝廷軍令。”

  兵部尚書站在堂中,開口請示。

  書桌旁坐著的,是注定會在史書上進入明君乃至于大帝行列的大明開國皇帝嘉佑帝曹裕。

  不說別的,光是在位時間之長,威權之盛,就已經出在皇朝最頂尖的行列之中。

  因為,如今已經是嘉佑五十七年,這是他坐上皇位的第五十七個年頭了。

  短須依舊威嚴,權柄依舊強盛,但面色已然蒼老,身形也漸漸佝僂。

  他平靜地看著下方的兵部尚書,語氣不見絲毫情緒,“朕已經給過你指令,為何還要來問?”

  兵部尚書欲言又止,最后只好拱手認錯,“臣知錯,臣這就下去安排。”

  匆匆告退的他走出御書房,一口氣快步走出了宮門,坐回自己的馬車上,放下簾子,這才長處了一口氣。

  帝心如鐵!帝心如鐵啊!

  直到現在,經過了又一次確認,他依然有些不相信,陛下真的會朝著妖族舉起屠刀。

  但不論他相不相信,事實就是如此。

  想到陛下先前決絕的神情,他在馬車車廂的車壁上蹭了蹭背心的冷汗,吩咐車夫將車趕去了兵部衙門。

  御書房中,曹裕緩緩站起,神色卻并不如先前兵部尚書所見那般輕松決絕。

  他走到自己座椅背后那面墻的背面,抬頭看著一面碩大的天下堪輿圖。

  九州天地,中神州自不用說,東閔州、虎熊州、北原州這三個曾經義軍掃蕩過的州也不多提,都是在朝廷的嚴密控制之下。

  隨著改朝換代數十年的經營,青疆州、南慶州,也漸漸被朝廷牢牢握在手中。

  而后,佛教重建輪回,九幽洞被覆滅,靈湘州全境也被朝廷拿下。

  如今,就剩下天益州和云陽州了。

  這幾十年,人族繼續昌盛,鬼族覆滅,妖族卻也趁機迎來了一次瘋狂的發展。

  妖祖身死,萬妖谷并入青眉山,借著陳三更的威名,妖族在天益、云陽二州的勢力已經隱隱與朝廷分庭抗禮。

  朝廷政令不暢,賦稅不齊,數十年來,雙方摩擦風波不斷。

  他隱忍多年,如今是時候解決這個問題了。

  要么龜縮臣服,要么你死我活。

  一個名字在他的心頭縈繞,曹裕抿著嘴,嘆了口氣,“朕是皇帝,只能為了天下。那些我欠你的,來生再還。”

  大明嘉佑五十八年春,朝廷三路大軍齊發,在征西將軍呼延承志的率領下,清掃兩州妖族勢力,將妖族趕向青眉山和萬妖谷兩處地界。

  這一舉動,激起了妖族強烈的反對。

  入朝的抗議,措辭嚴厲的文書信函,以及真刀真槍的戰斗,人族與妖族這一戰,來的突然而激烈。

  秋天悄然而至,在雙方都付出了許多生命和物力之后,妖族的頹勢已經漸漸明顯起來,敗亡只會是時間問題。

  這一天,一個身影來到了天京城外。

  “曹裕,出來!”

  身形威猛的老人在城下站定,猛地開口一喝!

  聲若洪鐘,音浪滾滾,在眾人耳中炸響,如驚雷臨世。

  “大膽!竟然直呼陛下名諱!”

  城墻上,亦有常駐的修行者守衛,看著這個鐵定是修行者的老人,幾個身影迅速從幾處掠出,攻向老人所在。

  老人冷哼一聲,大袖一拂,幾人登時被一道巨力迎面撞上,倒飛出去,跌落在地。

  “本座今日不想殺人,叫曹裕出來!”

  城墻上,另一個老者看著下方,沉聲吩咐道:“去請陛下。”

  一旁的城門將領一愣,老者緩緩道:“此人便是青眉山大長老,木沖。”

  聯想起如今人族和妖族的戰爭,又想起關于陛下的那些傳聞,城門將領心頭一驚,不敢怠慢,快步下了城墻,策馬趕往宮城。

  不多時,曹裕在嚴密的護衛下,緩緩走上了城頭,向下望去。

  盤膝坐在城下的木沖抬起頭。

  自從當年萬妖谷湖心島上一別,便再未見過的二人這一眼仿佛穿越了五十年。

  記憶中那個朝氣蓬勃的少年,原來已經老成了這個樣子。

  二人的心頭俱都一顫,那些事先預想的種種冰冷決絕,都在忽然洶涌的情感中融化崩潰。

  “五哥妖族從未有過傷害人族之念,雙方共存共榮已有多年,何必如此。”

  木沖看著曹裕,開口的語氣稍顯卑微。

  “木沖,朕欠你的,朕來世當還。”曹裕深吸一口氣,“但今日,站在你面前的,是人族的皇帝。妖族可以存續,但必須要按照我們的條件。”

  帝王到底是帝王,很快便找回了理智,冷漠而決絕地拒絕了木沖的請求。

  木沖神色一滯,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

  曹裕的神色已經恢復了平靜,甚至有些冰冷,“你今日之舉,朕不計較,速速離去,帶領妖族退回山門,仍可得萬世平安。”

  “哈哈哈哈!”木沖忽然放聲長笑了起來,指著城墻上的曹裕,寒聲道。

  “妖族救了你,救你于饑寒交迫,衣不蔽體,食不果腹,你如此報答!”

  “妖族教了你,教你強身健體,教你看書習字,你如此報答!”

  “好一個知恩圖報的男人!好一個寬宏大量的兄弟!好一個絕情滅性的帝王!”

  他右手握住一柄長劍,割下自己一塊袍袂,連帶著長劍一起,朝著城門擲出。

  “今日,我木沖,與曹裕割袍斷義,再無兄弟恩情。”

  “什么狗屁來世再報,老子不稀罕!”

  長劍將那塊殘破的袍袂釘在城門上,劍柄兀自顫動不休。

  木沖的身影已經決絕而去,消失在眼前。

  曹裕伸手撐住城墻,緩緩道:“去把它取上來。”

  很快,那塊袍子和長劍都被送上了城頭,送到了曹裕的手中。

  曹裕顫抖的手指輕撫著布料,氣血翻涌,猛地噴出一口鮮血,眼前一黑,倒在了城頭。

  “陛下,陛下!”

  “快!救駕!”

  缺月掛疏桐。

  漏斷人初靜。

  本該早已睡下的嘉佑帝裹著厚重的狐裘,緩緩走到了殿前的石階上坐下。

  喝退了多事的太監和護衛,他孤零零地面對著空曠的夜色,便又更感孤獨。

  “大哥,我活不了多久了。”

  “這一生啊,就這么過去了,真的是夠累的。”

  “我一直記得你跟我說過的話,一直記得我要當個好皇帝,到現在,我也不知道我做得好不好。”

  “大哥,你知道嗎?那天木沖走的時候,我的心好痛。自打我和他認識起,從來都是他讓著我,我真的好想讓他一回。但我就是說不出口!我做不到啊!”

  “大哥,你知道嗎?我們朝廷的氣運之劍,都是木沖親手做了送給我的啊!我卻要剝奪他們不多的生存空間,將他們禁錮在那一方小小的天地間,我也不忍心啊!”

  “大哥,你知道嗎?我也想兄弟把酒言歡,我也想遨游四方,我還想吟詩作賦、著書立傳,但萬民壓在肩頭,我真的好累啊!”

  獨尊天下五十余年的大明開國皇帝裹著狐裘,靠著臺階的欄桿,輕聲囈語,就像是回到了幾歲時,那些饑寒交迫的夜晚。

  “我知道,我都知道。”

  一只手,輕輕地按住他的肩膀,“累了,就好好歇會兒。”

  曹裕驀地抬頭,看見了那個依舊年輕的面龐。

  “大哥!”他猛地站起,撲進了陳三更的懷里,七十來歲的人族至尊,在陳三更的懷里,哭得像個委屈的孩子。

  “你做得很好,不要多想。”陳三更笑著輕拍著他的背。

  “大哥說得對,言簡意賅,通透!”

  “大哥就是大哥,總是能輕松地擊中最關鍵的地方。”

  “額俺也這么覺得。”

  曹裕抬起頭,驚喜地看到,在陳三更的身后,垂垂老矣的劉昭明、關太初、八風和尚微笑著看著他,神色中滿是欣慰。

  秋夜里涼爽的風,將他帶回了幾十年前的歲月中。

  那時,都還年少的他們,把酒言歡,徹夜歡歌,暢想著無盡的未來。

  他開心地笑了,笑得還像那個單純的孩子。

  一個月后,大明開國皇帝曹裕病逝,謚號神武,廟號太祖。

  天下盡皆縞素,無數百姓自發地為其披麻戴孝,以此祭奠這位為了他們的安寧生活,鞠躬盡瘁的好皇帝。

  太子繼位,顧命大臣三人:國子監大祭酒劉昭明、丞相顧師言、吏部尚書劉進。

  身為大明政壇冉冉升起的一顆璀璨新星,劉進一向以少年老成著稱,此番也是顧命大臣之中最為年輕的。

  自然也是前途最為光明的。

  理所當然,也是最受人巴結的。

  劉進心性不錯,在下屬同僚的各式吹捧中都能把持得住,但卻有一個稱不上缺點的缺點:喜歡逛青樓。

  日日不休。

  以至于有人戲言,看劉進這樣子,就像是上輩子沒嘗過女人滋味一樣。

  這天,為先帝守喪的日子終于結束,劉進的身影又毫無懸念地出現在了天上闕之中。

  夜色降臨,喝得微醺的劉進在護衛的陪同下,走向茅房。

  一個青衣男子迎面走來。

  “小友請留步。”

  就在錯身而過之時,劉進忽然開口叫住了青衣男子,轉過身看著他,“小友,我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

  陳三更微笑著搖了搖頭,“大人許是記錯了。”

  劉進也不糾纏,“打擾了,秋高氣爽,小友今夜玩得開心。”

  “多謝。”陳三更笑了笑,放棄了為他開啟前世記憶的念頭,邁步離開。

  無人的曠野中,他抬頭望著空曠的夜空,望著那散落的星河,一顆顆星辰明暗,如同一個個故人在招手微笑。

  陳三更掠上一顆大樹枝頭,輕躺在尚未落盡的黃葉上,神色悵惘。

  天涼好個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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