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田村,一戶普通的農家院子里。
早已經過了做晚飯的時間,可廚房里卻遲遲沒有冒出裊裊青煙。
村長魏正英幾次想開口叫大兒媳去做飯,可老伴就跟他肚里的蛔蟲似的,總能提前一步打斷。不是叫大兒媳去穿個針,就是拿個線,總之就是不讓人下廚房。
魏正英知道,婆娘這是在跟他慪著氣。可這老娘們也不想想,他做這決定還不是為了大家好?
是,陳掌柜那兒給出的菘菜價錢很公道。若把他們家種出來的菘菜送去,他家打算買頭小牛犢子的錢就能湊夠了。
想著能添置一頭健壯的小牛犢子,魏正英心里也癢癢的。都盼了好些年了,要是真能給家里添個牲口,日后地里的活就能松快許多。
只是,只是陳家那錢,是那么老拿的嗎?
魏正英是個很謹慎的人,也靠著這份謹慎,波瀾不驚的活到快五十了。在他看來,雖然眼下陳掌柜和他后頭的葉秋得勢,但敢說陶家就不會東山再起了?
不聽說陶老爺還要當亭長么?就算一時沒上任,他過后上任了,就不會秋后算賬?
所以魏正英做出一個自認穩妥的決定,他家今年的菘菜一棵都不賣了。
就留著全家吃,吃不了的就掛起來曬著,雖說比不上腌出來的酸菜受歡迎,可總比白白糟蹋了好。
只是對他的這一做法,老伴很不滿。
魏正英知道,無非是被兒子魏廣海攛掇的。年輕人想賺錢是好事,可也得看自己有沒有這個能耐,翅膀還沒硬呢,就想飛了,也不怕摔死!
魏正英看老伴還是沒有做飯的意思。干脆背著手氣忿忿的出了門。
村里那么多人,又都是些拐彎抹角的親戚,他就不信這婆娘不給做飯。他就能餓死!
離他家不遠,就是堂侄魏廣賢家。
好似家里來了客,正在吃飯,魏正英正想著進去好不好,忽地魏廣賢瞧見他了,忙出來把人往里拉。“大伯來了。吃過沒?吃了呀,那也來再吃些吧,沒外人。就我小舅子來了。”
魏正英半推半就的進來了,魏廣賢的媳婦趕緊給他添了一副碗筷。桌上不過幾個農家菜,談不上大魚大肉,但也算豐盛。
魏正英客套幾句坐下,就一面吃著,一面聊起天來。
這魏廣賢的媳婦姓吳,是吳家溝的人。弟弟還年輕。沒娶媳婦。常來成了親的姐姐這里走動,也是順便相看下這邊村里的閨女。回頭若有相中的,兩邊也好說親。
這在鄉下是常事,魏正英想著家中也有要嫁的閨女,便著力看了這小伙子幾眼,多聊了幾句。
“今兒怎么有空過來了?”
吳滿倉老實答。“前兒在仙人村幫忙干了一天活。得了些東西。爹娘知道姐姐有了身孕,叫我把細面送她吃。”
魏廣賢要在大伯跟前給媳婦做面子。特意把那袋子細白面粉抱到炕上,“喏,就這個。虧得岳父岳母想著,都說了你們留著吃也一樣的。”
魏正英看看,果然是好面粉,只是有些奇怪,“你們去仙人村幫什么忙?”
“種地。他們村種了一季冬小麥,要是能養成,明年開春可比我們都好過。我們村長還說了,若是這些種子能活,明年讓仙人村分我們些,葉村長也答應了。”
魏正英心里有點微妙的不舒服了。
本地大半只能種一季糧食再加些菘菜蘿卜什么的,可要是葉秋能搗鼓出冬天種小麥,夏天種棉花,那就比他們多發一半的財。
“那山上的地也不好種吧?葉村長就給了這個?”雖然已經努力掩飾,可魏正英的話里還是透出一股子酸溜溜的味道。
幸好沒人計較,吳滿倉繼續老實道,“好種的。葉村長可真有本事,從潞州官府弄了一批好農具來,特別好使,村長帶了我們十個人去,一天就幫著把他們全村的地都種好了。這些面粉我是給姐姐拿來了,家里還有些生花生和瓜子,娘說等過年時炒好了,讓姐姐姐夫你們自己去拿。”
魏廣賢忍不住道,“這一天的活就給這么多東西,那葉村長也真是大方。”
“可不是?聽說葉村長做飯還特別好吃,只可惜我們去的那天,她身子不好去看病了。不過她跟我們村長說了,等到收麥時,要再請我們去吃頓大肉的。”
魏正英越聽心里越不是滋味,原本他們村才是跟仙人村走得最近的。如今卻被吳家溝人占了先,再看看那些細面,他忽地有種自己的東西被人搶走的錯覺。
偏那吳滿倉還問,“噯,對了,姐夫你們有種菘菜嗎?我們村的全賣到陳掌柜那兒去了。是我們村長去談的,全是加三成的那種。別看眼下拿的錢少,可回頭這錢跑不了。”
就算心里再不舒服,魏正英也追問了句,“為何?你就不怕那些酸菜壞了?”
吳滿倉笑著搖頭,“不可能的,葉村長是真的會做酸菜。那天我們在山上,親眼看到她帶著村里老人在做。后來我們走時,看到那窯洞里都擺滿了酸菜缸子。要是不會的人,哪敢做這么大的事?”
吳氏忍不住插了一句,“那現在還有人把菘菜賣給陶家么?”
跟姐姐說話,吳滿倉不必客氣,大大的嘁了一聲,撇了撇嘴,“傻子才把菘菜送陶家呢,不過聽說他們家如今也提價了,比陳家還高兩文錢,只沒人賣給他們。”
吳氏道,“活該!就那樣缺德人家,就不應該賣給他們。”
“可不是?我們村長還說,咱們都把菘菜賣給仙人村,回頭葉村長要能把酸菜生意做起來,鄉親們往后都能跟著有好處,可不能貪圖陶家那點子小錢。對了姐,咱家后院那幾棵棗樹,你還記得不?”
“怎不記得?小時候凈讓我打棗子給你吃。打下來又嫌不好,凈折騰人。”
“那時候不是還小么?不過爹說,咱家那幾棵棗樹的樹種還是很好的。只是從前陶家給的價錢低,他懶得伺弄,才結不出好果子。不過明年葉村長會收棗子,說就算數量再少,但只要個頭大,味道甜。她就愿意給個好價錢。爹如今動了心思。說開春要好生伺弄一回。到時他還指著那個,給他外孫打個長命鎖呢。”
吳氏看著還平坦的小腹,臉上的笑容分外甜。
可魏正英坐不住了。
這十里八鄉。誰不知他們北田村的棗子才是最好的?那吳家溝能種出什么好東西來,還好意思管人要“好價錢”?
不行,他得想個法子,還是把棗子賣給仙人村吧。至于菘菜,要是家里的老婆子實在想賣,那就賣了吧。
尋個借口匆匆告辭,魏正英回家時。瞧見一天不見人影的大兒子和羅勇趕著空車回來了,上面還沾著些菘菜葉子。
才想問問這怎么回事,魏大娘沖了出來,“你要罵就罵我,別罵孩子。是我叫阿海把菘菜拿去陳家賣了,我就要買小牛犢子!”
“不。是我做的主。”魏廣海站到了老娘身邊。“那菘菜地窖都裝不下了,日頭也曬不干。難道等著爛么?反正我賣已經賣了,你要發火就沖著我來!”
母子倆原以為會迎來一場狂風暴雨,沒想到魏正英雖然沉著臉,卻是問,“那你賣的是加三成的么?”
魏廣海一愣,隨即搖頭,“那小牛犢子又不等人,又怕你罵,我一次性賣的。”
“蠢貨!”魏正英怒氣沖沖道,“你不會先給個訂金,等回頭拿了那三成的錢,再付后面的?小牛犢子又不能干活,還得喂飼料,你早早領回來有屁用啊?趕緊的,把錢帶著跟我去鎮上改過來!”
農家人清貧,能多掙幾個銅板都不容易。要是不把這個賬改過來,魏正英覺得,他這一個冬天估計都睡不好覺了。
至于棗子的事情,就讓兒子去找葉大村長再說一說吧。
他是有些拉不下臉,但年輕人怕什么?況且還是自家兒子,他就更不用客氣了。
至于陶家…
還是暫時不要管了。反正跟葉秋做生意的人那么多,陶家就是打擊報復,也不一定會先輪到自己吧?還是賺錢要緊。
只沒想到,葉大村長這一看病,居然看到潞州去了,還不知幾時回。
這個見面難度就有點大了,魏正英頗為郁悶,生平第一次,覺得做事太過謹慎,似乎也不是什么好事。
唉,看來在葉村長回來之前,他還是睡不好了。
去潞州的途中,李記面攤。
這也算是一家老字號了,具體開了多少年,連自家也記不清,不過從陳舊油膩的招牌幌子,還有磨得放光圓滑的桌椅上,就知這家店是上了年頭的,生意還不錯。
可這樣一家面攤,送上來據說是最拿手的雞絲面,小地瓜只吃了一口,就呸呸的吐了出來,望著他娘可憐巴巴的說,“不好吃。”
葉秋很無語。
她也覺得不好吃,可怎么辦呢?這出門在外,你還想指望老娘給你下廚房?生平頭一次,她對自己把兒子胃口養刁了,感到惱火。
“過來,娘給你蘸點醬,卷個雞腿,這樣就好吃了。”小地瓜聽話的走過去,張開嘴,可等他娘卷成的雞腿塞進嘴里,小地瓜知道上當了。
“不許吐!都幾天沒正經吃飯了,不許挑食!”
被他娘這一吼,小地瓜想吐又不敢吐的含著那個難吃的雞腿,眼淚很快涌了上來。
他不是故意不吃的,是真的不好吃嘛。
可憐的小人兒不敢動,但眼睛卻很自覺的找向旁邊的男人。
叔叔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