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朱方氏叫得急,葉秋匆匆趕了出去。
卻見一物被劈頭摔了過來,還來不及細看,她就本能的伸手一抓。只覺入手軟綿綿,再定睛細看,是一塊大紅的土布肚兜。
上面沒有繡花,染著大朵的黃牡丹,富麗又俗艷,卻是鄉下女孩子很喜歡買的一款內衣,一件五文錢。
正是葉秋在回山前,陪花裙子買的。
芳嫂滿臉怒容站在那兒,也不知方才把這件內衣摔過來是有意還是無意,反正現在,她就這么當著葉秋的面,罵著被朱方氏攔在身后,早已哭得淚流滿面的女兒。
“嬸子你讓開,今天我要不好好教訓教訓這敗家丫頭,她還真當自己翅膀硬了,想飛天了!”
“她敗誰的家了?”葉秋瞟一眼裙子明顯挨了耳光,被打得紅腫的臉,望著朱方氏道,“先帶她進屋洗把臉。”
朱方氏還怕葉秋一人在外頭會吃虧,可屋里朱長富叫她了,“趕緊的,到隔壁去,看看裙子身上還有沒有傷。”
當然有。朱方氏剛才就看見了,芳嫂之前可是拿了根柴禾棍子一直抽打著裙子,直到進她家院門前才扔掉。
看她帶著人進屋了,芳嫂嘟囔著嘴,越發不依不饒道,“她是我閨女,敗了我的家,我怎么不能打她?”
葉秋點了點頭,“那好。這也算你們的家務事,我們外人不好多嘴。不如等裙子上了藥。咱們一起到連爺爺家,找長輩說說,可好?”
芳嫂一哽。“這種事,我自己教訓就完了,還上長輩家干什么?”
葉秋淡淡笑了,“敗家可是大毛病,慣不得的。要打就得打個厲害的,讓她好生受個教訓,以后才能長長記性。”
瞧她這云淡風清的樣子。芳嫂忽地覺得心里有些沒底。
昨兒,葉秋他們回來。聽說征兵還是按舊年慣例來,全村老少都放了心。經董大伯他們再三宣揚,全村再沒有人說葉秋壞了風水,反倒都贊她的聰慧仗義。
至于說要給村中辦事的人報銷一點食宿費用。大家也全都沒有意見。
反正這錢又不要他們出,全是葉秋墊的,就是還,也要等到明年村里賣了棉花有了收入,到時誰還計較那幾文錢?
只是,如果自己女兒也領到了五文錢,芳嫂就不能不計較。
剛剛,連拴兒跟村里的小孩玩,聽說同去的一戶人家拿了那五文錢。孩子買了包糖,他頓時就跑回家告狀了。
芳嫂一問,裙子也不否認。當即就拿出了那件肚兜。
芳嫂這一下可氣得非同小可,甩一耳光過后,就抽出一根柴禾棍子抽打起女兒。
在她看來,女兒掙了錢就應該交給自己。要不給弟弟買包糖也好,憑什么自己私吞了?
這事無論怎么想,她都實在不覺得是自己有錯。所以葉秋再氣定神閑的說要去講道理。那就去好了。連爺爺是個公道人,她就不信他們會偏幫著葉秋。說自己的不是。
于是,等到了連升家的時候,她怕葉秋先說話,自己說不過她,便一五一十把事情說了。
末了,還抹著眼淚道,“我一個寡婦人家,拉扯著兩個孩子有多不容易?真是一文錢掰成兩半花,可那丫頭好容易得點錢,就想著給自己買東西,有這樣做的么?”
葉秋一直沒吭聲,朱方氏幾次想打斷,都給她搖頭制止了。
直等連爺爺發了話,“你不容易,大家當然知道。可裙子也是這么大的姑娘了,就添些女孩子的物件又怎么了?不過五文錢,你又何必這么不依不饒的?”
芳嫂急道,“那她好歹也得給她弟弟帶件東西吧?拴兒說,她在山下還吃了肉包子呢,也沒給她弟弟留一個!”
連爺爺眉頭一皺,“這是什么話?那肉包子又沒吃你家的錢。難道讓裙子餓著肚子去辦事?”
“那…”芳嫂覺得自己滿心委屈,卻偏偏講不出來,忽地瞧見連蔓兒,記起一事,“那上回蔓兒也是下山去辦事,還知道拿了錢就給家里買布做鞋面呢。她要給自己買了什么東西,你家能不生氣?”
這話說得連大娘反倒笑了,“你拿我家蔓兒比什么?我家蔓兒可不缺這樣一件肚兜子。”
芳嫂急急打斷,“那裙子也不缺啊!”
葉秋此時才說話了,“嫂子說話可不要眛著良心,裙子真的不缺么?她這么大個姑娘,你別說新衣裳,有給她買過一件肚兜么”
芳嫂一哽,半晌才犟著嘴著,“她小時候,自然是有的。”
“那小時候的肚兜,還能穿到現在?”葉秋刺了她一句,望朱方氏道,“嬸子,你可以說了。剛剛你給裙子換藥,都看到了什么?”
朱方氏早就忍不住了,忿忿的道,“芳嫂,我從前也覺得你一個寡婦不易,有時對裙子兇點,讓她干的活多了點,可我幫不上忙,也只能當作沒看到了。可今兒我這一瞧,才算是開了眼,你這哪是把裙子當女兒呀,你簡直拿她當牲口!”
芳嫂急得想辯解,可朱方氏卻望著連大娘道,“不信,讓你們連家的女人來幾個。帶裙子進屋脫了衣裳瞧瞧,看看這孩子到底瘦成什么樣了。還給你打得青一塊紫一塊的,虧你這當娘的下得了手!”
她越說越氣,拉扯著裙子的衣袖道,“你們看裙子外頭的衣裳就夠破了的吧?可你們瞧瞧她里頭,那更不象樣子。甚至,還有拴兒的舊衣裳改給她穿的。我說芳嫂,你就是后娘,也不能做出這等事吧?”
芳嫂又羞又急。通紅著臉道,“那,那不是她成天干活。衣裳愛磨么?”
“你還知道她成天干活啊?怎么吃幾個肉包子你就不高興了?”朱方氏忍了幾忍,到底沒忍住道,“一個快二十歲的大姑娘了,居然連癸水還沒來過,你這當娘的,就一點不著急?”
這話說得連爺爺頓時臉色都變了,“這是真的?”
芳嫂手足無措。大冷的天,鼻尖都開始冒汗了。半天才支支吾吾的道。“所以…所以我說她不能嫁嘛…”
“你閉嘴!”連爺爺氣得不輕,要不是還有外人,他都想抽芳嫂幾下子了!
哪有好端端的姑娘家這么大了還不來癸水的?肯定是太累,虧著了。
要說裙子雖是姓花。卻是跟著芳嫂住在仙人村,這就算是住在連家。
要是讓人知道,他們連家拿別人家的閨女當牲口使,弄得這么大年紀還不來癸水,他們連家還不得給人戳著脊梁骨罵死!
葉秋寒著臉,她本也不知此事,要不是回山時,她去買月事用的吸水棉紙,無意中問了句裙子要不要。她都不知道,這傻丫頭居然從沒來過癸水,還以為這事很正常。
而現在。芳嫂還要這樣狡辯,實在是讓人忍無可忍!
“在山下,我帶著裙子去把了脈,大夫說她沒事,就是身子虧得太厲害,得好生將養才行。”
葉秋望著芳嫂。冷冷的戳破最后一張紙,“等離開時。我們不小心遇到鎮上的牙婆。她私下托我問一句,芳嫂你打算什么時候賣了裙子。別等弄過了二十,她可是不會幫你交稅的。”
這件事,是裙子都不知道的。乍然聽到葉秋說起,震驚的看著芳嫂,原本還流著淚,眼下也忘了流。
連爺爺已經氣得渾身亂顫了,指著芳嫂,半天說不出話來。
芳嫂心虛的大哭起來,“我,我這也不是沒辦法嗎?她要嫁不出去,誰交得起稅錢?她弟弟還小,將來還要娶媳婦,拴兒他,他可是姓連的…”
她還試圖用這血緣關系打動人,卻不想徹底點燃了連爺爺的怒火,“我們連家,還花不起這樣的血汗錢!”
連奶奶過來給他大力撫著背,半天才讓老頭子順過氣來,吩咐媳婦,“去,把咱連家的幾戶人都叫來,再把老村長請來。芳嫂家的事,咱要好生說道說道!”
連家的人一召即到,連拴兒也給叫來了。只朱長富不來,帶話說有葉秋在就行。
這老叔是鐵了心不管事了,葉秋隱約明白他的意思,卻不得不留了下來。
最后事情很順利的定了下來,往后芳嫂家的活,由連家幾戶男丁輪流帶著拴兒去干。
芳嫂交連爺爺一份口糧,其余幾家也貼補些,以后裙子三餐飯就到連爺爺家來吃。等她好生將養過這個冬天,來了癸水,明年就由連家幫她嫁出去。
葉秋最后只補充了一條,萬一在裙子二十歲前沒尋到好的,也別急著嫁了。她先墊著裙子的稅錢,總之要替她尋個好人家。
芳嫂哭得不成人形,不停的說著她不是故意。可這回再沒人同情她,甚至,葉秋都不厚道的在想。恐怕她這眼淚,還有一多半是為馬上要開始干活的兒子留的吧?
不過即便如此,葉秋回家路上,還是心情頗好。
能真正幫到一個人解決問題,還是挺開心的。
瞧她開心,有人不開心了。
看她高高興興的走過去,董二很是不爽。
他偷偷收了陶家的錢,可是要給葉秋找麻煩的。怎么山底下的官差這么沒用,給葉秋鬧一鬧,那征兵的事就變了呢?
見葉秋走遠,正要回去,忽地瞧見董大伯夾著本冊子走過來。
董二忙攔上去問,“大伯,你給說句實話,那征兵的事是真的改回來了?還是五抽一?沒有多余的?”
董大伯瞪她一眼,“你還想著多幾戶么?今年可輪到你了,你到時可別想耍什么滑頭。”
董二心說,我才不會去呢。陶家早答應了他,會把他的名額剔除的。他只是不信,“你們會不會給葉家丫頭騙了,沒弄清楚?都是官府說好的事。怎么就改了?”
董大伯生氣的道,“你怎么就這么不信人呢?既然你不信她,又問我做什么?別忘了我可是和她一起下山的。要是她騙了你,那也就是我騙了你!走開走開!”
再不啰嗦,董大伯把他轟走,自去葉秋家了。
那天領了五文錢,他特意在山下買了幾張粗紙,回家訂了個薄薄的本子,做村中的公用賬簿。
原拿回來是要交給朱長富的。可朱長富說他不管,讓他們自己商量著辦。董大伯無法。只好自己把這事接下來。
今天上門找葉秋,就是要請教她這賬簿要怎么記。
那很簡單。葉秋直接拿削尖的炭條,幫他劃了四列,“一列注明時間事由。一列寫收入,一列寫支出,最后留個備注就行了。”
這樣簡單明了,董大伯一下就明白了。
等葉秋把這回下山發生的第一筆公賬記上,董大伯也拿炭筆,在旁邊畫了個圓圈,上面再點幾個褶就代表包子錢,人工那里他就畫了個圓腦袋的小人,旁邊七個點。就表示一共有七個人。
畫完他還有些不好意思的道,“你別怪大伯沒見識,實在是不識字。不這樣,怕忘事。”
葉秋笑道,“這樣就很好。以后你用一個符號代表一種支出,再學會看數字和加減,這個賬就能記得明白,也看得明白了。”
董大伯忙道。“我這回來,還得求你個事。上回你家地瓜不是教了大家數數么?回頭那些加加減減。也要教下大家才好。”
葉秋聽說,就把從前教兒子的數學卡片拿了出來。
“勞煩大伯你把這些拿去給大家抄寫一下,先把這些數字認熟,十以內的加減法都弄清楚,回頭再教你們百千萬的。”
董大伯如獲至寶,兩手在衣襟上擦了又擦這才接過,一一問明后,又拿干凈帕子包起來,這才收進懷里。
原本打算走了,只朱長富忽地道,“那后頭壘的幾個土堆還要不?不要我就推了啊,瞧著怪礙眼的。”
看他一臉假裝不在意的模樣,葉秋暗暗在心里翻個白眼。明明就惦記著這事,干嘛還要裝得不在乎?
不過想想,那大個子來歷非凡,他那么做肯定有些道理,浪費了也實在可惜,便道,“大伯把這字給人抄的時候,也提醒大伙別忘了練那個劈柴。就算是強身健體,讓大伙兒練練也是好的。日后若要出門行商辦事,會兩下子拳腳,總是穩當些。”
要是從前,她說這話興許董大伯還要想一想。可見識過葉秋的號召力,不說旁人,他頭一個就表示,一定會敦促家中兒孫好好練習。
還道,“你比我們見識多,要是還有什么好的法子,記得提醒大家。”
葉秋笑著應了,忽地覺得那些電視上看到訓練士兵的法子,也許日后可以陸續用上了。
這回董大伯真是要走了,不過走前,格外對葉秋伸了伸大拇指,“裙子那事情,辦得厚道。”
哎喲,沒想到突然給人贊了一下,葉秋有點臉紅了。雖然她也覺得辦得挺好,但自己以為跟別人贊賞還是完全不一樣的。
等人走了,朱長富笑瞇瞇的看著葉秋,也不說話。
葉秋給看得渾身不自在,索性道,“叔你別這么看我。再看,我也不會當村長。”
可憐她從小到大,當過最大的官兒,也就是班上的小組長。如今要她當村長,她當得了么?
朱長富繼續笑瞇瞇,就是不說話。
葉秋越發心虛,“我真不行!我才幾歲啊,又是女的,能服眾么?”
朱長富這回總算開口了,“虧你還是讀過書的人,難道不知有理不在年高?若說你是女的不能當村長,那就更沒道理了。瞧瞧我們西秦多少婦人當著家,前朝還出過女皇帝,女將軍呢,多一個女村長算什么?”
算了吧,葉秋跟他說不通,反正她就是不干,也沒人能逼著她。
“回頭我給您找一個村長,全村這么多人呢,哪里尋不出個比我強?”
朱長富撇撇嘴,不答。
倒是朱方氏帶著小地瓜進來。接上了話,“要說在村里尋個比你長得高,力氣大的。大不少。可要是尋個有你這樣讀過書,又明白事理的,倒真是不多。小地瓜,是不是?”
“是!”小東西力挺起他娘來,還是蠻給力的。忽閃忽閃著大眼睛,撲上前來抱她大腿,“娘你是要當村長么?”
朱長富嘴快的問。“那地瓜同不同意?”
“同意!”小地瓜眼睛亮晶晶的,“我娘當了村長。是不是就是全村最大的?”
“是啊。”朱長富一本正經的點著頭。
小地瓜想了想,“那我娘當村長了,阿爺怎么辦?”
“好小子,真有良心。不枉爺爺疼你。”朱長富樂呵呵的道,“你娘當了村長,阿爺就是老村長。就好象地瓜小時候你娘養你,等你大了,就是你養你娘。但你還是你,你娘還是你娘呀。”
小地瓜明白了,放心了,果斷的道,“娘。那你就當村長吧。等我長大了,幫你當!”
這個小官迷!
葉秋氣得扭頭走了,“誰愛當誰當。反正我不當。”
不過出了門,又忍不住在想,朱長富是鐵了心不想當了。那到底叫誰來當呢?
連爺爺,董大伯?都年紀太大了吧。
唔,要不等連升回來問問他?他在年輕人中有威望,說不定行。
葉秋暗暗定下人選。只等連升回來問問了。只是說來奇怪,他們走了好幾天了。怎么還沒動靜?
不過話說,她怎么感覺這回的征兵,好象有點不對勁?
朝廷征兵都是要按名冊來的,那真正是一個蘿卜一個坑,每個士兵都有相應的口糧發放,不是鬧著玩的。
可鄭亭長怎么會有這么大的膽子,私自改了章程,想在仙人村多征幾個兵呢?就算他收受了陶家賄賂,可多征出來的兵總得有個去處吧?有了去處就得有一份口糧,到時若是鬧出來,他又怎么脫身?
真是想不通。
此時葉秋倒有些想那個大個子,要是他在,說不定會知道些什么,可惜他又不在。她又不認識當兵的人,能上哪兒打聽?
聽她在那兒神神叨叨,小地瓜聽到了,很積極的跑去問老兩口,“我娘說,想找個當兵的人打聽事情,阿爺阿奶有認得的嗎?”
老兩口對視一眼,卻是同時的欲言又止,沉默了。
寧武縣縣衙,氣氛凝滯得可怕。
本地的縣尊,鄒大人的耐性快耗光了,可鄭亭長仍是一言不發。
終于,鄒大人擱下了手中的筆,沉聲道,“鄭亭長,本官最后再問一次,你想好了再答。這回的征兵之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明眼人就沒有看不出的,鄭亭長這回收了人家好處,所以才在八角鎮胡作非為。可他要是做得無聲無息,那上官也沒有追究的道理。偏偏事情鬧得這樣大,如今身為直屬上官,再不過問,就有些失職了。
可鄭亭長咬緊了牙,躬身行禮,仍是如之前般作答,“回大人,下官無能,治理不好一亭之事,再無顏面留下,請準予下官辭去職務,回家務農。”
這是想撂挑子?沒那么容易!
鄒縣尊冷道,“罷了,鄭亭長你既執意如此,本官也不能勉強。只你是武官,要辭官還不是本官能說了算的事情。且先回去,把此次征兵之事辦完再說。”
也不知這混蛋收了陶家多少好處,竟是硬要把事情扛下來。為著本地穩定,他讓孫縣丞替他遮掩了一回,在百姓面前沒有多說。可他這樣執迷不悟,那有什么后果,就由他自己擔去!
鄭亭長滿心苦澀,卻無法言說。
他原想借著這回事情鬧大,扔下這個燙手山芋,收了銀子就走,卻沒想到鄒大人也不糊涂,臨走還要榨干他最后一滴油。
他不想干,可官大一級壓死人。再不甘,他也只得退回八角鎮,繼續做那個亭長。一路上,他都在想著要應付接下來的征兵之事,只覺頭痛之極。
倒不是怕征不到兵,按舊例,鄉親們不會多說什么。
只是他很害怕,葉秋再追查下去,就會查出這次征兵更大的一個漏洞。
到那個時候,他恐怕真的會被唾沫星子淹死吧?
一路憂心忡忡的回了亭舍,才進大門,卻聽說一個不知道是好還是壞的消息。
“陶家大少爺,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