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
一大早連翹照例拉著白楊起床晨練,兩人下樓,看到小區的廣場上排隊停著大巴,一條整整齊齊的隊列正在準備登車,看人數有上百號,他們衣著各異,但是整齊劃一地背著行李,沉穩而靜默。
“喔…”白楊有點吃驚,“這都是些什么人?”
連翹瞄了一眼,“中國人民解放軍戰支部隊,任務結束,應該是要從指揮部撤離了。”
“指揮部?”白楊說,“我家?”
“你家當然是指揮部,但指揮部不止是你家。”連翹回答,她伸手往周邊指了一圈,“這些都是指揮部。”
“他們一直在這里嗎?”
“一直都在。”連翹點點頭。
“我居然從未見過他們。”白楊很詫異…
“你沒見過的還多著呢。”
連翹帶著白楊與方陣隊列擦肩而過,白楊扭頭望著那些目不斜視站得筆直的人們,說起來很奇妙,嚴格來說這些人與他并肩作戰許久,可今天才是頭一次見面,或許也是此生唯一一次見面,白楊甚至都不知道幾個月以來他們藏在什么地方,就像是海綿里的水,平時不聲不響不見蹤影,但用力一擠才驚覺有這么多。
兩人沿著月牙湖跑了一圈,然后靠在欄桿上休息。
“昨天晚上電臺有消息嗎?”連翹問。
“沒有。”
白楊搖搖頭。
“她就這么消失了?”連翹問。
“她就這么消失了。”白楊說。
他望著湖面,盡管在大腦里思索許久,日思夜想,白楊也想不通,為什么一個人可以消失得這樣不留痕跡。
就像陽光下的肥皂泡,輕輕一碰,就化作空氣。
“大小姐肯定還活著。”連翹說。
“你是想說她還活在我們的記憶里?這種爛俗話就不必說了…”白楊悶悶地說,“我已經接受事實了,人沒了就是沒了,又哪兒有能再相見的道理呢?”
“不,我聽趙主任說的,他不是制止了那個…那個VVVLBI計劃嗎?”
說到VVVLBI,這個人類歷史上前所未有的觀測計劃在執行前的最后一刻被制止,指揮部連越三級給頂頭上司的頂頭上司打電話,緊急下達指令把計劃無限期推遲擱置。
公元2020年1月3日晚零點,地球就像過去四十六億年一樣照常在公轉軌道上運轉,命運的車輪以每秒三十公里的速度沉默地碾過這個平平無奇的空間坐標和時間節點,無事發生。
“趙主任說未來已經不再確定,以后發生什么都說不清楚。”連翹接著說,“站在我們的角度上,以我們為坐標原點,未來的世界線要劃出什么樣的光錐,只有未來才知道。”
連翹扭頭看他,說得很認真。
“你是真的這么相信,還是在安慰我?”白楊問。
“我是真的這么相信。”連翹點點頭,又補充了一句,“大小姐也這么相信,所以她才那么勇敢。”
“明明是我們逼迫的。”白楊撇嘴,“我們冠冕堂皇站在干岸上,自然是什么漂亮話都說得出來,又不是我們要去啟動核彈,也不是我們要穿越核爆區,更不是我們要面對刀客的追殺…我們做了什么呢?只是在精神上支持鼓勵她罷了,可是誰才是吃苦拼命的人?誰才是做出犧牲的人?”
連翹沉默半晌,嘆了口氣。
“你后悔了?”
“沒有。”白楊低垂眼簾,“我…我只是很愧疚。”
“那就愧疚吧,我不會勸你別愧疚,這世上所有人都欠她的,雖然她未必想要這個。”連翹深吸一口氣,“不過大小姐那么堅強那么開朗,她肯定希望當你想起她的時候,你能變得快樂。”
連翹把臉轉向湖面,嘴里哼起悠揚的調子。
“聽過這首歌嗎?”
“聽過。”白楊說。
“呀,了不起,終于有一首你聽過的歌了。”連翹有點小驚喜,“看來你聽音樂的品味倒也沒那么拉胯。”
“單純是因為這首歌沒那么老罷了。”白楊翻白眼。
連翹不再說話,接著哼著她的調子。
白楊在心里補上歌詞。
“因為夢見你離開,
我從哭泣中醒來,
看夜風吹過窗臺,
你能否感受到我的愛。”
公園里晨練的人逐漸多了,許多男男女女從湖邊的小道上經過,冬日清晨澄澈冷冽的空氣隱隱有小狗在叫。
“多少人曾愛慕你,
年輕的容顏,
可知誰愿承受歲月,
無情的變遷,
多少人曾在你生命中,
來了又還,
可知一生有你,
我都陪在你身邊。”
“哦對了,有件事得告訴你,今天是我帶你晨練的最后一天啦,我的任務完成,也要撤離指揮部,昨天晚上調令就下來了。”連翹扭頭對白楊說,“關系已經轉走,我要歸隊了。”
“啊?”白楊愣了一下,這消息突如其來。
“你的特訓結束了,白楊同志,你表現得很好,本輔導員給予你優秀學員的稱號。”連翹笑瞇瞇地捏白楊的臉頰,“怎么?舍不得姐姐?”
白楊把頭偏到一邊去。
“嗯…舍不得。”
連翹用力擁抱他,“人生無不散之宴席,小白楊,跟你共事這段時間我非常快樂,分別總是會來的,但分別是為了下一次重聚,就像大小姐說的那樣,我們也會再見的。”
她感覺到白楊的肩膀在微微發抖,于是輕輕拍了拍他的后背。
“別哭,你姐姐我耳根子軟,看不得人哭,把眼淚擦干。”
“嗯。”
連翹后退一步,笑瞇瞇地雙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微微低頭。
“有沒有什么臨別禮物給我?”
白楊上下摸索一通,從口袋里掏出一枚溫熱的硬幣,放到她的手心里。
“這是什么?”連翹仔細端詳手里淡黃色的硬幣,硬幣表面刻著數字和字母,“如果我沒記錯,它是莫爾斯碼練習幣對吧?”
“嗯,它在我這里很長時間了。”白楊點點頭,“送給你。”
“這個禮物很棒!”連翹喜笑顏開,喜滋滋地把它放進口袋里,“我會好好保管它的!”
連翹還是那么精力充沛,行動干練,她來得風風火火,走得干脆利落,白楊站在那兒目送她沿著小路越走越遠,連翹走到很遠很遠,忽然轉過身來,在溫暖的晨光下站直了對他敬禮,笑容燦爛。曾經相聚的人們再將各奔東西,此生或許不復相見,怔忡許久,白楊淚水又模糊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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