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開始害怕黑暗,每當黃昏來臨,我就在東庭里點起一樹火燭。重重的燭光影映中,我在鏡中一張張自己的臉上看到他的臉,眉根的青色,睫毛的陰影。鬢如黑絲織就,頜如玉石。
影子被燭光拉得斜長,每一個都是從頭至尾的枷鎖,附骨之蛆。
我微微地一動,鏡中千百張臉也隨之而動,重重疊影,都冷然地看著我。我伸出手,只摸到一片冰涼,只摸到我與我自己間的界限。虛像與實在,我與我自己。
不,不是我自己,是言眺!是言眺與另一個言眺!
我恐懼到極點,嘶聲大喊:“郭靈,你快進來。”
郭靈推開了門,驚疑不定地看著我,他的樣子似乎有些變了,但他當然就是郭靈。我把言眺的面具覆上他的臉,眼前是另一個我,還是言眺?
郭靈的身體微微地顫抖,我看著眼前的臉,忽然從臉上看到了絲絲的恐懼和畏縮。但我的臉上,又怎么會有恐懼和畏縮?
出去!我竭力喊道。門砰地關上,我一回頭,四壁和頂上的無數張臉都流露出絕望和嘲弄之意,我一拳打在鏡上,喀喀聲中,一個裂痕波延向四面八方,所有的臉一起破碎,疊出更多的臉。
我打開房門,走出東庭,解去腰帶,扔在一旁,走出無暇殿,脫下赭黃袍,丟在地上,走下白玉階,卸下紫金冠,拋在臺階上。
主公,你怎么了?
主公,你去哪里?
我用力排開眾人,想要一步步走下積艷山,走出南劍之盟,忽然間手腕已被扣住,一根針刺入我的昏睡穴。
我從昏睡中醒來,見到身邊一張張熟悉的臉,帶著各異的神情,但看不到最熟悉的幾張臉。
原來郭靈已經死了,原來無思已經死了,原來妹妹已經死了。
妹妹已經死了。
王祁流淚道:“主公今日這模樣,小娘子便是在地下也不得安生。”
不得安生?萬一人死后有知,妹妹是否會在地下痛苦輾轉,牽掛著我,不愿重新投胎做人?我的額頭逐漸沁出一頭冷汗。我看著王祁,定定地道:“我不會讓妹妹在地下不得安生,我一定保重。”
只是我再不愿出東庭,不愿與龍驤軍一同操練,不愿同甘允一起議事,不愿讓伯父把脈。
蕭疏離回到積艷山,幾次求見,我始終不愿見她。
我不知該如何對她,不知該如何對她說言眺。我只見自從她回山,密密麻麻的龍驤軍圍住了各殿各庭,尤其是她住的北庭。
我不舍得安葬妹妹,仍是將她的棺槨安放在南庭,便如她仍住在隔壁。
甘允每日來東庭稟報政事,我令吳悝領了兵事。
郭靈死了,程進也死了,如今親衛隊中,大多都是陌生的臉,誰的名字我都沒有記住。
我只認得都虞侯黃鳶,他僥幸沒有死在言眺手下,我便令他提領了親衛隊。
去過耿無思墓前一次后,我忽然養成了每日到后山楊運墓前獨坐的習慣。耿無思死后,甘允奉我之命,將他匆忙葬在楊運之旁,讓他主臣二人,終在地下相聚。
春日過完,蟬鳴聲響起時,甘允忽然在深夜緊急求見。
他行過禮便急沖沖道:“主公,細作來報,半個月前,宋逸設下圈套,誘殺了宋三,奪取了金弦弓,將其獻于了杜俊亭。”
我怔了半晌,才想起金弦弓為何物。甘允神情微慍地道:“天下皆知,金弦弓乃主公之物,杜俊亭從宋三手中奪回此弓,照理說該還回主公,杜俊亭卻說金弦弓使親人互/戕,分明是不祥妖物,不該留在世間為禍,便找了個極隱蔽的所在,將弓深藏了起來。”
這一瞬間,我心中忽然一喜,如釋重負,順口道:“杜俊亭說的極是,金弦弓是個禍害,早該毀去了。”
甘允訝然看我一眼,道:“主公此言差矣,金弦弓替天下擇主,怎能說是禍害?金弦弓早已擇了主公為主,主公便是受命于天的新君,來日定能一統江山,解民于倒懸。”
我心中厭煩,道:“金弦弓如今既不在我手中,恐怕并未擇我為主。杜俊亭既然鐵心將弓藏匿,世間必定再也見不到此弓。因此我看那讖語未必是真。”
甘允平靜道:“其事緊急,我適才未及稟報主公便已送信給杜俊亭,向他索要金弦弓,他若看在女兒面上,便該將弓還來。”
我心里泛起一陣惱怒,不快地道:“我哪里還有臉面與他提大娘?何況杜俊亭若是不愿將弓還我,難不成我還與他開戰?”
正要叫他追回信使,甘允竟道:“不錯。即便主公自己不想要金弦弓,三軍將士也不能答應。杜俊亭若不肯將弓還回,南劍之盟便不得不出兵攻打杜俊亭。”
他又道:“我料杜俊亭多半不能答應,請主公示下,萬一杜俊亭不肯還弓,我軍何時發兵?”
他竟還咄咄相逼。
我看著甘允,他面上神情甚是堅定,即便對著我,也毫無慌張畏懼之色。
我想起當日他與我一同被困于澤蘭城時,在我身后拉住馬尾于敵軍之中突圍時,彼時他雖略有驚懼卻并不慌張,也是如此地堅定,似乎從未懷疑我可以一統天下,持弓登基。
傀儡也罷,皇帝也罷,我仿佛看到我的命數便是不由自主,受人操控。
我沉默片刻,輕輕地道:“時已入夏,恐怕天氣即將炎熱,我須先將妹妹送回鄉安葬。其他事宜,待我回山再作裁決。”
桌上放著一個白釉碗,碗里是捶好的石榴汁。
這是蕭疏離送來的。她因天氣炎熱,又怕我路途勞頓,特意送來與我解渴。
我看著碗里的石榴汁,籽與衣都已仔細濾去,連沫業已小心掠去。碗中的汁液紫紅通透,濃艷如心血。
可萬一里面下了致命之毒呢只怕也是用盡了心血的惡毒。
幾層的龍驤軍與親衛隊把守在她門外,她不會不知自己的處境。
她更應知曉,我若要她性命,實在是輕而易舉。她又為何不走為了金弦弓杜俊亭回復甘允連他自己業已無法找回金弦弓,蕭疏離即便不知此事,也該知曉杜俊亭絕不會將弓送還給我,莫非還不死心 她又是否為了替言眺報仇而不得不此刻與我虛與委蛇我端起碗,連碗帶汁扔出窗外。
尺牘上只有七個大字“此物唯郎君能制”,正是百里凜冽的手跡。
我打開木匣,不禁遍體生寒,汗毛根根豎立。
木匣中,正是問世以來已令無人喪命,更曾在短短數月間令骨肉兄弟反目相殘的金弦弓。
這金燦燦的金弦弓躺在我面前,正如亮堂堂的命數臥于我面前。
門外甘允的聲音已在高聲求見,我打開房門,甘允未及進 門已道:“特來請主公示下,何時發兵攻打杜俊亭”
我木然道:“金弦弓已在我這里。”指向桌上木匣。
我以為甘允定會歡欣鼓舞,狂喜不已,但甘允神色毫不意外,他連看也未曾向金弦弓看上一眼,只是正衣冠,肅顏色,高聲道:“請主公這便入北庭,殺了蕭娘子。”
我如同身后挨了一冷箭般渾身僵硬,只是看著甘允。
說的并不意外,此念早在我心里想過無數遍,我卻始終不愿去正視。如今甘允說了出來,只不過是將我內心深處的想法說出口罷了。
我早該去殺了蕭疏離。早在李十七證實其身份時,早在她回積艷山時,那時我就已該持上公主金冊拓布,到她面前坦坦蕩蕩說出因何殺她,她為何非死不可。
更早之前,我早該殺了言眺。早在那日我看到趟在長凳上的她之后,早在我發現她為妹妹制做杜大娘的人皮面具之后,更在那晚她如魔似瘋女裝來見我之后。
如果我那時便將言眺殺了,妹妹又怎會慘死歸根到底是我優柔寡斷,當斷不斷,才釀成這禍事。我握緊了拳頭,甘允卻以為我不愿,撩袍跪倒,一字一頓 地道:“主公今日若不殺蕭娘子,則甘允求去。”
掌燈時分,我下令撤去層層兵士與親衛,獨身走入北庭院中,在黑暗中仍是一眼便看到一株枝葉扶蘇的臘梅。
群玉一日曾說起過,那是蕭疏離特意從不鳴山移栽過來的。
可笑,倒顯得她如何珍視這段結拜之情。可如今呢言眺當著我的面,殺了我妹妹,即便我口口聲聲許諾愿將天下給她換妹妹一命。
她們一個兩個都是瘋子!都有源自蕭夫人的瘋病。若言眺是瘋子,蕭疏離作為蕭夫人的親女,只會比言眺瘋得更厲害!
窗戶從屋內支起,蕭疏離從屋內看到了我,隨即房門打開。
我暗中戒備著,慢慢走進屋,以為會看到怨恨痛苦和憤怒不甘,卻看到了一張毫無怨恨的臉。也是,她有什么要怨恨我的我只差沒有死在她們姐妹手里。
她長久地注視著我,開口道:“三哥,我不知道言眺為何要殺九妹。
我也久久地注視著她,慢慢道:“我不知道言眺是誰,不知道你是誰。”
一絲迷惘從她臉上閃過,猛然間我想起了兩個月前水仙池邊的自己,所有的怨恨痛苦和憤怒不甘都只屬于我,她與言眺謀劃了這巨大的陰謀只為了坐收天下,何來的痛苦與不甘!
想到妹妹近在咫尺,我卻救她不得只能眼睜睜看她送命,我只恨面前站著的是蕭疏離而不是言眺,否則車裂,寸磔,炮烙,我哪樣做不出來 我切齒道:“你的表兄,不,表姐,何以非要我妹妹的命何以非要當著我的面殺她何來的深仇大恨”
蕭疏離道:“我的表姐是言家的二娘拔,她因想做一番事業,因此假借二郎眺之名,與你結拜。她唯一隱藏的只是女子身份,其他對你并無任何隱瞞。她對江山也并無非分之想。”
她面上迷惘更甚:“我也不知她為何要殺害九妹她二人素來交好,即便九妹知曉了她的真實身份,她也不必殺她。”
她愈是迷惘,我愈是憤怒,只因我心中的迷惘更遠遠甚于。
“好,她想做一番事業,女子身份不便,因此她喬裝打扮,好成為我的兄弟手足,好成為南劍之盟的副盟主,好提領虎賁軍。”
我忍不住高喊出聲:“那她為何又要半途而廢,自揭身份,到我面前來袒白,告訴我她是個女子”
蕭疏離的臉白了幾分,道:“她…果真如此.….”
我怒道:“她為何不裝到底為何不等到我登基稱帝,再來做我的一字并肩王”
怒火愈甚,我心底深處的一個疑問卻也愈清晰:“她若有心殺我,我早已死去多時,她卻為何始終不愿殺我只是定要將妹妹殺了”
我始終不愿深思這個疑問,始終不愿去想其他的可能。無意間抬頭撞上蕭疏離的雙眼,不禁慌亂轉過頭去。
蕭疏離慢慢道:“她畢竟是個女子,她喜歡上了你。”我喝道:“住口!我林睿意還缺女子仰慕不成她喜歡我,所以當我的面不顧我苦苦哀求殺了我妹妹”
我氣急敗壞,滿心厭惡,一時口不擇言道:“她是你家祖傳的瘋病發作了么她要替你奪天下,要殺的不該是我么為何找上我妹妹”
最后一絲血色從蕭疏離臉上褪去,她一言不發地看著我。狂怒之下,我也瞪視著她,毫不退縮。
我看著這張我從未看清楚的臉,此時更是恍惚。這張臉,這個人,從一開始就是在騙我,對我說的每一句話,都是虛情假意。
我卻信賴她。因為妹妹信賴她。
當日朱襲演給我看的傀儡戲,竟沒有一分一毫是假的。我從一開始就陷在了她和言眺的陷阱之中!
而我竟如此愚蠢,從頭至尾沒有過半分懷疑。
她看著我,漸漸恢復幾分血色,道:“替我奪天下”
眼神中看不出半分偽裝。
世上總是有人,能完全掩藏盡心中所思所想,不在面上流露半分。我面前便有一人,精通此技,爐火純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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