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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我欲開口詢問他是否還有別的圖稿,卻實在不忍如此逼問一個垂死之人,只安慰他道:“楊大師勿再開口,我即刻將你送醫治傷。”

  楊闡費力一笑,道:“我失血過多,活不了了,只想求三郎親手將我安葬,我死也瞑目了。”我鼻中一酸道:“我自然做到。楊大師,實在是我對不住你,若我早來一日…”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輕輕放下楊闡死后也不比適才尚有一口氣時冷多少的尸首,撕下袍角擦去他面上血污。

  言眺和疏離已找出幾把可以挖坑的農具。

  我卸下門板和窗戶,找到幾枚鐵釘,勉強給楊闡釘了一副棺材,想要將他葬在不遠處。

  門板所制的棺材上還插著那朵鐵打的牡丹花。我將花取下,緊緊握在手中。

  楊闡雖已死去,這朵牡丹花卻百年不會凋謝。

  我若早來一日,他何至于送命?

  他對我滿腹信任,欲將神兵交于我手,我卻為何不相信他,終于累得他為我而喪命?

  謝無常曾來行刺于我,我卻為何要相信他說的話?

  疏離方喝得一聲:“誰?”一聲嘆息已自我身后響起,我頭也不回,伸手制止疏離動手。

  這步法的聲音我早熟悉。正是楊闡好友,百里凜冽獵百里。

  我看著木頭墓碑上自己親手刻的楊闡名字道:“早知如此,當日若是我失約,今日倒不至于害了他性命。”

  百里凜冽道:“依我看,他畢生心愿達成,死也無憾了。”

  待得略微平復心情,我才轉身向百里凜冽道:“他可還有親人在世上?”

  百里凜冽黯然搖頭道:“他只有一個師兄聞人度梅,早已死去。”我心頭一震,卻是無話可說。他頓得一頓,道:“楊闡一死,再無人知曉如何造出元戎。”

  言眺道:“他不是已經造出了十幾張樣弩么?”

  百里凜冽看他一眼,神情忽然有異,似是有些訝然,卻即刻恢復,道:“樣弩中的□□一旦射完,沒有圖稿便無法拆來重新裝箭,若是強行將元戎拆開,一拆便會散架,只是一堆木塊鐵塊。”

  我心頭略松,道:“如此是最好,我只怕元戎會落在霍威手里,他視百姓之命如螻蟻,定會造成生靈涂炭。”

  言眺忽開口向百里凜冽道:“你不是號稱‘獵百里’么?不如你來尋出殺害楊闡的兇徒是誰,我與三哥來替楊闡報仇,你敢不敢答應?”

  言眺說得對,我竟忘了百里追兇正是百里凜冽的獨門絕技。欣喜之下,我不禁向言眺贊許一笑,言眺卻面上一紅,轉頭不敢看我。

  百里凜冽想也不想,大聲道:“好!此事包在我身上,三郎等我的音訊便是!”轉身便走。

  又給楊闡的墳上添了一掊土,我這才吩咐回去。

  一路上,我不禁又回想初見楊闡時他的手足無措。他見到我時的欣喜與慌亂,我也不知在多少人面上見過,早已司空見慣。

  因仰慕而送命的,楊闡是第二個。我只后悔當日沒有吃楊闡的那碗茶,茶湯雖然粗糙,卻滿是真誠。

  腳步聲中,我忽覺小徑右旁的密林中似有異聲,心中頓生一種不詳預感,忙大喝道:“有埋伏!快進左邊樹林!”言眺與疏離一驚而起,隨我竄入樹林,只聽得身后風聲颼颼,無數箭簇飛來。我猛提一口真氣,絲毫不敢停歇,只在樹枝間以“之”字形縱躍飛竄。

  箭簇疾如驟雨,密如飛蝗,勢如擂鼓,似非尋常□□,勁道極大,躲藏已是不易,休說要取兵刃格擋了。我竭盡所能,展開身法,盡量以樹干遮擋身子,暗想莫非此番果真要送命于此?

  忽然間,破空之聲已停下,林中一時悄然無聲。我尚不敢相信刺客已退走,閃避于一棵大樹樹干之后,折下一小段樹枝,遠遠拋出。

  四下里再無動靜。行刺之人竟果真已撤個干凈。

  我欲再等片刻,疏離的聲音已叫道:“三哥!四哥!你們怎樣了?”聲音氣息完足,顯見是無恙。

  我心中略松一口氣,現身叫道:“五妹,我在這里!”

  人影一晃,蕭疏離已到了我身邊,仔細看我兩眼,面上這才露出放心之色。這神情極為自然,絕非作偽,我心中掠過幾縷感動,暗覺她似無害我之意。

  只是言眺久久不曾現身,我與疏離一邊小心戒備,一邊仔細在林中搜尋,果在不遠處見到地上一個黑色人影。

  言眺合撲在地上,身中四支連弩,背心微微起伏,幸而未死。

  我叫得一聲“四弟”,并無回應。蕭疏離已搶步上前,抱起言眺,將他輕輕翻轉過來。黑衣掩蓋了血跡,看不出他哪里還有傷,他面白如慘月,因昏迷而平靜下來的臉,一點都不像言眺。

  或許因為他平時總戴著□□,所以眼前這張真的臉總是令我覺得陌生。

  我拉起他的右手,想要輸些內力給他,卻見他的手中握著平日吹奏的那管銀笛。我輕輕抽了抽,銀笛紋絲不動,再要用力,他仿佛握得更緊。適才形勢緊迫,以我的輕功便連抽兵刃的時間都沒有,他卻為何在生死關頭要摸出這管銀笛?

  或者銀笛之中有他的厲害暗器,他想要竭力反擊。

  我出指在他手腕一拂,他的右手終于松開,銀笛落下,落入我手中,我隨手放入懷中,握住他的右手,催動內力。言眺慢慢蘇醒,迷茫了片刻,勉強笑道:“幸而我素來習慣穿著暗甲護身,箭頭雖已入肉,似是未傷及內臟,不會有性命之憂,只要回去后小心起出□□,養好筋骨,不會有大礙。”

  看著眼前衣繡各色展翅飛禽,冠插五彩雉尾,連履首都繡著孔雀尾翎的杜俊亭使者山巋,我總忍不住想要發笑。

  我這一生所見過最愛美的女子,與他相比之下,恐怕也要相形見絀。也難得這位使者對自己身為男子卻美艷著裝毫無不安之色,只彬彬有禮道:“林盟主請將當日的兇物見賜,我家主公有了物證,也好追查到底是何人行兇,卻叫我家主公背上不義之名。”

  我取出當日在林中撿得的一枝弩/箭,令程進呈給山巋。這枝弩/箭極短,僅為尋常箭/矢的一半,并不是常見之物。依著當日連續發箭的勢頭,我深信這便是楊大師所說的諸葛連/弩所發之箭。

  我向山巋道:“楊大師臨終相告,有賊人闖入他屋中,逼他交出連/弩圖樣,楊大師將圖稿仍進爐火后,那些賊人又在屋中搜索,得到十幾張樣弩。林某相信,在林中行刺我兄妹三人的,便是那些搶得了樣弩的賊人。“

  山巋收起弩/箭,點頭道:“我家主公定會徹查此事,請林盟主盡管放心。”

  我心知這不過是客套之語,諾大的葵山西道,區區幾名刺客從何查起?便隨口應道:“如此多謝節下。”卻見山巋仍是雙目炯炯看著我,頗有打量之意,仿佛并不想告辭。

  我不禁向亞父看去,只見他撫摩著手里的玉如意,面帶微笑看著山巋,似有成竹在胸。

  果然山巋又道:“仆此番來,除了詢問林盟主遇襲一事,另有一樁要事。”

  我尚未猜出他所說的另一樁要事是何事,他已接到:“我家主公膝下有一愛女,正行過了及笄之禮…”

  亞父先前所料不差,這杜俊亭果然遣使來提親了。

  恐怕先前要替我追查兇手是假,來相面提親才是真。

  我勉強聽完山巋對他家小娘子的滿篇溢美之詞,正要開口婉拒,熟料亞父竟搶在我面前笑道:“真是承蒙杜公看得起我家三郎!怕只怕是我家三郎配不起杜小娘子。”

  山巋忙道:“凌先生說笑了!林盟主如此人物,怎會配不起我家小娘子?我家主公說了,雖則我家小娘子樣貌與才情略遜于林盟主,但他膝下只此一女,若與林盟主得成良配,此后對林盟主定以親生骨肉相待。”

  我實在不愿娶親,道:“我…”剛說得一個字,便聽亞父笑道:“噫!只是貴使來得未免稍晚!自三郎回家冠禮以來,上門來提親的使者已來了六撥。貴使如今可是第七撥了!”

  山巋頓時失了儀態,眉心聳動,急道:“倒不知是哪些人前來向林盟主提親?”

  我已知亞父之意,只沉默不語。亞父思索道:“近的有各地諸侯,遠的有各地富豪與名士,連遠在洛陽的檀翁也派人來替孫女提親。”

  山巋連連搖頭,幾乎將頭上遠游冠搖落,他急忙伸手扶住,看向我道:“這些閑雜人等怎能…前番我家主公派人送來良馬五千匹,不知林盟主對馬是否滿意?若不甚稱心,我處還有良馬,可再送來供林盟主挑選。”

  堂上終于有人發出“哧”地一聲笑,正是生性喜戲謔的吳悝,想必是笑我如好女一般被百家所求,我瞪他一眼,他忙作肅然之色。

  亞父微笑道:“馬極好,我與三郎都滿意。只是婚姻大事畢竟非同等閑,總要好好計議才是。”

  山巋定一定神道:“我家主公已一統葵山西道,不日即將稱王,他素聞林盟主與霍威朱襲有隙,若能與林盟主結親,愿傾力相助林盟主報仇。”

  我淡淡地道:“我與羅靈通、趙儲芫素來交好,要聯合此二位攻打朱襲霍威也并非難事,只是恐累及百姓,不愿擅動刀兵罷了。”

  亞父笑道:“洛陽的檀翁富可敵國,曾從金突奴一次買馬二萬匹;彤州名士貝攸之女據說七歲能成絕句,恐怕與杜小娘子相比也是各有千秋罷?”

  山巋微露沮喪之色,不知該如何回話。亞父忽又道:“聽聞貴使精通天文星象,此山上修有觀象臺,貴使可愿在積艷山多留幾日,同老夫一起切磋一番星象天文?”

  山巋轉目一想,欣然道:“凌元帥相邀,敢不從命?”

  我再次從懷里掏出言眺的銀笛,不知不覺又檢視一番。短短的銀笛并無獨特之處,渾身上下光滑異常,想必是因言眺經年撫摩。如今我已確信短笛之內,并無任何暗/器機/關,他卻為何在生死關頭要取出這支短笛握在手中?

  也許是因笛尾內側刻著的這一行小字:

  太子蕭芒自作用器。

  無論如何,他都是與蕭芒有關聯之人。但家中有人在朝為官,又豈會與皇太子毫無關聯?他生死關頭緊握著蕭芒之物,也許只是另一個愛戴蕭芒的百姓。

  仍是有怪異之處。

  當日在南汀,他借口身上多有暗/器機/括,寧可叫男女有別的五妹幫他卸甲拔箭,也不要我來幫他上藥。他身上是否還有其他蕭芒或舊朝的可疑之物?

  如今回到積艷山,皮肉之傷早已痊愈,他定然得知少了何物,卻始終不曾來向我要回。他是不敢,還是渾不在意?

  若是渾不在意,當日昏迷之際為何握得如此之緊?

  若是不敢,他心虛什么?

  但再可疑,這也是他人之物,理當歸還。我握著銀笛,向西庭而去。

  轉過一叢夾竹桃,便見言眺躺在一條石凳上。遙遙望去,他雙目微闔,也不知是睡是醉,只是臉上,卻仍戴著我的人/皮/面具。我微一猶豫,本想轉身回去,卻鬼使神差反而走向前去。

  言眺似未察覺有人,仍是閉著雙目,他卻仿佛嫌天氣燥熱般,稍稍扯開了衣領,露出了整個脖頸。

  一個男子怎會有如此白皙嬌嫩的頸項?往上看,卻是我自己的臉。

  眉眼唇鼻,額頭與下頜,與我絲毫不差,另一個自己,活生生便在眼前咫尺。

  冬日的午后陽光照得這張臉一片通透,纖毫畢現又泛著潤澤之光,如伸手可及的世間萬千美。猛然間。

  我看見自己的手已不知不覺撫在這張臉上,掠過眉峰與鼻梁,滑過面頰及唇角。我驚醒般收回手,幾乎要奪路而逃,卻見言眺只睫毛抖了抖,卻并未醒來。

  我心中明白此時轉身就走才是明智之舉,卻不能邁開半步。

夢想島中文    我竟然能預知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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