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儲芫并不以為意,點頭道:“不錯,蛟龍必有凌云之志!盟約若是淪為困境,想必到時也無人愿守,既如此,盟約不立也罷。然趙某今日遍邀諸位至此,卻想與諸位約法三章。一來,以免殺戮過重,有違天和;二來,漢家天下,自歸漢家人之手,不可落入他族手中。”
郭隨松了一口氣,哈哈笑道:“只要不立攻守盟約,約法幾章又有何妨!”
朱襲也道:“趙公說得有理,請細細說來。”
趙儲芫向我看來,我點一點頭。他接道:“趙某所提三章,其一,你我四方今后無論征剿何人何處,都各憑自己本事,不得借助異族外力。不然,異族一旦入境,必然為禍,亂我華夏,到時你我便是千古罪人,即便到了地下,也無顏見炎黃二帝、列祖列宗。”
我與朱、郭二人齊道:“正是!我愿守此章。”
趙儲芫捋須接道:“其二,不得以家眷互挾。昔漢高祖與楚霸王爭天下,霸王擒高祖父,示于陣前欲烹,以此要挾高祖投降。不料高祖竟出無恥之言,嬉笑吾父即汝父,烹好分我一杯羹。霸王無奈,只能放之。換了諸位,是要做漢高祖呢,還是楚霸王?”
朱襲道:“漢高祖所為固然令人不齒,楚霸王所為也算得上欺凌老弱,不仁不義。朱某愿守此章。”
我道:“男子漢大丈夫當光明磊落,勝則勝,敗則敗,不該以老弱婦孺為要挾。”
趙儲芫看向郭隨道:“郭兄意下如何?”
郭隨略一躊躇,道:“此章老夫也愿守。”
趙儲芫向我身后言眺看去,道:“其三,不得施毒于普通兵士。想我等開戰,大軍集結,若是言君等人物在水源、飲食之中下毒,殺人必以萬計,殺戮何等慘重?何況你用毒則我也必用毒,到時華夏之民,所剩幾何?況天下竟以毒物而定,想那鄰邦異族必引以為笑柄。”
郭隨忙道:“這個老夫贊成,老夫也不忍心對兵卒用毒。”
言眺冷笑道:“你說得倒是冠冕堂皇,恐怕是擔心于美人下毒下不過我吧?”
于美人咯咯嬌笑道:“看來言君自恃毒技高明,不如哪日我與言君再私下切磋一番。”
趙儲芫看了一眼于美人,冷聲道:“休將人命作兒戲!”
于美人頓時閉口不言,我搶在言眺之前開口道:“此章林某也愿守。兩軍交鋒,憑的該是將帥真本事,而非奇技淫巧。否則,勝之也是不武。”
朱襲笑道:“我賬下并無擅毒之人,自然也愿守了。”
趙儲芫一拍桌案,道:“好!如此,請各位歃血為盟,若來日有違此三章,其余人必相約討之!”
飲過血酒,趙儲芫吩咐撤帳。此時晚霞已散,天色已暗,一輪明月漸漸升起。看來原上的夕陽美景已無法領略,倒是可以賞月飲酒了。
積艷山上,同樣一輪明月懸掛中天。
水仙池里倒映滿月清輝,水仙池里也倒映著我自己。我看著水中自己的影子,這影子好像并非自己,而是世上的另一人,而我活著,仿佛也是為了找尋這個影子。
我轉身看著金弦弓仆,他微垂著頭,看地上,一如既往地謙卑。
其實他才是這世上最神秘的人,不知從何而來,不知為誰而來,他來的時候帶來了金弦弓,他就仿佛是這金弦弓的魂魄,相依相生,人弓一體。他卻也帶來了蕭芒的死期,整個前朝也因他而崩殤。
你有沒有名字?
我沒有名字。
蕭芒叫你什么?
殿下叫我阿鸚,鸚鵡的鸚。殿下說我講話像鸚鵡。
你從哪里來?
我從海外之島來,乘船歷時五年。
誰叫你來的?
一個我不認識的人,他和你們長得不太一樣,微紅卷曲的頭發,微紅卷曲的睫毛。
他為什么找你?
他說他的神明指引他來找我。
是否他交給你金弦弓?
是的。
你為什么相信他?
他知道一切。他知道我的一切。
你的一切是什么?
我忘記了,就在他告訴我我的一切之后,我全部忘記了,我只記得后來的事。
后來他就叫你來到中原,進獻金弦弓給蕭芒?
是的。
你是否還記得回家的路?
不記得。
“抬起頭來。”我說,我審視他的表情,他不像在說謊,我可以叫言眺來試他,言眺有幾十種的酷刑可以逼供,但被逼供的人不會再有人形。沒有必要這么折磨他,他沒有必要騙我。如果他的使命是顛覆前朝,那他已經做到;如果他的使命在今后,難道他能預測來日?來日若能預測,豈非早已注定,又何能避開?
你是否知道蕭芒拿到金弦弓就會死?
我不知道。
你是否知道我會繼蕭芒之后拿到金弦弓?
我不知道。
那天你是否故意引我追你?
不是。
你是否知道每一個拿到金弦弓的人都會死?
我不知道。
得金弦弓者得天下的讖語是否由你散播?
不是我。我不知道是誰。
你是否還能認出給你金弦弓之人的樣子?
能認出,但我從未見過他,他不在這里。
耿無思走入廳來,手中捧一筏信箋:“小娘子給盟主的留書。”
“聞西沼之地有前朝訓象人,曾訓象于皇帝鹵薄駕前。其既可訓鹵薄之象,必亦能訓破陣之象,到時可以鐵鏈將象群連之,以哨聲指揮進退,奔踏于兩軍陣前,必可大破敵軍。妹不才,愿為兄長前往求之,以盡綿薄。”
我霍然起身:“什么時候看到的?”
“今日方收到,但群玉說小娘子昨日已動身。”
“異想天開!區區鹵薄典禮之訓象小吏,怎能訓出上陣廝殺之象陣?傳令備馬!”
耿無思應聲,方要退下,忽地身形一晃,一步踉蹌。
我一驚:“你可有不適?”
耿無思訥訥地道:“請…言副看一下就會好的。”
我忽然明白過來,怒意涌上心頭:“我去找言眺。”
我走入西庭,滿墻赤紅色的薔薇前,言眺依在假山旁,悠揚地吹著笛子。
故國望鄉。
又是這首曲子。又是蕭芒。
這個精通音律的家族,到頭來留給這世上的,也不過是幾段弦樂。
笛聲忽然停下,他背心一聳,花貍貓從他的肩上躍下,鉆進了假山。
言眺從臉上拿下什么東西,塞進懷里,然后才轉身看我。濃艷怒放的薔薇海,言眺微微含笑的臉,如靜靜的畫卷展開。他像站在萬丈霞光下,又像站在無盡燃燒的火海中。
誰說“人面桃花相映紅”?怎么及得上人面薔薇相映紅?
“長安美少年,金絡錦連錢。”
他如果是女子,也是另一段傾國傾城。
笑容綻開在他臉上,他的眼里似乎光芒一閃:“三哥,你找我?”
我來找你是為了耿無思。
他的笑容一斂,冷淡地道:“哦。”
我看著他,回憶當初結拜時的情形。“林三言四蕭五,自今日始,結為手足,親如一家,永無二心。”
你給耿無思下的是什么毒?
“三分虞美人,三分飛燕草,還有四分是我自己配制的毒/粉。”
什么時候下的 “赴瀛洲古原之前。”
你為何始終不放心他?
“他到底和我們有殺主之仇。”
我再也按捺不住怒氣:“你如此對待部下,又與劉涇何異?你忘了劉涇死后是如何眾叛親離?”
言眺皺一皺眉:“我并不要他性命,只防他有異心。”
你如此待他,只怕他原本并無異心,此時倒有異心了。更何況我曾向楊運允諾,定會善待他的人,你又將我至于何地?
言眺撇一撇嘴,道:“三哥何必為了區區一個…”
把解藥給我。
言眺搖頭,雙手一攤:“這個毒沒有解藥,只有每三個月服一次的藥,暫緩發作。”
難道他此后一輩子都要服藥?
“不錯。三個月一次,不可斷絕。”
我瞪視著他,他臉上仍是一派滿不在乎,似乎別人的死活全不在他心上。當初睿琛怎會結識這樣的人?我又怎會與這樣的人結拜?
我一字一頓地道:“言眺,你記著今后每三個月給他解藥,不可忘記。還有,你如再對南劍之盟的任何同袍使用此等手段,就休怪我和你斷絕手足之情。”
西沼之地多密林,林深難行,問詢獵戶樵夫,多不知林中有隱居之人,卻有人言曾聽得異獸吼叫之聲,不類于林中走獸。想必此中果有大象,果是那訓象官隱居之所。
再行片刻,前方隱隱透出紅光,甚是詭異,似乎不妙,我躍上樹梢觀望時,只見不遠處一片空地之上,蓋有三間草廬,已有熊熊火光燃起。
不好!這定是那訓象人的居所,不知妹妹是否已到?又因何失火?
我提氣縱身,連接幾個起落,已至草廬前。三間草廬火光已然沖天,屋前未見一人,也不知屋中是否有人。
我脫下外袍,擰成一條,掄將開來,以勁風逼開火焰,硬沖入屋。目光所極之處,一片火海,屋內事物已不可辨認,更看不出是否有人。
我高叫道:“睿琛!睿琛!”腳下忽然一空,我急提氣上竄,環跳穴上一麻,有人竟已算好我起躍方位,守在那里,一指正中穴道。我右手掄動外袍,向出手之人重重擊去,人卻不由自主跌落下去,眼前募然一黑,洞口似已被遮上。
我左掌往下拍出,欲緩阻下墜之勢,忽然渾身一麻,頓時無力,摔倒在深坑之中。
好歹毒的奸計!挖了深坑不算,還在坑中施放迷/藥。
一個姣美之聲響起道:“林盟主尚能戰否?”
是于美人!原來是趙儲芫定的毒計,難怪如此了得。倒看不出他心思如此毒辣,如此想要至我于死地。想必妹妹業已落入他手中。
“你們既已擒住了我,要我妹妹已無用,何妨放了她?”
于美人的聲音嬌笑道:“好一位盡責的兄長!危急關頭,第一個想到的還是妹妹。本來看在你面上放了她也無妨,只是她殺害了我昔日同僚,若放了她,我怎對得起這位前朝舊友?”
“昔日同僚?”
“正是隱居在此的訓象官周戾人。”
“我妹妹此來是求他出山相助,又怎會殺害他?”
“你已在我手中,我又何必騙你?我守在暗處,本意拿下你妹妹,誰料她說服不了周戾人出山,竟忽下毒手,殺了周戾人,我始料未及,不及出手相救,只能眼睜睜看我昔日同僚送命。”
“你以為我會相信你?周戾人多半是你殺的,卻嫁禍于我妹妹,這本就是你們做好的圈套。也罷,我不同你爭辯。你帶我去見趙儲芫,我自會和他說話。”
于茗仙詫異道:“趙儲芫?莫非你以為這是趙儲芫的布置?”
“難道你不是他的人?”
于茗仙冷冷一笑:“我是他的客卿,想來便來,想走便走。他還不配使喚我。”
我半信半疑:“那你到底是何來頭?為何要擒我?”回想與趙儲芫約法三章的情形,他頗有磊落氣度,實在不像是能想出此等歹毒之計的人。
洞口終于打開,于茗仙躍出坑外,又伸手將我拉出。她滿面笑容,凝視著我。我轉過頭去,向四周打量,地上一片焦痕瓦礫,濃煙剛剛散盡,四周猶存熱氣。
前方停著一駕馬車,不遠處地上橫臥一人,正是妹妹。
于茗仙笑道:“我知你疼愛妹妹,原本也沒打算傷她,否則,你定會恨我一世,我怎甘心?我這便放了她。”手指一彈,已將一粒石子打出。
妹妹從地上顫巍巍起身,于茗仙已將我拉入車廂,吩咐車夫上路。
兩聲鞭響,轅馬放蹄,拉動馬車。妹妹已奔了過來,哭道:“哥哥,哥哥…”我探出身去,苦笑道:“我已中了迷/藥,你一個人不是對手…快些回去找亞父,切莫再擅自行動。”
換了五次馬車,兩次輕舟,用過三次午膳,兩次晚膳,于茗仙終于松一口氣,喜孜孜地道:“我們到家了。”
我走下馬車,眼前是一眼望不到邊的一片山莊,匾額上題著四字“霧靄山莊”,山莊之內,果然氳繞霧靄煙氣,倒有幾分仙氣境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