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幾天,李清洋不知道從哪里,竟真的弄來幾枝干梅花,放在她的房間里。那上面還帶有陣陣撲鼻的梅花香,若不細看,足可以以假亂真。
又過了幾天,花園里大興土木,幾個工人隨后搬進來兩棵臘梅樹種在里面,雖然幾乎大部分都已變成干枯的樹枝,空落落的,但是,有一枝上竟還殘留著一朵梅花,傲然挺立,好象有著極強的生命力,不肯凋落,不肯放棄。
他說:“我沒有能力給你帶來奇跡,但是,至少,我可以給你一個希望。再等一年,你一定能看到滿院都是你最喜歡的梅花。”
一年,不是她不愿意等,她最擅長的不就是等待嗎?再長的日子她都等過,她只是怕,怕她會來不及,看到這滿院盛開的梅花。
蕭勰涢懷孕四個月的時候,妊娠反應更加激烈起來,幾乎到了聞到什么就想吐的地步。李清洋為此換了三個廚師,可她還是一點食欲都沒有。有時候,她為了讓他放心,只好勉強喝下一點白粥,還沒來得及咽下去,又全部吐了出來。
李清洋試盡了所有的方法,但就是一點用都沒有。
她反而安慰他:“不用太擔心,這是每個懷孕的女人都會經歷的,放心,沒事的!”
然而,有沒有事,她自己心里清楚。每次跟季荏通電話,都必須趁李清洋不在的時候,這樣,她才能同時瞞住兩個人。
自那天過后,為了怕夏晨曦再傷到她,李清洋開始在她的房間外上鎖,不過令人奇怪的是,那天之后的夏晨曦變得異常安靜起來,每天都乖乖地按時吃藥,然后躲在自己的房間內,要么昏睡,要么發呆。
李清洋呆在家里的時間越來越長,有時,甚至賴在家里,不去上班,有什么事直接叫人到家里來談。
那一天,卻早早地出了門,蕭勰涢從起床就沒見到他,到了晚上,他才一臉疲態地回來,但又掩不住興奮地說:“你一定還沒吃飯,今天就由我來下廚,讓你嘗嘗我的手藝。”
她在客廳坐了半個小時,他就端了一個大碗出來,笑著喊她過來:“趁熱過來吃,涼了就不好了。”
蕭勰涢倒是好奇,他半個小時能搗騰出什么美味的東西來,于是笑著走過去,說:“我看看,做了什么好東西?”
是一碗酒釀元宵。
真的是一碗酒釀元宵。
她傻站在那里,李清洋把她扶到椅子上坐下說:“你嘗嘗,是不是你要的味道?”
蕭勰涢伸手拿住勺子,舀了一勺放進嘴里,淡淡的米酒味瞬間充溢至牙齒,眼淚就這樣毫無聲息地一滴一滴滴進碗里。
她有多少年沒有嘗過這種味道,她都已經不記得了。可是第一口的時候,她就知道,就是這個味道,沒有錯。
那是爸爸的味道,是她從小到大都能聞到的味道,她怎么會弄錯?
他竟然煮了一碗一模一樣的酒釀元宵,她最愛的酒釀元宵。
她邊哭,邊吃;邊吃,邊流淚。
這一次,她沒有吐,整整一大碗,全部吞進了肚里。
吃完之后,她抬頭看向一臉滿足望著她的李清洋,聽見他說:“幸好,這一次,你沒有再吐了。以后,你想吃的話,我可以再給你煮,但是里面有少量米酒,你是孕婦,不能多喝。你要先答應我,該吃的飯還是得吃…”
“為什么?”蕭勰涢滿臉淚水縱橫地打斷他突然說了一句。
他有些怔忪,奇怪地反問:“什么‘為什么’?”
過了一會,仿佛想到什么似得又接著說:“你問我為什么會做這個啊?說來也巧,我們公司附近新開了一家甜品店,我在里面要了一碗酒釀元宵,后來又去了幾次,一次跟老板閑聊的時候聽他說起,原來他就是以前在我們學校門口那家小飯館的老板。我就記得,你以前最愛那里的酒釀元宵了。果然還是一樣好吃,而且他還告訴我,他家酒釀元宵的做法是很多年前一位學生的家長教的,說她女兒最愛吃這個,可是現在離家太遠,怕她以后吃不到…”
蕭勰涢哭得泣不成聲,她爸爸從來沒有告訴過她,那時侯年紀小,總以為所有的味道都一樣,所以,她總喜歡往那跑,卻沒有想過,會跟她爸爸有什么聯系。
后來,她爸爸不在了,她才知道,原來有些味道即使再相似,也不可能一樣。因為那里面是她爸爸對她滿滿的愛。可惜,她卻再也找不到。
可是,他重新把它找回來了,他說得這樣簡單容易,可是,她知道不是這樣的。他費了多大的工夫才找到那家店的老板,他用了多長時間的時間去學,她都能感受得到。
“那個家長就是你爸爸吧?”他小心翼翼地開口問道。
“為什么要對我這么好?”她沒有回答他的問題,任右眼淚往下淌,“為什么為我做了這么多,卻不告訴我?那兩棵梅花,是從我家門口的花壇里運過來的吧!你又花了多少錢,才買下那棟房子?”
她這樣篤定地說,其實她早就知道了。梅樹搬進來那天,她接到一通電話,上次回去掃墓的時候,她給了隔壁大媽一筆錢,讓她無論如何幫她說服屋主把房子賣回給她。可是一直都沒有消息,直到那天,她才接到電話,告訴她房子被一個男人高價買走了。
他就是這樣愛著她,默默地為她做了很多事,卻一直都不讓她知道。就同他爸爸一樣,那么深那么深地愛著她。
可是,她還可以相信他嗎?他也曾那么深那么深地傷害過她,將她傷得體無完膚,她以為,她這一輩子,再也沒有愛一個人的能力了,她只是想,幫肚子里的孩子找回爸爸,這樣,即使有一天,她跟她媽媽一樣,不在了,那這個孩子也能夠健康地長大。
她總說,她會好好活著,其實,是生是死,她早就無所謂了。別人不清楚,可是她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她根本沒有把握能和這個孩子一起平安地活下來。有時候,她甚至想,這樣也好,她終于能夠解脫。
可是,他幫她找回了家,她失去的,他一樣一樣,費盡心機地把它們都找了回來。
那么,他能不能幫她找回她失落的一顆心呢?
李清洋顯然沒想到她竟然全部都了如指掌,所以,他想了很久,似乎斟酌很久,才悶悶地回答:“因為你是我的妻子,是我這輩子最最愛的人。”
最最愛的人,她是他最最愛的人,可是,在她以為等得到他的時候,在她最需要他在她身邊的時候,他卻因為另外一個他自認為比她更可憐的女人,放棄了她。
他那么善良,善良到連無家可歸的小貓小狗都愿意收容,卻獨獨忘了這個這輩子他最最愛的人。
他可憐他們,卻獨獨不愿可憐她;他同情他們,甚至施舍他們,卻獨獨對她這樣殘忍!
她原諒他,是因為她不在乎了;如果她在乎,那么她會恨,那些恨會如藤蔓一樣再次爬滿她的心,糾纏在一起;她會貪心,會想要更多更多…
這輩子她已經不知道,他們的這輩子還有多久?
那一晚最后的記憶有些模糊,蕭勰涢只記得最后是在他懷里睡著的,很安心的一覺。醒來的時候,她不再看到任何食物就反胃,狀況竟出奇般地又好了起來。
就在這個時候,她接到一個電話,是季荏臨走之前幫她聯系的那個心理專家,說是已經回來,想約她見個面。
在還沒有確定情況以前,蕭勰涢沒有打算將這件事告訴李清洋,但是她又不可能一個人將夏晨曦帶出去。
所以,她只能趁李清洋在公司忙的時候,把地點約在家里。
開門的時候,蕭勰涢微微錯愕,沒想到季荏所說的很厲害的女博士竟然是一個看上去與她年紀相仿的美女。她漂亮自信,周身散發著一股難以抵擋的成熟女性的魅力,誰見了都會忍不住多看兩眼。
蕭勰涢愣在那里,倒是對面的人先友好地對她微笑,然后伸手說:“你好,我是顧天藍。”
她趕緊伸手回握:“你好,請進。”
蕭勰涢引著顧天藍上樓,她的手搭在扶梯上,有些涼。其實她很少走這一條路,因為每一次,她越是靠近夏晨曦的房間,就越是覺得一股莫名的恐懼和陰冷。
下意識地就裹了裹外套,走到門口的時候,她停下來,從口袋里掏出鑰匙,手微微地顫抖,試了幾次,才開了鎖,她抱歉地說:“不好意思,昨天晚上沒有睡好。”
顧天藍看了一眼掛在門上的鎖,什么話也沒說,輕輕推開了門。
房間里,許是因為長久不通風,有股特有的潮濕氣。夏晨曦穿著一件單薄的睡衣站在窗口,這兩天天氣不好,早上還是有些涼,一陣風吹過,窗簾沙沙作響,隨風擺動。
蕭勰涢連忙走上前,將窗戶迅速關上:“誰這么粗心,竟然忘了把窗戶關上?”她轉頭看向僵硬站著的夏晨曦,皺了皺眉,還是從床上拿起一件外套,給她披上。
而夏晨曦仍舊看向窗外,分毫未動。
蕭勰涢循著她的視線望去,意外的是竟然看到了那兩棵梅樹,她不會忘記,那是李清洋千辛萬苦為她找回來的。可惜,上面唯一僅存的一朵梅花,不知何時,也已經凋落了。
原來這扇窗正對的就是這個花園。
蕭勰涢偏過頭,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兩步。
顧天藍此時走了上來,對蕭勰涢說:“能不能讓我跟她單獨聊一會?”
她恍惚中點了點頭,慢慢走出了房間,輕輕掩門。
顧天藍隨后走到夏晨曦身邊,她的眼睛并非如尋常的精神病人那般呆滯,反而像是聚焦在某一個點上,正在全神貫注地思考著什么問題。
“在想什么?”顧天藍微笑著問。
夏晨曦依舊看著窗外,像是在自自語:“起風了,快要下雨了!”
顧天藍轉過身,陪她一起站著看向窗外,用很輕的聲音說:“是啊,起風了,你覺得冷嗎?”
她不搖頭,不點頭,只是用雙手環住了自己,喃喃自語:“冷不冷呢?”
顧天藍淺笑:“說不定,易晟會覺得冷。”
夏晨曦這才把視線轉過來,看著顧天藍,鬼魅般笑了笑:“易晟他不會覺得冷,因為有我陪著他。”
“那他現在在哪里?”顧天藍繼續問。
夏晨曦的眼神突然變得空洞無比,開始陷入困惑,然后就一直在問:“在哪里…在哪里…在哪里…”
顧天藍輕嘆了口氣,悠悠地說:“他就在你的心里。”
夏晨曦突然想起什么一般,“對,他在我心里,他就在我心里,我哪都不許他去。他不能走,他會被那個女人害死的,她會害死他的…”
顧天藍轉身走出房間的時候,背后一陣響雷,終于下起了瓢潑大雨。。
蕭勰涢坐在沙發上,有些出神,背后何時站了個人都不知道。直至肩頭被人拍了一下,才轉過頭,慢慢站起來說:“好了?”
顧天藍示意她坐下,然后自己也在她對面坐下,說:“她的情況越來越嚴重,已經開始有了攻擊欲,不適合再住在這里。”
蕭勰涢苦笑:“如果這樣做行得通,我就不會找你。你也知道她父親的身份,如果她的事情被曝光,那后果我們誰都無法預料。”
“不管如何,我始終不贊成你們繼續生活在一起。對她來說,不能得到最好的治療和照顧;對你們來說,沒有安全的保障,何況你現在還懷著孩子。”顧天藍冷靜地分析,“我想她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吃過藥了,她其實很聰明,還知道怎樣瞞過你們把藥藏起來,這說明,潛意識里,她根本就不想康復,她寧愿活在自己的世界中。”
“你是說,是她自己不愿意醒過來?”蕭勰涢震驚地問道。
顧天藍點頭,“她抗拒吃藥,抗拒治療,她甚至知道,要有節制地控制自己,隱藏自己,乖乖地在你們面前吃藥,也許,她比你們每個人都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