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6.修學旅行(15)
渡邊徹把簧片含進嘴里，試著吹了短短的一小句。
陌生的雙簧管，迅速變成了他的樣子。
“我沒問題了。”把簧片從嘴里取出，他說。
北宇治吹奏部的人，一個個雙眼冒光地看著他，除了坐在他身邊的鎧冢霙。她此時正眼睛虛無地盯著某處，露出思索的神情。
“請再吹一段！”久美子語氣堅決地請求道。
光是單純的音階就美極了，厲害的人演奏起來真的好厲害。
“不是要合奏嗎？”渡邊徹說。
“沒關系！”一位矮個子的女生雙手握拳，腳尖著地的大喊。
渡邊徹被她的熱情嚇了一跳，想了想：“好吧，吹一小段應該來得及。”
幾首基礎練習用的曲子，緩緩從雙簧管上擴散開來，令人心臟顫抖、雞皮疙瘩豎起的音色，穿透整個音樂教室。
久美子默默傾聽，心蕩神馳。
演奏很快結束，吹奏部的眾人不僅是佩服，甚至目瞪口呆。
明明是同一首曲子，但不知道為什么，渡邊徹釋放出來的每一個音符，比任何人都要華美，讓人無法抵抗。
久美子認為這就是音樂有趣的地方，同時也對這個事實感到害怕，需要鼓足勇氣，才能直視自己與別人的巨大差距。
“對了！”久美子突然想到一個好主意，“合奏的時候，不如連上校內廣播怎么樣？讓全校的同學一起聽！”
“贊成！”
“而且正好是午休！”
“可是我會緊張啊！不行不行！大腦已經開始混亂了！曲譜！曲譜！曲譜在哪里？！”
眾人反應不一，但幾乎都支持這個提議。
等部長優子肯定地點頭后，久美子看向清野凜和渡邊徹，希望取得他們的同意。
“沒問題，有觀眾的情況下，才是真實的演奏水平。”清野凜點頭答應。
“渡邊呢？一定沒問題吧？”久美子用‘不允許有問題’的兇巴巴語氣問道。
“確定要這樣嗎？”渡邊徹糾結道，“本來看到我之后，北宇治的大家就會百分之一百的喜歡上我，聽了我的演奏，會變成是百分之一千哦。”
“你那是什么奇怪的百分比？直接說答應還是不答應！”麗奈沒好氣地說。
“勸你說話客氣點，我可是你唯一的粉絲，小心我脫粉。”
“你”麗奈還沒見過這么無賴的男生，氣得說不出話來。
“渡邊徹同學，”清野凜揉著隱隱作痛的太陽穴，“不要浪費我的時間。”
“好的我沒問題了開始吧。”渡邊徹的聲音干脆利落。
等所有人準備好，調好音新任副部長——一位叫中川夏紀的女生——把音樂教室連上校內廣播。
“喂喂，打擾大家了這里是吹奏部。今天本部邀請了獲得全國金獎的指揮和雙簧管樂手來交流”
在副部長通過麥克風和全校師生交流時，渡邊徹和久美子也在小聲交流。
“給你的筆記練習得怎么樣？”
“絕對會讓你大吃一驚！”久美子士氣高昂地回答“你那位學姐真的太厲害了！”
“是挺厲害。”渡邊徹敷衍一句，“不要讓我失望哦，我會一直注意上低音號的音色。”
“這還是算了！”久美子嚴肅拒絕，“請專心演奏自己的部分！”
目前她只有‘絕不能輸給其他人的努力’可以拿出來炫耀至于演奏水平，請等到明年！
絕對會讓渡邊這家伙大吃一驚！乖乖喊她‘久美子姐’！
“以上。請傾聽吹奏部的午間合奏，《三日月之舞》！”副部長交流結束，兩人也結束對話。
清野凜環視眾人一圈，緩緩舉起指揮棒。
“呼——”
整齊均勻的吸氣聲通過廣播，傳遍北宇治每一條走廊每一個房間。
辦公室，老師放下公務；教室學生停止聊天，就連操場上打籃球的男生也暫停投籃的動作。
寂靜支配著此時的北宇治。
下一瞬間小號的主旋律，拔地而起。
三年級的教室里，田中明日香吃著三明治，傾聽廣播里傳來的合奏。
音符整齊畫一，不含一絲雜質，看來就算她退部后，她們也沒有浪費時間。
“好厲害啊，明日香！”班級里要好的女生稱贊道。
“哼哼，畢竟是我調教出來的后輩！”田中明日香得意地吸了一口牛奶。
“這樣的水平，也沒有拿到全國金嗎？”
田中明日香放下牛奶，苦笑道：“全國大賽全是怪物啊，特別是”
原本逐漸恢復嘈雜的教室，突然安靜下來。
如福音歌手般的悠揚音色，宛如上帝嘆息，太陽都在與它共鳴，變得更加神圣。
“這是什么？”女同學驚訝地問，“電腦編成的曲子？”
田中明日香聳聳肩，輕松道：“這就是全國金的雙簧管水平。”
“騙人？怎么可能這么好聽？”
“哈哈哈，是騙人啦，如果大家都是”
“快看外面！”一位靠窗的男生大喊道。
眾人下意識看向窗外，瞪大眼睛，展開嘴巴，臉上滿是不可思議。
三年級的另外一間教室。
葵手上的自動鉛筆，不知什么時候停了下來。
她望著窗外，北宇治最大的廣播。
數不清的白鴿在飛舞，那白色的羽毛，反射陽光，讓人睜不開眼睛。
合奏結束，久美子臉頰染上一層淡淡的紅暈。
她自認為，剛才已經把這段時間的努力全部展現出來。
但還不夠，那本筆記上的內容，自己只會了一點點而已。
想一直這樣進步，一直學習，一直和大家暢快地演奏下去！
就在她沉浸不已的時候，耳邊傳來渡邊徹壓得很低的聲音：“去把廣播關掉。”
“誒？”她沒反應過來。
“快去。”
“哦哦！”
就在久美子下意識快步走過去時，清野凜清冷悅耳的嗓音響起。
“在指點之前，各位必須先意識到自己的不足才行。”
“指法跟得上節奏，氣息來不及，速度一快就成了雜亂的樣子，真懷疑你們是怎么成為關西代表的。”
“長號聲部，你們明白‘飽滿’和‘太雜’之間的區別嗎？不懂的話，建議去找國語老師請教一下。”
“法國號的坐在那個位置應該是次席吧？你”
看著關掉的按鈕，久美子長出一口氣。
吹奏部的顏面，保住了大概。
“還有上低音號。”
“在！”久美子立馬原地站好。
“與其考慮到演奏的多樣性，多上一個人上去湊數，不如讓久美子一個人獨奏，對于你們來說，這樣的安排，能讓明年進入全國大賽的概率更大。”
被夸了雖然很高興，但久美子立馬用歉意的眼神，看向副部長中川夏紀——對方是三年級退部后，現在僅存的兩位上低音號之一。
中川夏紀沖久美子笑了笑，沒關系地搖搖頭。
放在膝蓋上的上低音號后面，她死死攥緊自己的校服裙擺。
沒有一點生氣，但全是不甘心。
和久美子從小就加入吹奏部，吹上低音號到現在不同，她高一才加入吹奏部，然后接觸到上低音號這個樂器。
去年，她在選拔時，就被淘汰到B組。
必須努力，明年，一定要加入A組！
“嗯哼！”清越的清喉嚨聲，打斷中川夏紀的思考、清野凜的指示。
“對于整個吹奏部，一個午休的指點意義太小了。”渡邊徹站起來，“我可以對鎧冢學姐進行單獨訓練，大家看一看怎么樣？”
‘對學姐進行單獨訓練’，這是多么自信，才能說出這種話。
久美子原本的水平，就比中川夏紀學姐出色，全國大賽后更是突飛猛進，但也不敢說這種話，甚至在對方主動請教時，也會忐忑不安。
“嗯。”鎧冢霙本人毫不在意地點頭。
眾人從被訓的低落中回過神，好奇地看著渡邊徹。
總不能，對鎧冢霙這么可愛的女孩子——而且還是學姐，他也采取清野凜那樣的殘酷指點吧？
“我聽過北宇治的演奏，鎧冢學姐的雙簧管，的確很棒。”渡邊徹開口說，“可是，該怎么說呢…你還不懂反差萌。”
“嗯？”鎧冢霙有點莫名其妙地歪著頭，黑色的短發間，露出白皙小巧的耳朵。
別說她了，其他人也完全搞不懂渡邊徹在說什么。
難道是在開玩笑？
講臺上，清野凜抱起手臂，看著渡邊徹。
這人整天胡說八道，把什么掛在嘴邊，裝出一副幼稚的模樣，但如果因此小瞧他，相信了他，就會被耍得團團轉。
他擅長通過開玩笑式的手段，婉轉地去影響一個人，讓別人順從他。
就連出色如自己，還有令人討厭的九條美姬，偶爾也會被他擺布。
“鎧冢學姐，你的獨奏，音準很穩定，和你本人一樣冷靜。”
“嗯。”面對夸贊，鎧冢霙依舊沒什么表情。
“冷靜的女孩子很有魅力，相當有魅力，我超喜歡冷靜的女孩，比如說R桑，就算她性格糟糕透頂，我依然對她.
“渡邊徹同學。”清野凜的聲音傳過來。
“言歸正傳。鎧冢學姐你的雙簧管，是為了那位傘木希美學姐演奏的吧？”
“希美是特別的，是最重要的朋友，我只為希美演奏。”鎧冢霙說出了今天最長的一句話。
“霙。”一邊，渾身充滿活潑生氣的長笛女生，回應道。
鎧冢霙羞澀溫柔地看向對方，長笛女生沖她咧嘴笑了笑。
“女孩子之間的友誼太棒了！”渡邊徹感動地抹了抹眼角，“現在，我要把我獲得‘東京受女性歡迎第一名’的秘訣告訴你，讓這位傘木學姐愛你愛得無法自拔，一輩子只想著你一個人。”
“誒？”傘木希美嚇了一跳。
“嗯！”鎧冢霙堅定的眼神，直勾勾地看著渡邊徹。
“霙？”傘木希美扭過頭，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的好朋友。
渡邊徹不理傘木希美的反應，整出一副‘東京受女性歡迎第一名’的派頭。
“平時冷靜、端莊的女孩，如果在關鍵時刻，能展現出熱情奔放、瘋狂迷亂的一面，會讓對方興奮、著迷。”
“什么？”鎧冢霙語氣不帶一絲感情，大大眼睛里，有無窮的疑惑。
這是一位純潔的孩子。
“渡邊！”久美子紅著喊道。
“變態。”麗奈也臉色紅潤地偏過頭去。
好的，黃牌。
前后左右的人也都噗哧一笑，互相交頭接耳。
通通黃牌。
“我的意思是，鎧冢學姐你在演奏雙簧管的時候，可以試著更有感情、更熱切一點。你不是為了傘木學姐演奏的嗎？那就讓她看到你貪婪、獨占的愛，要熱情到把她融化掉！”
“完美演奏出樂譜，不就是好嗎？”鎧冢霙疑惑道。
“不不不，按照曲譜演奏，永遠無法展現出全部的細節。”渡邊徹搖搖右手食指，“雙簧管是有很多表現手法的樂器，你吹奏時在想什么？有想要傳達的東西嗎？”
“傳達的東西？”鎧冢霙側著頭反問道。
“是愛，是愛呀！”渡邊徹站起來，“我們雙簧管樂手是愛的信徒！在生活中被給予愛，感受到愛，就要用雙簧管表達出來！這些愛，就是我們雙簧管的彈藥！”
“…我會盡力而為。”比起渡邊徹熱情，鎧冢霙冷靜得像南極看天的企鵝。
渡邊徹拔下簧片，擦干凈，又裝回去，把雙簧管塞給鎧冢霙。
“吹給我聽。”他說。
鎧冢霙修長的手指輕盈在按鍵上移動，干凈的音色隨之響起。
眾人沉浸在這音色中。
久美子很佩服鎧冢學姐，對方真的很厲害。
“不行，無聊。”渡邊徹毫不留情地打斷她，“樂譜不是那么精致的東西，你得狠狠地砸上去才行，再來。”
鎧冢霙又吹了一段。
“不行不行，我沒有聽到‘DuangDuangDuang’的聲音，砸得不夠狠，再來。”
鎧冢霙再次吹了一段。
“不行不行不行。”渡邊徹搖頭，“你平時和傘木學姐在一起，就已經展現出冷靜的一面，所以吹雙簧管的時候，必須讓她感受到你濕噠噠的愛——只有這樣的反差萌，才能抓住男人的心！”
“男人？”傘木希美一臉疑惑。
“濕噠噠男人的心”久美子放棄一切似的低聲重復這幾個詞。
“對不起。”鎧冢霙低下頭。
“不要道歉，你已經很努力，這樣吧”渡邊徹看向傘木希美，“傘木學姐，能拜托你配合一下嗎？”
“我？啊，沒問題。”
渡邊徹拿了一把椅子，讓傘木希美坐在鎧冢霙對面。
“鎧冢學姐，你看著傘木學姐的臉再吹一次。”
“嗯。”鎧冢霙盯著傘木希美，緩緩吹奏。
渡邊徹聽了一會兒，搖頭道：“不行，不夠。”
他走到鎧冢霙身后，在她耳邊說：“鎧冢學姐，看到了嗎？傘木學姐就在那，想張開手撲上去嗎？”
“脖頸的氣息，腋窩下的汗漬，光潔的小腹，不想聞一聞嗎？”
“誒——？？？”傘木希美雙手抱著自己，一臉害怕。
隨著渡邊徹描述，鎧冢霙視線看向傘木希美的脖頸、腋窩、小腹，氣息變得有一點點的渾濁、粗重。
但她的音依然很準。
渡邊徹早就發現了，鎧冢霙平時練習的絕對非常勤奮，樂譜早已經成為本能。
“對，就是要用這么潮濕的氣息，吹在她身上。”渡邊徹緩緩說，“再看看她的胸部，小，但是那么的挺拔，還有百褶裙下的白皙嫩腿，不用手去摸摸看嗎”
隨著鎧冢霙的目光逐漸帶有舔舐的意味，傘木希美一手擋在胸口，以后把裙擺往下拉，身體更是微微側過去。
“她害羞了，但是也好可愛，對不對？想不想欺負這樣的希美？想不想把她抱進懷里？”
鎧冢霙的音色，一下變得粘稠。
“對！就是那樣！赤裸裸的真心話，赤裸裸的心，赤裸裸的愛！”
在渡邊徹的聲音中，霙的演奏充滿熱情，不再冷若冰霜。
手指輕柔地在音鍵上滑動，時而歡快，時而惆悵，時而甜美，時而哀愁。
音色好像變得色彩繽紛，光燦耀眼，每一絲悠揚旋律里，都充滿感情。
剎那間，久美子似乎看到，音樂教室被粉色的氣泡填滿。
太不可思議了！
“完美。”渡邊徹合掌。
在久美子的視線中，停下演奏的鎧冢霙，笑得很開心，似乎已經掌握了什么。
“鎧冢學姐，你要記住，你不是為了還原樂譜而演奏，你要讓希美學姐害羞、感動、傷心、甚至難堪，你要把她擺成你喜歡的樣子，雙簧管就是你的武器！”
“嗯，我明白了！”鎧冢霙興奮地使勁點了一下頭。
“霙——”捂著裙子和胸部的傘木希美，哀嚎著挽留。
“鎧冢學姐，你的音色很干凈，音準也很穩定，以高中生來說，算是表現得很好了，現在經過我的引薦，你更是已經成為愛的信徒，將來絕對可以進入音樂大學，讓全世界聽到你的聲音。”
“只要希美能聽到，我就滿足了。”
“也對。”渡邊徹反應過來，“不過，等到了時候，希美學姐也會讓你走，讓你去更遙遠、更高的音樂殿堂。”
鎧冢霙搖搖頭，抱著雙簧管，一言不發地看著眼前的傘木希美。
傘木希美明媚寵溺的笑容中，閃過一絲迷茫。
霙原本就有遠超常人的天賦和努力，演奏水平更是沒話說，而剛才，那更加動人的音色，真實地挑動了她的心。
以后，霙變得更出色，能去最好的音樂大學，自己可以嗎？
還是讓霙陪自己去普通大學？
傘木希美握緊手里的長笛。
午休時間很快過去。
久美子在校門口送別渡邊徹和清野凜。
“久美子，我給你的數學筆記記得看，我在東京大學等你。”
“你太高估我啦！”
“我還以為你會說‘就算能考上，我也會陪麗奈去女子大學’呢，看來你們兩個還不夠粘稠。”
“別再說這個詞了！”
“好吧，好吧。”渡邊徹還要說什么，遠處傳來上課的預備鈴。
“走了。”他干脆地揮了揮手，和清野凜一起，走下坡去。
“嗯，再見。”久美子被自己聲音的嘶啞嚇了一跳，回過神，才發現差點紅了眼眶。
還好，渡邊徹已經轉過身去。
“清野同學，我的指點方法怎么樣？是不是效果拔群？我敢對著北宇治保證，鎧冢霙絕對會成為一位了不起的雙簧管樂手，如果不行，就讓它現在立馬地震！”
“我只看到你在騷擾女生。”
“喂喂喂，是因為你用有色眼鏡看這件事，才會覺得我在騷擾，你要是放平心態，那我”
兩人的聲音逐漸聽不清。
“久美子，要上課了！”身后傳來麗奈的聲音。
久美子深吸一口氣，收拾好情緒：“來了！”
她突然想起今天剛見面時，渡邊徹無意說得一句話。
‘你想想，大家都被我迷住了，結果轉眼再也見不到我，你不感覺這樣很青春嗎？’
“東京啊。”她轉過身，朝校舍走去。
悵然若失地眺望遠方，越過學校的后山，可以看到一望無際的秋日晴空。
由西向東的飛機，留下白色的尾線，將天空一分為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