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杯劃過一道拋物線砸在了陳牧的肩頭上。
溫熱的茶水灑了半身。
若非陳牧下意識直起身子躲避,可能這杯子要落在他的頭上。
高元淳臉色一變,忙起身道:
“大人息怒。”
葛公公取出一方手帕,慢斯條理的擦拭著手上灑到的茶水,捏著暗啞怪異的嗓音說道:
“陳捕頭,這還沒飛上枝頭呢,就把自己當鳳凰了?”
水珠順著陳牧臉頰滑落,在下巴上停留片刻緩緩落在地上散開一朵晶瑩的水花。
他默不作聲,神色平淡。
眼神里蘊出的幽暗好似鬼火般慢慢跳躍。
葛公公全然沒有了之前的溫和,陰惻惻道:“也不看看你算什么東西,敢在本官面前如此放肆!
小子,本官之所以跟你費這么多口舌,無非是賞識你。
軟的,硬的,本官都給你講的是清清楚楚,可你卻不識抬舉,真當本官沒脾氣?”
客廳內一片寂靜。
原本祥和的氣氛此時仿佛凝固了一般。
始終未曾開口的文明仁說道:
“葛大人,穆二河乃是穆家案中唯一存在的犯人,若是連他都要逃脫律法制裁,那被百姓們知道,恐怕…不僅僅是有損衙門威嚴,更是有損我大炎的形象。”
“文百戶,你也甭給我扣這頂高帽子。”
葛公公冷笑,“本官查辦過的案子比你捉過的妖還多,還輪不到你這個獵魔人來教訓!”
文明仁面皮漲紅,捏著拳頭沒有說話。
在大炎王朝的諸多機構中,鎮魔司的地位尤為尷尬。
在王朝建立初期,因為妖魔橫行的緣故,所以皇帝親自設立鎮魔司,專職捉妖除魔。
那時也是鎮魔司最為輝煌的時刻。
地位至高!
可后來隨著妖物逐漸減少,鎮魔司日漸式微,地位大不如前,更是被并入天啟衛。
與冥衛一同成為天啟衛的‘下屬’。
不過相比于‘冥衛’這個親兒子來說,鎮魔司顯然不太受重視。
更像是撿來的孩子。
此次因為觀山院第九座觀山夢忽然坍塌,導致大量妖物逃跑,鎮魔司這才恢復了一些地位。
不過比起冥衛和西廠來說,還差得遠。
而且最重要的是,幼帝馬上就要親政,到時候必定會效仿先帝重用西廠。
所以文明仁在這個太監面前,也確實沒啥存在感。
被對方冷嘲熱諷也是正常。
高元淳行禮:“大人請勿生氣,這渾小子平日里被我養壞了性子,回去后下官一定好好責罰他。”
說完,回頭瞪著陳牧:“還愣著做什么?滾出去!”
陳牧還想說什么,但被文明仁扯了下衣袖,無奈只好離開了內堂。
離開縣衙,陳牧悶悶不樂。
此時他算是真正領教了在強權之前,沒有根基的自己是多么渺小與無力。
甚至連呼吸都得讓對方施舍。
“你呀,不適合在官場混。”
文明仁拿出手帕示意陳牧擦擦臉上的水珠,苦笑道,“之前我還以為你小子是個油條,沒想到比我還愣頭青,估計縣太爺也被你小子給嚇壞了。”
陳牧吐了口濁氣:“我當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我咽不下這口氣。”
作為從二十一世紀穿越來的新青年。
雖然他的三觀談不上有多正,但對于穆二河這種應該千刀萬剮的人渣,決不能放過。
這種人多活一秒,都是對空氣的玷污!
“這世上不公平的事到處都在。”
望著陳牧郁郁的表情,文明仁勸解道,“你要還要經歷很多很多,想開點吧。”
陳牧將擋在面前的木凳一腳踹開:“媽的,不干了!”
“嘿,現在怕是由不得你了。”
文明仁將對方踹飛的木凳撿回來,放在陳牧身后示意他坐下,而自己則坐在石頭上笑道:
“聽高大人的意思,他已經把你引薦給了刑部的于鐵頭,你小子想脫身也脫不了咯。”
于鐵頭?
陳牧疑惑不解:“此人是誰?為何有這么奇怪的名字?”
“這不是名字,這是外號。”
文明仁從眼間解下隨身攜帶的酒葫蘆,擰開塞子喝了一口,又遞給陳牧。
陳牧也不嫌棄,直接狂灌了一口。
烈酒入喉。
一股辛辣醇香沖起,十分難受。
卻又格外暢快。
文明仁說道:“他是刑部尚書,兩朝老臣,也是太后掌權期間最為頭疼的官員之一。
這么跟你說吧,從先皇到太后執政時期,這家伙只要一爭執,不管是跟皇上、太后或是其他大臣,急眼后必定撞柱子。
在金鑾殿一共撞柱四十七次,在仁壽宮外撞柱二十三次,在午門外撞墻十一次,甚至在家里撞門柱兩次。
次次撞的是頭破血流啊。
可人家照樣活得好好的,沒出什么毛病,如今六十多歲,身子骨硬朗得很。
所以眾人才給了‘于鐵頭’的稱號來調侃。”
陳牧暗暗咋舌。
牛逼啊。
就這都沒腦震蕩,可見這家伙撞柱子的本事也是夠高明的,其他人估計都學不來。
“雖然嘴上調侃,但眾官員還是很尊敬此人的。”
文明仁感慨道,“也算是諸多官員里頗為剛正不阿的一人,若非這倔強性子,恐怕做首輔都有可能。
而且也是因為有他的存在,才不至于讓西廠和冥衛制造太多冤案。”
陳牧默然。
能被文明仁如此評價,看來這于大人也是值得跟隨之人。
不過…
估計他沒機會跟隨對方了。
陳牧仰頭灌入酒水,將酒葫蘆還回去:“我想一個人靜靜,文大哥你去忙吧。”
“酒留給你。”
文明仁扔下酒葫蘆,拍了拍陳牧肩膀,“想開點吧,別太糾結了。”
說完,輕嘆一聲轉身離開了。
待文明仁走遠后,陳牧拎起酒葫蘆朝著縣衙大牢而去。
進入大牢,陳牧看見兩名衙役正給穆二河解開腳上的鐐銬,準備將其帶出牢房。
后者一臉笑容,顯然知道自己得救了。
“班頭。”
衙役看到陳牧后紛紛打招呼。
見陳牧出現在地牢內,穆二河微微一怔,躬身道:“小民拜見陳捕頭。”
“你們先下去吧。”
陳牧擺手。
兩名衙役猶豫了一下,默默退出了牢房。
看得出穆二河有些緊張,陳牧笑著安慰道:“別害怕,我是來恭喜你的。”
穆二河干笑著,沒有回應。
陳牧也不嫌臟,坐在沾有灰塵血跡的石凳上:“你這家伙也是深藏不露啊,有這么大的靠山怎么不早說?”
聽到這話,穆二河大致明白了陳牧前來的目的。
明顯是來拉近關系的。
知道他的‘后臺’是西廠后,害怕被報復,所以趕緊來化解之前的仇怨。
這種人很正常。
想到此,穆二河緊繃的心弦頓時放松下來,苦笑道:“陳捕頭說笑了,小民也就是與那位閆大人有點交情罷了。”
“可不是嘛,自己老婆跟對方睡了兩個月,這交情自然匪淺。”
陳牧慢悠悠的調侃道。
穆二河面色瞬變。
他直視著陳牧:“陳捕頭是來挖苦小民的吧。”
“別誤會,我是真來恭喜你的。”
陳牧唇角浮現一抹笑容,“其實我想知道,對自己侄女做了那種事后,你有后悔過嗎?”
穆二河卻表現出一臉茫然:“陳捕頭在說什么?小民聽不懂。”
這家伙。
顯然已經得到葛公公的指示了。
不準備認罪。
面對對方的刻意裝傻,陳牧也不生氣,特意提醒道:
“就是當年你老婆被人白嫖兩個月,而你卻將怨氣撒在十二歲的侄女身上這件事,你后悔嗎?”
穆二河皺眉:“陳捕頭,我可從來沒做過那等畜生行為,之前也是你嚴刑逼供迫使我認罪的。”
“變聰明了嘛。”
陳牧擰開酒塞喝了一口,“算了,這些都無所謂了,反正你已經定不了死罪了。”
望著陳牧頹廢無奈的表情,穆二河眉頭舒展。
神情浮現幾分得意。
畢竟只是一個小民,從生死線上回來沒興奮的跳舞,已經是夠壓制的了。
穆二河道:“小民從來就沒做出犯法之事,反而是那個賤丫頭,故意引誘我。陳捕頭,你也是男人,如果一個女人故意誘惑你,你能把持的住?”
陳牧搖頭:“不能,但我也不會對一個十二歲的小女孩下手!”
“陳捕頭啊,你怎么還不相信我呢。”
穆二河滿臉苦澀。
配合他那張頗為老實的面相,很容易讓人以為這家伙就是無辜的。
“我相不相信你不重要了,而是…你從來就沒有懺悔過。”
陳牧站起身來。
穆二河也懶得說話了,反正很快他就會被葛公公帶走,在這里多廢口舌無用。
“聽說過于鐵頭嗎?”
陳牧忽然轉移了話題,笑瞇瞇的問道。
穆二河茫然。
不明白對方在說什么。
但那臉上的笑容,卻莫名讓他很不舒服。
“撞了那么多次都好好的,也不知道天底下還有幾個像他那樣的鐵頭。”
陳牧嘖嘖搖頭。
他走到墻壁前,淡淡道:“這上面的字是你寫的?”
被陳牧連續跳躍性的問題搞得有些懵逼,穆二河下意識走過去查看。
順著陳牧目光望去——
是一塊凸起的石頭。
略有些尖銳。
“什么字?”穆二河盯了半天也沒看到石頭上有字。
“湊近些看。”
陳牧面無表情,將酒葫蘆里的酒水一飲而盡。
穆二河滿頭霧水,將臉湊近了一些。
可還是什么都沒發現。
“那么大的‘死’字,看不見嗎?”
身旁,陳牧幽幽的聲音傳來,宛若地獄中飄出的音符,給這間牢房增添了幾分寒意。
穆二河一怔,瞳孔陡然縮如針芒。
他下意識想要抬頭。
可后腦勺被陳牧一巴掌摁住,狠狠的砸向墻壁上——那塊凸起的尖銳石頭。
眉心處血液濺起,染紅了布滿污垢的墻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