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灼的一夜過去。
新皇真的病了。
頭暈喉痛,額頭也燙了起來,還時不時流著鼻血。
御醫表示,沒有什么大毛病,只是喝多了參湯。是前陣皇上身子虛弱,尚未調理好,此刻用量猛一加大,便不耐受,于是生了內火…
哭唧唧的朱永興一邊被御醫灌藥,一邊還要接受陶老的心靈輔導,從喉頭苦到心頭,卻不敢與老頭對視,也不敢無禮閉眼,更不敢說個不字,他唯一能做的,只是呆呆看著頭頂祥龍出云的明黃幔帳…
他討厭那刺眼的顏色,他厭惡四周都是明黃閃耀。
太亮了,灼得他的眼睛疼。
他喜歡五彩斑斕,喜歡五光十色。
心累。
多久了,他多久沒好好睡過了?他無比懷念他不問世事,手拿畫筆畫架,醉躺花間醞釀靈感,構思布局的那些日子。
然而那些時光,永遠都不屬于他了。他要永遠板正坐在那硌屁股的龍椅上,永遠掛著假笑,永遠與無休止的爾虞我詐作伴。
一想到這兒,他覺得生不如死,也再次淚流滿面。這一難過,鼻孔再次有兩道血掛了下來。
御醫連連搖頭示意陶老停止,讓皇上好好休息以平緩心情。
陶老則氣不打一處來,誰又不體虛?誰又不心累?他早就退下了好嗎?可他都多少天沒著床了?他又何嘗不想屁事都不管!
他都苦口婆心,好言相勸整整兩日了,顯然,依舊是扶不起的效果。他們這幫老東西年紀都大了,國事就該全歸他們管嗎?
他們也只是全靠一股為國之心在強撐!
國之君主無能,后患無窮,皇帝站不起來,他們又能幫頂多久?
這亂世之中,還是得有個強硬的皇帝,才能省心,才能事半功倍啊!
陶老很失望,踱步前往了內閣的議事廳中。
幾位閣老一齊看來,發現不見皇帝人影,就只陶老一人,也是一齊重重吐氣。
雨早就停了,西風也轉了北風,就是不知朱永昊會何時發瘋攻來。
朱承熠一直在沿著城墻四處跑,一邊盯著反軍,一邊盯著各處工事和征兵。
官兵里的精銳都被編進了守城衛兵之中,精兵的總數勉強維持在了四萬。
而儲備的兵力,則是常家整合來的各大家族的護院侍衛。這些人中高手不少,總人數也將近萬人,算是一支很有實力的兵力。因這次常家立下大功,所以這部分兵力由常家負責操練和磨合。一旦對方大舉進攻,這萬人將隨時準備作為各城門的兵力補充。
此外,京中還收編了一幫江湖人士和鏢局武館的人手,其中也不乏一些能人,同樣也是一支重要的儲備力量。
如此,總計能用的兵力大概在五萬五千人。
民兵方面,雖人數已招募到了十萬人,但他們畢竟能力有限,此刻只能作為第二儲備兵力,暫不計入總兵力之中。
所以在人數上,實際還是只有反軍的一半。
這兩日,榮安等人也沒心思在家中等消息,各自做些力所能及事。
戶部忙著各種賬目,文書和統籌方面的人手緊缺,于是陶云去幫忙了。
常茹菲已經回了常家。常家上下忙碌,人手也是不夠,她會武,倒是有了使勁的地方。
顏飛卿和懷孕的榮安一樣干不了重活和操心的事,所以便每日帶著丫頭們到各城門幫忙打飯打菜送東西之類的。
京中上下都干勁十足的,就連榮英,也找到榮安表示要做點什么。
對這個弟弟,榮安始終都還沒想好當如何處理。所以將軍府被圍攻當晚,榮安便告訴他了實話。直言他的將來,她沒法做主,她娘也不打算插手,所以他的事將會交給爹。在那之前,不能答應他什么,也不能將他當做虞家少爺對待。
榮英只點點頭,說他愿意等,說他之前的表態依舊沒改,只要能讓他待在將軍府,他什么都可以付出。
這兩日,榮英得了榮安允許,主動報名參與了民兵。他說,他不敢細想他親娘的死與他有多少關系,也不敢深思他娘引導的造反他要背多少責任,他只是一想起過往就喘不過氣,他不要他的過去,他不要他的回憶,他打算一切從新開始,所以他要做點實事。
說他的右手已經廢了,他也不想再拿筆。他想參軍,從民兵開始。他不肖想一步登天,他想要先自己試著走走看…
榮安自然應了。或許,這對他便是最好的選擇吧?前世的他,走的全是捷徑,走的是廖家的路子,是從文。而今生,他能腳踏實地,也算是截然不同的另一條出路了。爹大概也會欣慰的…
這天,京中上下都很緊張,守軍注意力高度集中,盯著城外反軍。
誰都覺得,就是今日了。
可一直等到午時,反軍都還沒有任何行動。
過了午時,他們反倒是發現遼江兵的人數又得了補充。東城外瞭望臺經過加高,用了千里眼后,足可清楚觀測三四十里地外狀況。
這次,遼江大概又過來了三千人。
之后的兩個時辰,一直有陸陸續續的遼江軍前來扎營。到日漸西斜時,保守估計,對方應該已有十一萬人手了。
幾位閣老既是慶幸又是焦慮。
慶幸對方大概是因為一直有兵力前來,所以始終還沒動手,很可能會將進攻拖到晚上。焦慮的則是對方人數越來越多,一旦行動展開,守城的困難也將越來越大。
朱永興在焦慮狀態下,也是一驚一乍,精神狀態極差。
又是一個難熬的夜晚。
時間點點過去,卻什么都沒發生。
一切平靜。
“晚上攻城對他們并不利,大概是拖延打算一口氣拿下。”閣老們話雖是這么說,但也覺得哪里怪怪的。按道理,反軍占人數優勢,并沒有拖延的意義。
太陽升起…
日上三竿…
日漸西落…
這一日,又這么過去了。
一日平靜,還是沒有進攻。
而遼江軍的兵力已達約十二萬。
由于被圍造成的消息閉塞,閣老們都覺得不安,卻不知哪里不對。為此,他們還故意放了點假料到敵軍。說收到消息,虞博鴻大軍與韃子和解,已經開始回京了…
反軍那里在第二天終于有了點反應。
過了午時,東直門外,兩門火炮打頭陣,十臺投石機開始了配合,一齊沖東直門鬧起了動靜…
整個京中一下緊張。
病中的朱永興也被架著到了東直門去鼓舞士氣。
然而,反軍那里的動作也就僅限于此,再沒有下一步。既沒有加大火力,也沒有全力進攻的意思。只一個時辰后,攻勢便收了,好像是在試探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沒發生。
又是一夜,平安過去。
日頭再次升起時,西便門起了反軍攻城的動靜,可依舊不溫不火。
隨之是南城門,同樣是只聞動靜不見攻勢。
京中不少人都覺得,對方一而再的虛招直晃,不露實拳不會沒有目的,說不定就是為了放松守軍的警惕才這么折騰,所以,絕對不能掉以輕心…
可這天,還是這么過去了。
但這幾日的宮里,也不知為何,突然忙了起來。
往日都會出門巡守的閣老也再不見,皇帝更是只在那天東直門出現了一下后便再沒見人影。
天快亮時,榮安被小荷一陣推,終于迷迷糊糊醒了來。
“主子快醒醒。”
“打起來了?”榮安瞧了眼黑漆漆的外邊,又側耳聽了聽,發現并未有大動靜。昨晚睡的時候,據說朱永昊又耗上了朝陽門,進行著小規模的進攻來著。
“還是那樣打著。沒變化。是宮里。宮里傳召您呢!急召!似乎十萬火急。”
“宮里?”宮里能有什么事?
榮安由著小荷幫自己穿衣,忍不住思量起來。
宮里朱永興對自己客氣得很,一早就主動表態說將軍府和王府的重修全由皇室包了,被炸了的君安樓和她的私宅也會由國庫撥銀來重建。等戰事結束后,還要對她論功行賞,她要什么他就給什么…
所以,這天還沒亮,絕不是皇帝傳召。
內閣?
應該也不會。
皇帝駕崩后,朱承熠看她五個多月的肚子并不大,執意讓御醫給她把過脈。御醫直言,她太過操心操勞,孩子確實偏小。好在前三月養得算可以,所以此刻看來勉強穩固。但一定還是要好好養著…
御醫的那句話,讓朱承熠心疼,叫幾位閣老也上了心,當時就讓她回家休息,所有事都不用她再操心來著…
那還有誰會這么折騰她?
“宮里來的哪位公公?”
“不認得,似乎是皇上繼位后新提拔的。”
“知道世子在哪兒嗎?”
榮安開始心慌了。她已經好幾日沒見過朱承熠了。他剛上任總兵那兩天還回家看一眼,但這幾日反而消失了。
“奴婢不知。”
榮安去見了前來的公公,對方不但面生,還一無所知。
那太監得了個荷包后,也只是告知宮中最近事務很忙,先有先帝喪事,又是新皇登基,這兩日眼看突圍無望,所以還得安排先帝和太皇太后下葬萬歲山事宜。宮中的老人全都調走幫忙了,所以是他來傳話。
“那您總該知道,是誰傳召我吧?”
“是乾清宮。”
“…”無語。
那公公猶豫一二后補到:“奴才昨晚值守乾清宮。奴才輪值前去時,那門已經關上了。咱們被告知所有人未經傳召,一概不允許進入,所以奴才對其中之事并不清楚。連乾清宮有哪些人都不曉得。”
“世子在宮中嗎?”
“世子是半夜被乾清宮緊急傳召,之后就沒再出來。”
緊急傳召?半夜?還外人不得進入?
榮安心頭一陣急跳,總覺得有什么事要發生。
上回心頭這么慌的時候,便是朱永寧造反。這次…
哎。朱承熠既然在里邊,那縱是千難萬險她也得走這一趟了。
她和上回一般對阿生叮囑了一二,便上了宮里的馬車…
一路她都很小心觀察了。
宮門那里如常,守門的宮人和侍衛里有老面孔,所以宮門處應該沒出事。
一路上也沒見古怪,
乾清宮外守著的侍衛也有她眼熟的。
是自己多心了嗎?
榮安不太明白。
可天都還沒大亮呢!
她一到,乾清宮門就為她開了,侍衛表示,里邊有指示,她可以不用通報直接進去。
進入殿中,環視四周,她提著的一口氣才緩了下去。
朱永興,撐頭高高坐在龍椅上。
朱承熠,抱胸淡淡坐在圈椅里。
內閣的幾位,則與他面對面坐著。
就是這態勢…有些對峙模樣。
是爭執了?
見她到了,朱承熠便起身把她攙去了他的椅子里,隨后遞來了一物。
卷軸,圣旨。
軸體為一品玉軸,她暗暗冷嘶了一下。什么大事?
打開,一眼看下去…
隨后,隨后,她咳了起來,差點被自己得口水給嗆死。
她終于明白為何這般神秘,也懂了為何朱永興看見她就笑。所以這幾日,朱承熠、皇帝和幾位閣老不見所蹤就為這事?
“別急,別急。”朱承熠給她撫著背。
“不是…怎么會?…我…”她一時竟不知該說什么。
看向新皇,又看了眼幾位閣老,再看了看一邊坐著的陶老…除了朱永興,其他人似乎并沒有太大反應,一個個看不出悲喜。
“隨我來。”朱承熠道了聲抱歉,帶著榮安去了偏殿。
門關上,只他兩人。
“果然,到底來了。”朱承熠拉了她手,要扶她去坐。
“怎么回事?”榮安哪里有心思坐。
“別慌。你早有心理準備了不是?”他蹲身她跟前。
“我…有點暈。你讓我緩緩。”
“是。給你時間。但最好快點。”他溫和笑了起來,抱她在懷。
那張圣旨,是禪讓圣旨。
朱永興,要將皇位讓給朱承熠。
先前榮安想著若自己兩人真如星云口中的天命所歸,那該如何拿到皇位?她設想過,逼宮?造反?她怕麻煩,懶得做哪些。朱承熠心里有大義,也不可能那么做。所以她一直沒想明白。
原來是禪讓?是這樣的方式?
這圣旨已經基本完成。皇帝的璽印已經蓋上,只差公之于眾。
“可為何?”朱永興再無能,若非走投無路,他也不會走這一步。新皇登基只有幾天,若不是萬不得已,內閣也不會答應這民心或將動搖,還可能授人以柄的選擇。還有宗室?不可能輕易答應!朱承熠到底是旁支,不夠格!
一定有重要緣故!
朱承熠一臉無語的笑。
“你知為何朱永昊近日沒了動作?”
榮安搖頭。
“因為我爹,我爹和你爹一樣,都是老狐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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