窮欲看向陳九,又問道:“你想殺我?”
陳九默然。
窮欲又忽的一笑,“可你覺得自己沒有理由殺我,沒有理由殺了一個只是公平做生意,卻從來沒做壞事的…怪物。”
陳九低著腦袋,亦沒有作答。
窮欲笑得更開心了,“那你何不遂了自己心愿,殺了我,反正我也不會死,你就當舒心了,更何況修士修行所求不就是一個無拘無束,念頭通達嗎?”
它的聲音極盡蠱惑,“來,殺了我。”
陳九眼中有金芒跳動。
如果他在這里因為自己舒心,選擇殺了窮欲,那么之后會不會為了舒心,開始…殺人?
窮欲看得實在開心。
它在山水志異中的記載,從來不是什么實現愿望的鬼神,而是扭曲人心的鬼神。
那種蠱惑聲音再次從它嘴里傳出,“來,殺了…”
它的頭顱已經被一只手洞穿,鮮血四濺。
陳九殺了它,可他自己的面容卻有些悲傷。
他殺死的是窮欲…還是自己的信念?
窮欲潰散,又從后方凝起,面色有些陰沉,這年輕人不知為何,殺它的那一次,真是疼到了極致。
這讓它的好心情消失,轉而更變本加厲的說道。
“好,好個高高在上的仙人,果然是能夠為了自己舒心,隨手斬殺性命,好不得了!”
陳九眸子金光有些猩紅,或許是染上了鮮血,他死死看著窮欲。
窮欲忽然有些不太敢說話了,頓了一下,干笑道。
“其實殺人也沒什么大不了,普天之下哪有什么好人,無非就是力量不夠罷了,只要力量充足,誰不想自己舒心,自己討厭的、不喜歡的人,管他做過壞事沒,巴不得直接一巴掌拍死。”
窮欲搓了搓手,又干笑道。
“其實這種例子我見過不少,曾有位少年,性子懦弱,在村子里極好說話,是公認的好人,后來他遇見了我,想要勇敢,我自然給了他,代價是失去恐懼。”
“從此以后,這位少年成了名揚百里的勇士,且殺戮極多,路上遇見長相不喜之人,直接一刀剁死。”
窮欲沒說這位少年之后的結果,但想來也應該是不得善終。
陳九直直看著它,第一次說出了自己的心聲,“我想殺你。”
窮欲笑問道:“為何,只因為我將那女人和少年變為那副模樣?可這是他們自愿的,我也從未蒙騙過他們,事先就說好是等價交換。”
它開始勸道。
“其實那女人和少年和你有什么關系呢?為何要為了他們如此盡心盡力,這都是他們自找的。”
“如同有溺水之人,救與不救,其實都行,都是因為他們自己要去戲水,才會溺水,且讀書人也有君子不立于危墻之下的道理。”
它的溫醇嗓音緩緩傳來。
“沒必要救的。”
陳九神情有些迷茫。
關系不大,因為關系不大,所以便可以不去救嗎?
窮欲詭異一笑,朝著陳九心間一指。
天地變換。
忽然回到了那日的勾欄處,有一位矮小老人在勾欄大門處,被人拖著,像丟死狗一樣甩在地上,就要活生生打死。
陳九目眥盡裂,猛然沖去,卻撲了個空。
天地又一暗,平地有轟隆巨響 他茫然轉身。
獸潮如洪流沖來,徑直穿過了他,撞向那處城池。
城墻倒下。
修士尸身如同野草一般倒在廢墟邊上,鮮血流在一起,匯成了一條小溪。
有位少年驚恐站著,身軀顫抖,四肢無力,就要被一頭妖獸咬碎吃下。
陳九踉蹌跑去。
少年被咬碎,鮮血濺了一地,城池不見了。
陳九呆愣站著,周遭景色再一變,成了一處河流旁的草地。
他閉上眼睛,不敢再去看了。
身后小姑娘傳來聲音。
“姓陳的…”
陳九在這瞬間淚流滿面,卻沒有轉頭,他真的連半點都不敢去看。
小姑娘疑惑的跑到他面前,看著他這副模樣,沒好氣道:“真是的,恁大個人了,還和個好哭鬼一樣,不曉得你在哭個啥。”
小姑娘皺起稀疏眉頭,“腦袋勾下來。”
陳九低頭。
小姑娘踮腳,伸著手,就要幫他擦掉眼淚。
她的小手剛伸出一半,便如風沙飄散。
陳九呆滯看著。
窮欲突然出現,哈哈大笑,“原來是個光有善心,毫無本事的廢物!”
它又譏笑道:“你真可憐,沒本事,有善心,這兩點都占了,實在太好笑,你說你要是沒本事,就不該有這種善心,不然到頭也只是白白折磨自己而已。”
陳九擦了擦眼淚,看了看手腕上的那枚翠綠珠子。
他有些懂了。
天地恢復,回到了孤鶩山之中。
窮欲看著他,忽然問道:“你真的算是好人嗎?”
年輕人挽起濕潤長發,身上金光一震,衣衫雨水沸騰,他極其平緩且篤定的說道。
“算的。”
縱使遇見了太多無能為力的事,可他確實算是好人。
或許世間人性本惡,但只要有足夠的規矩道德,那依然能夠人人向善。
此方天下就是缺少太多的規矩了。
而窮欲則是在釋放人性,用欲望勾出人性的丑惡面。
這就是陳九殺它的理由。
陳九眼中金芒猛然跳動,眼角金紋開始緩緩蔓延而出。
窮欲從他身上感受到了強烈的殺意。
可這又能如何,它是不死的,至少從他誕生到現在數千年間,并沒有人真正殺死他。
它也極其小心,不會去招惹那些真正的大修士。
天人以下,想要殺他,是有些癡人說夢了。
它的心口突然被洞穿,天地武運為樊籠,將它拘束在此方小天地中。
陳九眼中金芒猛烈燃起,似要灼人。
窮欲痛苦哀嚎一聲,不敢置信,驚駭一聲,“天生降妖師!”
鬼神與妖怪,皆被天生降妖師天然壓勝。
這是天地大意,凌駕于氣運、因果之上。
陳九將窮欲殺了一遍又一遍。
直到它不再有動靜,整個身軀像是已經干涸。
陳九仍然不厭其煩,一下一下的洞穿著它的胸口,翻出大量鮮血。
他眼中光芒灼灼逼人。
窮欲已經死了。
年輕人身上全是鮮血,甩了甩手。
天際雨幕小了些,成了綿延細雨。
年輕人踏浪,回了蘇螺城。
他在城鎮中呆了一個多月,他在靜靜地看,看過路行人,看商賈小販。
看得多了,他才忽然懂了。
只要不做壞事,其實都是好人,不過這天下對于壞事的標準,很是模糊,尤其對仙人,更是放松。
這就需要重新去修訂規矩,也得好好想一想,一時半會急不來。
在陳九深夜路過一間小屋時,突然聽到一聲慘叫,隨后又寂靜下來,靜得讓人發慌。
小屋微弱的昏黃燈光熄滅了。
陳九推開門,悄無聲息地走了進去。
溫熱的鮮血從門口流出,打濕了他的鞋子。
地上有一對老夫妻的尸身。
還有一個趴在他們身上,正在咀嚼的似人身影。
那道身影聽聞動靜,轉了過來,猙獰的丑陋面目上全是鱗片,嘴角滿是鮮血,它看著陳九,有些詫異。
“仙師…大人?”
陳九沉默著,空氣中的血腥味是那么刺鼻。
少年惶恐解釋道:“仙師大人,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控制不了自己。”
它的解釋,在嘴角掛著的肉塊下是那么無力。
陳九咧了下嘴角,哀傷道:“你是人啊。”
少年眼瞳一瞪,似乎被戳到痛處,再也沒了惶恐樣子,怨憤吼道。
“我是人?我在你們眼中哪里像是人?我不過是你們這是高高在上的仙人養的一條狗罷了!”
它面容扭曲,極端怨恨,“我爹娘將我賣到這里時,我就早不是人了,我就是條可以隨便買賣的狗,你們他嗎的全都瞧不起我,你們都該死!”
陳九看著它,滿是悲哀。
因為不管少年再如何,都沒有從來的機會了。
陳九殺了他。
殺了少年,不是鮫人。
陳九坐在少年的尸身旁,看著雙手的鮮血,手臂有些微微顫抖。
他在身上擦了擦,將三具尸身埋葬了。
陳九就順便坐在月色下的山頭上,想著事情。
天下需要改革,這是毫無疑問的。
只是該怎樣改革,如何改革,這需要他去看、去想,而不是僅僅三言兩語,紙上談兵。
所以接下來,他會沿著蘇螺城一路北上,經歷浮白州、黷武州,將其中最不喜歡講道理的宗門一一記下。
然后在將來,就由他去和他們好好講道理。
怎么講?
自然是先和他們講最喜歡的拳頭,然后再講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