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掌灶,大娘打下手。
程家老房子最讓程云舍不得的就是這土灶了,最富技術含量的也是這口土灶。程家的灶是程云大伯自己砌的,磚頭和水泥,最頂上蓋上瓷磚,和其他人家的灶差不多。但這臺灶砌得之好,是其他人家沒法比的。至少程云小時候去過那么多戶人家家里做客,從沒見過誰家的灶有自己家的灶好。
不漏煙是基本的,但光是這一點,就有很多戶人家做不到。
大抵是因為技術不過關,沒有誰家是專業砌灶的,再稍微粗心一點、將就一點,這灶鐵定就漏煙了。
程家的灶在墻腳,設計科學合理,空間剛剛好,一個人坐著寬敞舒服,兩個人擠著烤火也不累,聊聊天什么的最舒服了。兩個灶孔三個鍋位,一個充滿鄉土氣息的大鐵鍋,一個煮湯煮粥的銻鍋。還有一個無論在哪個灶孔燒火都能照顧到它的后銻鍋,也就是小銻鍋,一般用來燒熱水——在這個小銻鍋里加上水,你就可以不管它了,等把飯做好,水自然就熱了。
你還真別說,十幾年前的農村人還就喜歡比這些。
沒法呀,那時候條件差,沒有奢侈品可比,誰家都差不多一個樣,除了電視機、新櫥柜之類的,也就只能從房子上下手了。
想增加幸福指數也只有從房子上下手。
所以以前的人總是竭盡全力把房子裝飾得更好,樣樣都要做到最好,容不得一點差錯,不過也只是為了讓自己的日子過得更舒服些罷了。
這灶便是程云大伯費盡心思的體現。
程云小時候最喜歡在這燒火了,特別是冬天,火映得滿臉通紅,一邊燒火一邊慢悠悠的等著飯做好,別提有多愜意了。這活兒有時候還得搶,不搶拿不到,甚至于你上個廁所的功夫,就有人給你把位置搶了,等你回來她還笑嘻嘻的看著你,卻坐著不動。
沒錯,就是程秋雅!
今天程云把寶座讓給了她,因為天不冷,這個位置沒那么搶手。
他和程煙在灶旁邊站著,雙手搭在灶臺上,觀摩跳水兔在鍋中逐漸成型的過程,時不時夸大廚一句,或者和他們聊聊天。
這個活兒老話叫‘扶灶’。
顧名思義:扶著灶,怕灶倒了。和燒火差不多,都是為做飯出了一份力。
小蘿莉則因為高度不夠,扶不了灶,被程云打發上樓頂玩去了。
“刷!”
一個鍋鏟遞到了程云和程煙面前,上面擱著幾塊白白嫩嫩的兔肉,程云大伯的聲音傳來:“嘗哈囊們樣了!”
程云用手小心的捻起一塊,立馬送進嘴里,被燙得直吸氣。
程云大伯又對程煙揚了揚下巴:“程煙也嘗一塊噻。”
于是程煙也伸出纖嫩的手指捻了一塊。
“可以起鍋了!”程云當先說。
“嗯,好吃。”程煙也道。
事實上她覺得沒有程云做得好吃,因為程云總是放很多辣椒和嫩姜,姜和辣椒的辣味疊加起來能辣得人鼻涕直流,爽到爆。但是老一輩的人顯然沒有年輕人那么能吃辣,加上家里還有個七十多歲的老爺子,所以程云大伯只是象征性的放了些雙椒和姜絲,顯然滿足不了無辣不歡的程煙。
估計小蘿莉也不怎么愛吃!
程煙心里嘆了口氣,待會兒就少給小蘿莉夾點吧,可憐它辛辛苦苦抓的兔子喲…
這時程秋雅忽的站了起來:“我也要嘗!”
“你過場多!”
程云大伯一邊斥責一邊鏟了塊給她,同時念叨著:“這么大了,還跟個小娃兒一樣!也不曉得早點給我帶個男朋友回來!”
二堂姐捻起肉,楞道:“給你帶個男朋友回來?那你老婆娃兒囊們辦?”
大伯揮舞著鍋鏟恐嚇她:“老子!!”
“打嘛!”
程秋雅一點不虛,不疾不徐的把兔肉塞進嘴里嚼巴著,又坐下來繼續燒火了。
大伯也不覺得丟面子,顯然這已是他們父女倆生活中的常態了。
甚至想起程秋雅的反駁他還覺得有點好笑,但正生氣呢,又不好意思笑出來,只好繃著臉,把笑憋著!
家庭就是這樣,家人相處從來就沒有一個固定的標準,從來就沒有‘必須怎樣才是正確的’的說法。每個家庭都是獨立的,有各自獨有的相處模式,這種模式是他們相互都接受并習慣的,和外人沒有任何關系,任何外人也都不具備說三道四的資格。
兔肉起鍋,裝了滿滿一大盆。
程云大娘笑呵呵的過來端到了一旁,程云和程煙因為需要扶著灶,都沒有動。
接著又炒了個青菜,最后煮個魚,依然讓程云和程煙嘗了一遍。
說是嘗,其實就是給他們吃,讓扶著灶的功臣先過過嘴癮——這些長輩都煮了一輩子的飯了,壓根不存在缺鹽少味的問題!
程云每次炒菜也都要提前給殷女俠、小蘿莉嘗嘗,難不成他還真指望一個逃荒的、一只貓幫他嘗嘗咸淡不成?
無非是長輩對小輩的一種寵愛、一種縱容罷了。
最后再加上每個人不管什么時候回老家都必然吃得到的香腸臘肉、銻鍋里燉了一下午的香菇野雞湯,就是今晚的晚飯了。
隨著程云大伯往鍋里舀了一瓜瓢的水,喊了聲‘好了’,并開始涮鍋,程云和程煙兩位功臣終于不用扶著灶了,并開始做了今晚唯一一項真正的活——拿碗筷和端菜。
程云順便還把小蘿莉叫了下來。
程老爺子笑呵呵的:“你這貓比狗都還聽話,一喊就下來了。”
程云隨口說:“布偶狗嘛!”
程老爺子自然是聽不懂的,但老爺子聽不懂的東西多了,早習慣了,自顧自的拿起饅頭的狗飯盆,舀了飯和雞湯,泡在一起給它吃。
人還沒吃,狗先吃上了。
隨后六人一獸才開始入座。
程云大伯是個講究人,看著這一大盆雞湯,總覺得差點顏色,便又瞄了眼程秋雅,喊道:“你去壩子外邊掐幾根蔥進來!”
二堂姐抱著碗,一轉頭看向程云:“你去壩子外邊掐幾根蔥進來!”
程云一怔,隨即看向程煙,又轉達了一遍。
程煙睜大眼睛:“???”
程云大娘在邊上假裝生氣:“哦!你們就一個推一個嘛!懶成豬!”
程煙看了看程云,又看了看程秋雅,見兩人都坐著沒動,很無語的站了起來。
壩子外面有一小塊土,種著蔥,一年四季吃不完,程煙隨便掐了一小把,回來時又聽程云在那指揮:“洗干凈切成蔥花,用小碗裝著端出來。”
程煙翻了個白眼,都懶得懟他了。
加上蔥花,雞湯就有了靈魂。
程云大伯把一丟丟大的雞腿夾到了小蘿莉的飯盆里,笑呵呵的說道:“今天你是功臣,雞腿給你。”
小蘿莉一聽這話,虛榮心大漲,就連碗中的雞腿一下子都變得好香。
程煙也不斷給它夾菜。
程老爺子一邊吃一邊問道:“你們今天去偷柑子偷到沒得?”
“偷到了。”二堂姐答,“在山上吃完了才回來的。”
“哦,甜不甜?”
“甜。”
“在山后頭那幾家人那里偷的?”
“嗯。”
“下了樹沒得?”
“沒有,起碼留了三分之二。”二堂姐和程云還是很有良心的。
“誒?你給他留到還不是只有爛到樹上啊!”程老爺子搖了搖頭,然后又賊兮兮的道,“二大五那邊有柚子樹,你們明天可以去偷點,那個安逸!”
“二大五在哪里?”這是曾經某個年代特有的地名稱呼,就算從小在這個地方長大的程秋雅也分不清,只記得幾個附近的。
“河洞門,筏子那里。”
“額…那邊的柚子你都曉得!?”程秋雅愕然的看著程老爺子,她明明記得前兩年回來的時候程老爺子都會假假的說一句讓他們別去偷人家的東西啊,今年是怎么了?
“我騎車子出去逛看到的嘛。”程老爺子道,“就是你二姨婆那邊,也沒得人要,我前幾天出去還看到有小娃兒在偷,不曉得還有沒得,你們明天可以騎車子去看一哈。要是沒得了,就當出去耍了。”
“你怎么曉得沒得人要?”
“嘿!我有啥子不曉得的!”程老爺子一笑,臉上露出得意之色。
“你們爺爺現在雖說是沒種莊稼了,但是這邊上哪個地方他都清除得很!”程云大娘笑道。
“是不是哦…”程秋雅還是有點擔心,柚子更值錢,萬一是有主的,那多不好,畢竟她已經長大了。
“好了好了,不要說了。”程云大伯還處于一個理性的年紀,連忙打斷了他們,“等哈別個說我們一家人在做些啥子哦…”
程老爺子仰頭笑。
三個小輩也笑。
程云大伯決心換個話題:“彤彤,講你這幾個月都忙得很噠?”
二堂姐一皺眉,狐疑的看了他一眼,斟酌著開口:“是比以前忙多了,因為要學的東西比較多…”
大伯一副過來人的口吻:“事業是事業,還是不要耽擱終身大事!”
“原來你在這里等到我的啊!”
“我在給你講道理!”
“公司不準我們耍朋友…”二堂姐對此早有準備,一點不慌。
“亂說!”大伯才沒有那么好忽悠,“別個還在節目上耍朋友嘞!你豁我?”
“哪個?”
“那個路寒和…迪迪拉拉?”
“那是節目效果!炒CP的!”二堂姐有點無語,“別個路寒早就宣布和關小彤在談戀愛了,你還在這里迪迪拉拉…連人家名字都說不利索。”
“你看!”
“我…”
“我看你還有啥子話說!”
“你們怎么不講程云?”二堂姐瞬間看向了坐在一起的程云和程煙,頓了頓,又補充了句,“程煙都讀大學了,也可以談戀愛了。”
程云:“??”
程煙:“…”
程云大伯沉默了下,說道:“每次一說你,你就扯到弟娃身上,現在好,還把妹妹都帶上了!你咋不說你都要奔三了,都是老姑娘了!”
程云大娘則看向程云:“姐姐說得也對,你也該著急了。”
程云:“…”
程云大娘怎么可能因為他不吭聲就將這個話題輕易揭過,馬上又說:“妹妹倒是還可以不急,學業為重,但是你都二十三二十四了,轉眼就二十五了…誒有姑娘喜歡你沒得?”
程云端起碗呼嚕喝了口湯,貫徹落實絕不吭聲的戰術!
一吭聲就沒完!
不吭聲很快就過去了。
忽然一道聲音響起:“有!”
程云:“??”
一轉過頭,只見程煙面容坦然的抓起一小撮蔥扔到碗里的雞湯中,看都沒有看他一眼。
而程秋雅則在旁邊憋笑。
程云大娘大感興趣:“長得漂不漂亮?叫啥子?學歷高不高?家庭囊們樣?”
程煙喝了口湯,慢悠悠的答道:“挺漂亮的,學歷也不錯,家庭好…”
“叫啥子?”
“有人在踢我的jio…”
“程云你莫打岔!”程云大伯說道,又接著問,“那程云對那個姑娘有意思沒得?”
“我不敢講。”
“好嘛,有姑娘喜歡就好,我們就不操心太多了。”程云大伯收回目光,又看向了程秋雅。
程秋雅頓時頭皮一緊。
晚上程云和程老爺子聊了一會兒國家大事,各項政策啊、外星人對地球造成的影響啊,程老板也看了不少新聞,勉強能和程老爺子扯幾個來回。
第二天,他們還真去河對面逛了一圈,程云騎車載著程秋雅和程煙。
然而柚子已經被人捷足先登了。
這個季節,這邊的柚子估計還沒完全熟透,這些人也太不講道理了。
幸好這里挨著筏子,其實按方言應該讀‘扒子’,就是固定在河的一個位置,專門用來渡河的竹筏。用繩子拉著就能讓竹筏在河的兩岸之間穿梭,不能去其它地方。這也是十里八鄉小孩子們心中的圣地,程云小時候都經常特意跑到這邊來坐‘扒子’玩。
程云和程秋雅帶著程煙、小蘿莉著實體驗了好幾遍童年樂趣。
到了下午。
程云把自己取的幾千塊現金分成了兩部分。兩千塊包成紅包給了程老爺子做零用,雖說程老爺子一般也沒有用錢的地方,但上街看見想買的東西也總得有錢買不是。就算是遇上了那些專門騙老年人的騙子,在‘和其他老年人一樣花了一百多幾百塊錢買了些完全沒用的東西’和‘被騙得很想買結果兜里卻沒有錢’之間,程云覺得還是讓程老爺子自己選上不上當為好,而不是選都沒得選。
剩下的他則給了大伯大娘。
因為程老爺子都是大伯大娘在照顧,所以包括程云父母和其他兩個姑姑,每次回來都會給大伯大娘一些錢,以分擔贍養老人的花費。輪到程云后,這個錢就改成了他作為侄子給大伯大娘的孝敬。
三點左右,幾人便開車走了,饅頭還叫嚷著跟著車跑了一小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