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末日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世界末日要來了。
年輕人叫凌尼,性格十分開朗,程云與他一同買了票徒步登山。兩人體力都很不錯,攀登速度很快。
然而一路上遇見的人卻比程云想象中多很多。下到面容青澀、看起來還應該在讀高中的小姑娘,上到兩鬢斑白、杵著登山杖緩步上行的老人都有,但更多的還是年輕人,以結伴而行的居多,換算到地球的年齡應該在二十歲到四十歲之間。
似乎沒有什么能阻擋他們。
階梯陡峭,兩人不斷超過其他登山者,凌尼時不時會停下來拍個照,和其他累得氣喘吁吁的登山者打個招呼、閑聊兩句。
所有人都是笑面相向。
走到約莫三分之一處時,已是中午了,兩人找了個平臺坐下,拿出在山腳買的干糧吃了,補充了點水,程云到處看看,凌尼則跑去和其他登山者聊天,然后再次啟程。
再往上走,就能遇上下山的人了。
大家都是累死累活方能上山,此時自己已經登頂完畢下山了,而后來者還身處折磨當中,下山者的內心自是輕松而又滿足的,笑容滿面。
“加油啊!”不少下山者會選擇對遇上的上山者如是說一句,反正就是隨便的一句話,能給對方和自己帶來好心情的話,何樂而不為呢。
“加油!”凌尼回到。
“你們速度挺快啊,都到這了!”
“還行吧…”
“加油…”
“請問離云上走廊還得走多久…”
一路上都能收獲很多鼓勵,而這些鼓勵全都來自陌生人,仿佛這條登山路上便凝聚了全世界的善意。
程云也是這時候才意識到,也許‘世界末日要來了’會很可怕,但也許它也沒那么可怕。
也許有些人會癲狂,但也必將有人堅守自我。
這與人性有關,也與每個人的素養、心態和整個社會的風氣、制度有關。
玉曲山很高,它窈窕優美的體型帶來的便是險峻陡峭的登山路,很少有人能一口氣登頂。大多數人都是選擇一大早從山腳開始攀登,到黃昏時登上距離山頂很近的云上走廊,在云上走廊修整一晚,第二天早上將多余的行李放在云上走廊的旅店,以充沛的精力沖頂。
由于休息了一整晚,且輕裝上陣,沖頂大約只需兩小時。
有不少人能在下午八點之前抵達云上走廊,即便如此也很少有人敢繼續沖頂,因為登山至此已經耗費了太多體力,身體疲勞,而再往上海拔太高,體力消耗劇烈,此消彼長之下很可能沖頂失敗。
晚上在無人區露宿會非常危險,而且這個世界可沒有星空和日出可看,趕著登頂意義并不大。
但程云是開了掛的,凌尼也年輕氣盛,于是兩人約定好,如果能在七點四十前抵達云上走廊,就一口氣沖頂。
這個世界的時間均采用十進制,加上關燈時間,七點四十大約相當于地球的下午四點。
七點三十多,兩人已抵達云上走廊。
這里已經非常高了,仰頭能望到山頂,而向下俯瞰便能見云海翻騰。
與地球的高山景象不同的是,這顆星球還存在著足以與大自然的壯觀相媲美的人工設施,名為‘蛋殼’的全球性設備——
如是望去,只見云海之中有一道巨大光柱沖天而起,光芒刺眼,并在仿佛觸手可及的天幕上散成一道屏障,屏障一直連綿到視線可及的邊緣,與地面線上的其他光柱相接。
程云不由深吸了口氣,同時睜大眼睛緊盯著這一幕,心中既驚訝又開闊。
最近的光柱的方向是居士城,便是他之前所在的那座城市,而其他光柱就很遠了,不知道位于何方,看起來已有些模糊了。
一道道刺破云層、支撐天空的光柱,籠罩著整個大地、隱隱可見弧度并散發光芒的屏障,便輕而易舉奪去了云海的壯美,成了程云眼中最醒目的風景。
凌尼在邊上說道:“你第一次登山?”
“嗯。”
“也沒坐過飛機?”
“沒有。”
“噢…”凌尼拖著長長的尾音,立馬又笑著問道,“很壯觀吧?”
“嗯,很壯觀!”
“誒!那邊商店在開,旅店應該也在開!我們去問下山頂的旅店有沒有開,沒開的話等你上了山,就只能委屈一下和我睡一個帳篷了!”
“那多麻煩你呀。”
“哪有!本來我在下面就該勸你查查資料的,結果我怕沒人和我組隊,我一個人不好玩,就什么也沒說,把你誆上來了。”凌尼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這是我該做的。”
“這也能叫誆么…”程云搖了搖頭。
“大叔,我給你問個事啊!”凌尼已經走到了一家小賣部面前。
“啊?”
“我問一下,山頂的旅店有沒有開啊?”
“之前沒開,這兩天在開。”小賣部老板思考了下說,“應該在開,我和他們一塊兒回來的。”
“之前沒開?”
“嗯,之前不是傳聞說世界末日了嘛,都下山去準備物資或者陪家人去了。”
“那這兩天怎么回來了呢?”凌尼好奇道。
“這不前兩天出現了太陽和星空嘛,我們也想看看啊!”小賣部老板抬起頭看了眼天空,帶著向往。
“噢!謝謝你了啊!”
“不謝!”
凌尼也不提買瓶水什么的,和程云對視一眼便繼續往山上走去,一邊走他還一邊問:“你是想看星空和太陽才來登山的嗎?”
“不是。”
“不是?”凌尼愣了愣,他就是為了碰運氣看看自己能否遇上那億萬年才出現了一次、至今官方也沒給出解釋的奇觀才來的,這山頂總歸比山下看得清楚得多,“那前天早晨的太陽你應該知道吧,你知不知道和太陽一起出現的還有星空,我們這看不到,對面半球在太陽背面,用設備越過蛋殼就能看到…簡直美得我想哭!”
“我沒有上網。”
“噢,那太遺憾了…不行我得找給你看!我保存了圖片的!”于是凌尼開始強迫程云看他保存的圖片,并偷偷觀察程云有沒有和他一樣生出莫名感動的情緒。
然而令他失望的是程云一直很平靜。
“果然很美。”程云說。
“還有太陽!太陽的光也比蛋殼舒服多了,像是火光!”凌尼決定換個話題。
“嗯…”
凌尼頓時就很無奈,這哥們兒性格不夠開朗啊!
兩人繼續向前,終于在蛋殼徹底停止供應光線之前抵達山頂,可惜沒有黃昏,沒有晚霞,沒有西沉云海的夕陽。
山頂有兩家旅店,都在營業。
凌尼交了十塊錢,在旅店的觀景露臺上扎下帳篷,可以免費使用旅店的廁所和飲用水,也可以進旅店客廳取暖或娛樂,比在野外扎帳篷要舒服得多。
程云則訂了一間觀景房,可以看到點著燈的登山路如一條蜿蜒長蛇。
晚上,旅店客廳中間升起了一堆火,一群熱愛遠方的人圍火而坐,要么單純的烤火,要么聚在一起暢快聊天。
程云也被凌尼拉了過來,不過他有些沉默,只是靜靜聽著他們聊天。
沒兩句他便聽出,這些人大多是盼望著前日的宇宙異象再現,于是才來登山想要看得更清楚的。盡管明知這是有史以來天空第一次出現東西,以往太陽和星辰都只存在于那已被證偽的考古發現中,但自從在網上看過那絢爛璀璨的星空后,他們便知道那是自己一生的向往,繞不開的。
只可惜程云知道,恐怕他們這一生也再看不到那絢爛迷人的星空,再享受不到那如火光一般的陽光了。
隨后一群年輕人又很快將話題轉到了‘世界末日’上面,近兩年來但凡是聊天,都繞不開這個話題。
先是宇宙變冷,蛋殼不斷升級才能為這顆星球保持溫度,然后是人類不孕,‘世界末日’的話題越來越熱,很多古老文明的預言、亂七八糟的教派都冒了出來,直到前天的宇宙異象。
有人說那是這個宇宙的回光返照,讓他們看到了曾經富含生機的宇宙。
有人說那是物理現象,興許和人類不孕有一定關聯。
有人篤信‘世界末日’即將到來,也有人覺得世界末日和這幾起事件并無關聯。
凌尼坐在程云身邊,他對這個有點悶的同伴還是很照顧的,輕輕的用手肘碰了碰似乎在出神的程云,問道:“你怎么不聊天啊,大家聊聊天,多好。”
程云微微一笑:“我聽就好了。”
凌尼便嘆了口氣。
他可以明顯看出程云不是內向,就是不想說話,似乎心情沉重,這讓他一時有點不知該怎么勸。
此時聽一個女生說:“地下城能修好的話,肯定比蛋殼的效果更好,生物絕育有可能是某種病毒,雖然兩年了我們還沒攻破這個難題,但再花五年、十年,總會攻破的嘛。世界末日肯定會來,但我覺得我們肯定看不到世界末日的那天。”
她的男朋友附和:“這些都是一些邪教、公知發出來奪人眼球的!”
一名看起來有三十多歲、戴著一頂鴨舌帽的男子笑了笑:“你們不清楚,對于地下城市我也不太清楚,對于絕孕我倒是比較了解。”
眾人見要聽到干貨了,馬上都露出感興趣之色。
只聽那男子說:“現在的問題不是我們無法生育,雖然新聞上都是這么報,但事實是兩年了,我們人類沒有出現任何一個新生命,這個概念是不同的,你們明白嗎。”
“這就像是一個詛咒,受了這個詛咒的種族就無法產生新生命!”
“無論怎樣都不能,連克隆也不行!”
“克隆都不行?”凌尼驚訝道。
“是的,所以我說這就像是一個詛咒,以我們無法理解、無法觀察、無法抵抗的方式,斷絕了我們的種族延續。”男子說。
“真的假的?”
眾人都有些呆了。
仔細想想,往常還經常能聽到克隆小動物的新聞,可現在很多動物都快絕種了,卻依然沒聽說有克隆成功案例。
這就有點太可怕了!
男子頓了頓,又說:“如果花了幾十年我們也沒能攻破這個難題,那各國政府就只能放棄,轉而全力沖擊虛擬技術了。到時候把我們變成數據,上傳到網上,以另一種形態生存。”
眾人又是一陣驚呼,有人覺得這太炫酷,有人覺得這太瘋狂。
凌尼則湊到程云耳邊小聲問:“你相信世界末日嗎?”
“世界總有一天會毀滅的。”
凌尼立馬便笑了:“我也這么覺得!”
程云也微笑。
臨近末日了,很多人依然心存美好,很多人依然不肯放棄,這對于明知這個文明無論如何也必將毀滅的程云來說,只會在心里又添一抹沉重。
或許,容許它們完整的過完一生,直到最后一個能因‘世界末日’而感到痛苦的生物死去才迎來末日,已經是木陰對它們的恩賜了。至于那些還未降生的,便讓它們不再降生,還未來得及變成生命的就讓它們止步于此,不再成為這個世間的意義。
一夜過去,星辰終究沒來,陽光也未普照大地,蛋殼的光亮了起來。
有人決定繼續等下去,有人則選擇遺憾。
凌尼選擇了等,于是下山路上僅剩程云一人,遇見辛苦的上山者,他也會對他們溫和一笑,權當鼓勵。
接著他又在這個世界閑逛了幾天。
期間遇見過好幾次瘋狂的虛靈教信徒,他們想拉程云入教,卻也沒什么過激行為。
遇見過贏國名義上的皇太子出行,那位年輕人很受愛戴,有點像是明星那種了,堪稱風華絕代。
他還參加過一位知名政客的公開演講,聽政客說起全世界必將全力保證人類種族的繁衍、文明的延續,他也跟著鼓了掌。
到后面已經有點觀光的意思了,以體會這個世界不同的文化風情為主。
他參觀過修建中的地下城市,參觀過其中一座蛋殼發射器,見過這個世界獨特的具有特殊能力的猛獸,品嘗過多種美食…
幾天后,他向木陰告別。
這次是真正的木陰與他交流,當他用那仿佛程序設定的冰冷聲音說到‘招待不周’四個字時,給程云的感覺實在有些異樣。而那位年輕的木陰則沒有出現。
告別完后,木陰親自將程云送回去,為程云省卻了一次時空道具的能量。
當熟悉的感覺充斥在身邊,程云不由長嘆了一口氣,看著那懸浮著的兩個光點,興許他要等到那時候才能再見到木陰了。
可那也和他認識的木陰不同吧?
程云心情十分沉重。
宣判了那顆星球死刑的同時,也是宣判了自己的死刑,不知那樣的木陰在做出這個決定時,內心會不會有一丁點異常的情緒?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