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關了。
窗簾阻隔了外面的所有光線,臥室黑暗下來,僅剩機頂盒還在閃著微光。
程云沉沉睡去。
小蘿莉則在黑暗中睜著一雙大眼睛四處掃視,不多時,它從自己的小公主床上爬了起來,躡手躡腳的跑到了程云床上。
程云又夢見了長曜道人。
自老道人死后,長曜道人便獨自云游天下。
沒有目的地,也不管方向,想走便走想停就停,走到哪里就在哪里歇下。
遇上城池便暢快買酒,見到村屋就上前討水,古榕樹下躲雨,高山崖洞避風,在黃昏來臨時休息,在日出東方時啟程。有時遇見風景絕佳或居民樸實的地方,他也停下來休息兩天或小住些時日,這便是他云游天下運氣很好的時候了。有時遇見邪人妖魔作亂,他也不介意召劍殺之,為天下除害。
有時他走入山妖群宴,只為蹭頓酒喝,有時他與小兒嬉鬧,也只為博一樂。
拜訪名山圣地,與修行一途的佼佼者切磋聊天,尋找妖魔居所,被大妖趕得灰溜溜的逃竄。
有時候他也會與人結識,無論書生還是農夫,無論老叟還是小兒,甚至無論人還是妖,他只在意緣分。但他絕不肯留下什么愛恨情纏,聚時淡然,散時灑脫,離開時絕不多留戀,最多揮一揮衣袖,一邊喝酒一邊行走的背影便逐漸隱沒在山路盡頭,踏著晨霧與水露。
仿佛這才是緣分該有的樣子。
他是自以為瀟灑的。
亦是不敢結緣。
但有時候命運是難以阻擋的。
他曾遇見過兩個讓他想將之收為徒弟的人,他想過如他師父那般留下傳承,也在云游的路上找個伴。
一個書生,家道中落,在城外的小破屋自耕自食,讀書為考功名。
一個農夫之子,心地善良,勤勞淳樸,與幾只妖結了善緣。
于是長曜道人與他們締結了五年之約,說五年之后云游回來,若他們還有尋仙問道的念頭,且還保持著這顆赤子之心,他就收他們為徒。
五年后回來。
書生死了,癆病,凡人無藥可醫,更何況一個根本買不起藥的書生。
農夫之子已經娶妻了,娶的是隔壁村的一戶女子,不知他心底是否還存有修仙的念頭,但他現在正在為一家人的生計發愁。
長曜道人便離開了。
五年!
于他來說,走了幾個地方,見了幾處風景,很短的一段時間。
但于凡人來說,五年,足夠完全改變一個人的人生,甚至足夠讓一個人死去。
這是命。
凡人無法抗拒,他也無法抗拒。
長曜道人心中記得兩個女子。
一個是凡間女子。
那時天下已經亂象橫生,有妖魔四處作亂、迷惑君王,也有心術不正的修行者為博利益攪得一方土地雞犬不寧。被正道人族擠壓多年的邪魔妖道再起烽煙,與人族的名山大派、仙域圣地展開大戰。一時間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都冒了出來,像是冥冥中一個掌控規則的存在睡著了,于是原本遵循規則的人啊妖啊全都亂了。
長曜道人初到許州城,小路兩旁滿是白骨,一腳踩下去咯吱咯吱的響。
野狗啃食人尸,路人抓到青蛙蝗蟲就往嘴里塞,小孩子與女人不敢出門,怕被餓急了眼的饑民打死拖走當肉糧。城市里行人稀疏,多是年輕人,沒有老人,偶爾有人被風一吹倒在街上,馬上像是散了一地金子似的引來一大群面黃肌瘦、眼冒綠光的人。
城市里彌漫著濃郁的臭味,有糞便,有腐臭也是妖氣。
當時知府正被難民圍攻,在難民中還夾雜著昔日的兵甲、衙役,不乏知府熟悉的面孔。沒有飯吃,每個人都變成了野獸。
長曜道人喝退這些人,鏟除制造亂世的妖怪,倒是不一定救了這滿城生民,至少救了知府一家。
知府的女兒長得年輕貌美,自幼讀書,性子剛烈,本已做好引火的準備,卻被云游的長曜道人所救下,心里十分感激。
那時的長曜道人還不是這個邋遢的中年人模樣,他雖不修邊幅,但也生得英俊,并且面容年輕。
半月后,長曜道人離開許州城。
知府之女央求與他同行,被拒絕后便一直跟在他身后,出城、翻山。
長曜道人無奈之下,化作劍光沖天而去。
他以為這樣能甩掉那女子。
可那女子依然四方打聽著他的蹤跡,跨山越河,走錯了很多路,也很多次與他擦肩而過,很多次差點追上他。
長曜道人再見到她時,她蓬頭垢面,衣衫襤褸,原本白嫩的皮膚變得黝黑粗糙,渾然不復昔日美貌。她卻還惦記著他。
長曜道人不在意這些。
但他是修行之人,云游天下,怎么能帶上一個凡俗女子呢?
他活了幾百年時間,一些情感早就退化了,沒退化的他也刻意壓制著,以免再造心結,又怎會接受一個凡俗女子的情感呢?
他再次拒絕女子,并飛天而去。
他折返而歸,看見女子已上吊而亡,尸體被隨意的丟在異鄉城外的林中。
長曜道人沉默很久,才按著這世上修行者的想法說:“我不該回來的。”
另一個是個大魔頭。
她修行千年,法力通天,掌控了一座偏遠城池,城中所有生靈都是她的牲畜,為她提供精元、魂魄和血食,以讓她延年益壽,增長法力。
在這座城中,每個人都逃不出她的魔爪。
長曜道人修行已成,持劍而至,帶著憤怒與自信,意圖鏟除這魔頭。
可這丑陋的妖魔卻說他們曾經相識。
說什么前世約定,說什么等了他千年,說什么這滿城都是他的仇人,于是她在此世世代代折磨他們。
呵!妖魔之言!不過是想提前亂我心智!不過是想蒙騙于我,讓我放你一條生路!
這種類似的話他聽過太多次了。
要是著了道,輕則被這妖魔逃脫,重則被她反殺甚至成為她的傀儡。
長曜道人一句不聽,劍若雷霆。
劍刃將至,那女魔頭卻說容她回去做些準備。
長曜道人驕傲入骨,自是不怕她的。他在城中祠堂外設下劍陣,以免她逃脫,便讓她隨便去準備,他心中想的是等她準備好了再打破她的唯一生路,堂堂正正斬殺掉她。
若能如此,必能震懾天下之惡!
或許…這世間作亂的,妖魔也好,惡人也罷,能因此收斂一點!
可那女魔頭出來后,手中卻沒拿任何武器,身后也沒有任何幫手,只有兩只女妖化作了兩個嬌滴滴的小姑娘跟在她身旁。而那女魔頭也改了外貌,不再丑陋駭人,興許是變回了她入魔道以前的模樣,也興許是照某個人類美女變的,她還涂抹了粉,染紅了朱唇,手上牽著一匹小紅馬。
“你可記起了?”她問道。
“冥頑不明!”長曜道人輕嗤一聲。
“唉…”
“轟隆!”
雷霆縱橫,劍光照亮方圓千里,整座城池都在靈力下顫抖。
收劍,凌空而立。
妖魔灰飛煙滅!
長曜道人卻緊緊皺著眉頭:“這魔頭為何不躲,莫非它還有逃生之計?”
先翻祠堂,掘地三尺。
再找城池,不放過一磚一瓦、一草一木。
耗費了十天。
這十天里,他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煩亂,總是想起那魔頭變成正常女子的模樣,她那釋然的眼神、最后的嘆息。
更糟心的是,他在城里聽到了一些令他十分心煩的傳說。
最終長曜道人凌空而立,望著那片只剩下一個深坑的祠堂:“這魔頭當真是內心陰險,竟早早的安排此計,明知不敵我,肯定要死,卻還在最后關頭意圖亂我道心!”
他不斷對自己說:“魔頭就是魔頭,內心不可以常人度之!陰險,當真陰險…”
如是幾遍,他破空而去。
世上關于‘酒劍仙’的傳說到此為止!
百年后,再無人記得他。
程云陡然蘇醒,腦袋疼得厲害。
這尼瑪…他現在抵抗力好不容易比以前強得多了,所以一股腦給他灌輸這么多東西?
程云心里罵著,揉了揉腦袋。
忽然感覺脖子邊癢癢的,有個暖暖的毛絨絨的東西,還在動。
程云轉頭一看,小蘿莉似乎被他的動作弄醒了,正隨著他揉腦袋的動作而慵懶的活動著身子,最終從枕頭下抬起半邊腦袋,睜開一只眼睛盯著他。
程云無語:“你怎么又跑我床上來了!不是給你說了你睡你的床,我睡我的床嗎,你又給我弄一枕頭的毛!”
小蘿莉睜著眼睛盯著他,半天才清醒過來,它猛然抬起頭來,又偏頭看了看外面。
這人類今天怎么起這么早!!
它瞬間從程云枕頭邊鉆出來,小跑著一溜煙回到自己的小公主床上,還鉆進了小被子中,只露出一個頭,這才繼續睡眼惺忪的盯著程云。
“嗚?”
“我沒看錯,我沒在做夢,我現在很清醒。”程云蛋疼的說。
“嗚?”
“裝瘋賣傻…”
程云瞄了眼枕頭邊落的毛,叫它待會兒自己清理干凈,也就懶得理它,半坐起來靠在床頭軟軟的靠背上,思考著昨夜的夢。
看起來長曜道人似乎并沒多瀟灑。
反而滿身心結的樣子。
只是…
“最后一個故事好狗血的樣子。”程云皺起了眉,夢中的很多東西他已記不得了,很多畫面也變得模糊不清,但那種感覺他依然感同身受,就像是他自己也經歷了一遍只是太久遠了記憶模糊了似的。當然他對這些事的感受不一定和長曜道人一樣,但總歸能據此揣測一二。
“是真的妖魔設計,臨死前也要亂你道心,還是真的有輪回?”
“輪回啊…”
程云很久前問過老法爺‘靈魂’的事,后來也請教過雪地之王統領和小法師。
總的來說,輪回是由宇宙規則規定的,它是一種循環機制,但并不是每個宇宙都存在這種規則。每個宇宙都存在‘靈魂’,只是每個宇宙的規則不同導致這個宇宙中‘靈魂’的概念和作用也不一樣,總之這是一個構成相對復雜的東西。有些宇宙專門有個機制用來循環靈魂,人死后靈魂化作空白,再重新附加到新生兒的身上。有些宇宙則人死魂散,令其回歸天地本源,每個生靈新生時再重新構建一個新的靈魂。
比如地球宇宙,就不存在這個規則。
只是地球一部分人循著對往生的本能向往,幻想出了這么一個東西。
鷹神曾推測過:有可能是因為超凡宇宙的人可以接觸‘偏離能量’,靈魂的構成要復雜得多,所以構建新靈魂難度更高,導致宇宙衍生出了這么一個輪回機制,多多少少可以為‘它’省點力氣。
程云沒問過長曜道人他的世界是否有輪回,但這個可能性很高。
搖了搖頭,他不想去想這些,太影響心情了。
只是他沒有想到:“這人曾經還真是個大佬!”
起床穿好衣服,看見小蘿莉正站在他枕邊認認真真的撿自己的毛,它還順便把他掉的頭發也撿了并分成兩堆,程云搖搖頭開始洗漱。
他順便去樓上走了一遭,準備活動一下身體呼吸呼吸新鮮空氣再下來做飯,卻看見長曜道人坐在一張樓頂邊緣的椅子上,面對東方,似乎在看遠方城市邊緣升起的紅日。
他提著酒葫蘆,那酒葫蘆在他手中不斷顫抖著。
只見長曜道人緊握著酒葫蘆,似是在對那酒葫蘆悠悠的說:“安靜些許,你我原本的宇宙已經毀滅了,雖說逃出來了一些人,但來到這個世界的只有你我。你該感謝我把你帶出來,若非是我,你現在跟著那宇宙毀得連最基本的能量也不存在了!”
酒葫蘆依舊顫抖著。
長曜道人也不在意,反倒搖了搖頭:“誒,想開點,你我熟悉的世界都已毀滅,你我所見過的、認識的一切也早已不復存在了,剩下我們在此相伴也是緣啊…”
說完,他忽的轉身看向程云:“你也醒這么早?喲,看起來氣色不怎么好啊!”
程云點頭:“昨晚被人折騰一整晚,沒睡好。”
“誰?誰在折騰你?肯定不是什么女娃娃,如果有仇怨,我替你料理了,只需半瓶那什么紅毛藥酒做報酬…”
“紅毛藥酒?那是騙人的。”
“嗯?”
“我給我爺爺買過,被收了個智商稅,其實就和紅糖兌酒差不多,屁作用沒有,還怪難喝。”
“原來如此,那半瓶五糧春…”
“別想了。”
“嗯?”
“我怕你打不過他。”
“噢…”長曜道人長長的噢了一聲,“那算了算了…”
“…”程云有點無語。
他又看了眼長曜道人手里已經安靜下來的酒葫蘆——這酒葫蘆跟隨他也很多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