側過頭,凝望著花衫男的背影離去,顧卓案倒也沒攔住他——如果換一個場所,顧卓案可能會追上去問個究竟,但他不想在這座地下酒吧里引起注意。
畢竟聚集這里的都是黑道上有頭有臉的人物,可不是什么好東西。
這里的老板娘是他的大學同學,名為雨宮千尋。她當時是一名日本轉校生。
顧卓案和她已經認識了很多年頭了,雨宮千尋也一路見證他和蘇穎相愛、結婚,后來又因為虹翼事件導致整個人陷入癲狂和執念,將孩子拋下獨自一人踏上復仇的道路。期間雨宮千尋也曾給予他不少幫助。
可以說,雨宮千尋可能是這個世界上剩下的、最后一個還算了解他的人。
今日雨宮千尋說想見見他,本是來見一面就走,卻惹上了這種麻煩,想到這,顧卓案皺了皺眉,垂眼看向花衫男放在吧臺上的錄音筆,片刻之后緩緩拿起了錄音筆。
他上下翻轉筆身,一邊觀察一邊接過服務員遞來的酒水。
不管這支錄音筆里的內容是什么,既然出現在了這個地方,還是別人指名道姓給他的,那它都一定不簡單。
他從圓椅上起身,朝著酒吧的廁所行去,見四下無人,便走入了一個隔間。
慢慢關上門,把馬桶蓋子蓋上,坐了上去。
顧卓案的頭腦有些發脹,盡管超人種的身體素質遠超常人,但他昨晚還是喝的太多了,視線仍然有些模糊。他扶了扶額頭,然后俯下身來,仔細地琢磨著這支錄音筆。
打開電源,界面顯示里頭只有一條音頻,于是他把錄音筆的音量調到最小,選定音頻,摁下了播放鍵。
隨著“嘟——”的一聲,一陣清晰的錄音在隔間內響起:
“顧綺野先生,事發當時你只有十三歲吧…自從那一天起,你便對那些秉持著正義之名卻濫用力量的‘異行者’心生怨恨…你想要在異行者協會內部取得足夠的聲望,靠著無與倫比的表現被高層引薦,進入聯合國組織‘虹翼’內部,找到那個把你的母親像一只螻蟻那樣隨手碾死的異行者。”
“你,為什么會知道我的身份?”
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
顧卓案怔在原地,如遭雷擊。握著錄音筆的手臂如同痙攣一般地微微顫抖著…
后知后覺地,瞳孔慢慢收縮至麥芽狀大小。
“綺…野?”
他嘶啞地呢喃著。
顧卓案關注過當時藍弧和綠翼在黎京廣場上的人質挾持事件,也知道“黑蛹”這個在近來才剛剛出現的謎之人物,但他只是大致了解了一下事情經過,而不是打開視頻細細瀏覽經過。
所以他并沒有聽過黑蛹的聲音。
但錄音里最后一句話的那個人的聲音,他無比熟悉,那是“藍弧”的聲音。
而更讓顧卓案震驚的是,錄音開頭的那個名字:
顧綺野。
那是…他的兒子。
錄音筆從他手中落下,緩慢在空中翻旋一圈,最后跌落在地上,傳出清脆的響聲。
啪嗒…
死寂之中,顧卓案緩緩頷首,顫抖著將視線投向這支平平無奇的錄音筆,就像是看著一輪難以直視的太陽。
“不…這是假的,黑道里有人知道我的身份,想用這則錄音來混淆我的視線…但那個人會是誰?為什么他對我和我身邊的人這么了解?難道…雨宮千尋出賣了我?”
顧卓案深嘶了一口氣,平復著混亂的思緒,低垂著頭沉思著,臉龐被陰翳的神情籠罩。
像是預測到了他的想法,片刻之后,地上的錄音筆再次傳出聲音:
“順便一提,顧卓案先生,沒有任何人出賣你。這則錄音錄制于7月9日的夜晚,當時我幫助你的好孩子顧綺野戰勝了綠翼,為他解圍,然后在廣場附近的一條小徑上與他私會,然后便有了這一則錄音。”
“說到這里…你應該知道我的身份了?”
黑蛹…顧卓案的腦海之中猛然閃過一個詭譎的身影。
隔了一小會兒,錄音筆又傳出了那道戲謔地聲音:
“沒錯,就是你腦子里的那個名字,鬼鐘先生…7月15日,也就是明天的晚上,我會在東京灣彩虹大橋附近的廢棄樓棟上方等你。”
“我只想和你單獨見面,否則我會把你和你兒子的身份一起公之于眾,超級罪犯‘鬼鐘’和異行者‘藍弧’竟然是父子,想必這條新聞一定會在一瞬間轟動整個世界吧…如果不想看見這種情況發生,那么我們不見不散。”
黑蛹,黑蛹,黑蛹…
顧卓案深深地凝視著地板,額頭青筋暴起。
他反復地在心中呢喃著這個名號,腦海之中回想起綠翼事件的最后,藍弧消失在了黎京廣場上——雖然藍弧一口否認,但不少網民都推測在那天晚上,黑蛹和藍弧之間應該存在著一場單獨會面。
結合當時的事件經過,他緩緩在心中得出了一個令人瞠目結舌的結論:
“錄音是…真的。”
他像是一具雕像那般一動不動,目光呆滯,汗水自掌心和額頭之上淌出。
這一秒鐘,腦海之中的思緒像是海嘯一樣向他涌來,無處可逃。
他咬了咬牙,抓撓著頭部,忽然回想起自己第一次和藍弧交戰時,把藍弧的面具撕開了一半。
看見面具下那張染著血的面孔。
當時顧卓案呆滯了一瞬。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自己兩年沒回家,從而產生錯覺——他竟然覺得那染著血的半張面孔,和他的孩子長得很像。
“不…不可能,不可能…”
顧卓案嘶聲喃喃著,抓撓著額頭的指尖更用力了,指甲的尖端把頭皮摳出血來。
冷汗劃過面頰,匯至下顎,緩緩地向著地面落去,在地上染出一個小黑點。
凝望著血一樣的黑點,顧卓案瞳孔一縮,猛然回想起來,自己三番兩次與藍弧血戰,像野獸一樣廝殺,亳無保留地將他重創的景象:
似乎他還能聽見拳頭砸在藍弧的胸口上時、骨頭斷裂的脆響;
還能看見腕刃砍在藍弧的脖頸上時,劃出的那一條漂亮的血線,紛紛揚揚的血液裹挾著電弧在天空中飄舞…
飛揚的血…
那時他所感到的快感,好像在這一刻化作了成千上萬倍的負罪感;
那時濺在面具上的血好像又回來了,毫不留情地潑在他臉上,把整個視野染紅。
他覺得整個世界好像都被血色籠罩,藍弧的哀嚎聲還近在耳邊,不斷地、不斷地在他的腦海之中回響著。面具上的血像是一條大河那樣無休無止地往下淌去,直到把他整個人淹沒。
我的兒子是…藍弧?
顧綺野…是藍弧?
怎么可能?
這怎么可能是真的?
他忽然笑了。
“呵…呵呵…”
顧卓案的面部肌肉猛烈地抽搐著,臉上露出了一個扭曲的笑容…他已經有整整五年沒笑過了,自從妻子死去之后,他連一次都沒笑過。
可在這時,他卻笑了。
像是在笑自己,又像是在笑這個謊言有多么的荒謬。
可此時此刻,他的右手還在顫抖著。身體不會騙人,他知道自己在恐懼著。
于是為了克服這份恐懼,他緩慢地向下探去手部,握起來掉落在地的錄音筆,顫巍巍地、又一次地摁向了播放鍵。
他想確認,錄音里的內容是否自己的錯覺,可還沒來得及摁下播放,膝蓋就不由自主地跪在了地上,頭部向下低垂。
恐懼在這一刻淹沒了他的心臟。
他雙手抓著自己的脖頸,像是想要讓自己窒息,想要讓腦海之中那些哀嚎聲褪去,想要讓覆蓋著面具的鮮血消失——盡管他泛著青筋的指尖抓撓臉龐時,發現自己并沒有戴著面具。
但那塊沾著血的面具卻摘不下來…
他兒子的血還在不斷地從上面往下流淌。
顧卓案的眼球從眼眶中突出,他仰起頭來,緩緩地、用力地張開嘴,整個人發出了無聲的、歇斯底里的低吼,吼得撕心裂肺,吼得好像整個胸膛都要破裂開來。
這一秒鐘,一陣像是野獸般低沉的嘶吼聲從廁所之中傳了出來,響遍酒吧。
誤以為有人在廁所鬧事,不多時幾個手握槍械的保鏢沖入廁所,圍著隔間。
砰!砰!砰…沉悶的響聲不斷傳出——似乎有某頭怪物正用頭頂反復地、自虐式地撞擊著地面,隔間的門震顫著,昏橙色的燈光一閃一滅。
保鏢們的額頭上落下一顆又一顆豆大的冷汗,他們從沒見過這種情況。
片刻后,顧卓案扶著隔間的門,緩緩從地上爬了起來,攥緊那支錄音筆,推開門走了出去。
他的腦袋上流著血,目光空洞,神色卻像是一頭瘋狂的公牛,喘息時仿佛能吐出灼熱的蒸汽。
保鏢們紛紛將槍口對準男人的頭部,可下一刻他們卻怔在原地,男人抬起頭來,猩紅的瞳孔之中像是能噴出火來。一股令人膽顫的威壓撲面而來,讓他們以為自己的槍口指著的好像并不是人類,而是什么非人的生物。
顧卓案低垂著頭顱,像是一頭垂死的困獸,從他們中間踉踉蹌蹌地走了過去。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們聽見了一陣鐘聲。
像是喪鐘正在奏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