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和尚,你怎么連鴿子都不養了,我還是聽犬子說的…難道你當真等著去西天極樂了?”
能這么肆無忌憚和姚廣孝說話的,也就是徐景昌了。
老和尚胡須和眉毛都雪白老長,只是一雙眸子,還十分明亮,不像是要立刻圓寂的意思。
“老衲見其生,不忍見其死…所以早早放了,讓鴿子也重獲自由,算是功德一件。”
徐景昌連連點頭,“我懂,這個叫放生,屬實是功德無量啊!你這邊放生,那邊就有人抓,沒用晚上,我就吃到了正宗的烤鴿子,香,真香!”
“徐景昌!”
姚廣孝氣得眉頭立起,拳頭緊握,恨不得一拳捶死這小子。
可惜的是他太老了,八十好幾的人,真是有心無力。
徐景昌看在眼里,開懷大笑,“老賊禿,伱忘了當年你一巴掌把棋盤都砸碎了,逼著我出山,去趟朝廷的渾水,我那是替你背鍋啊!事到如今,你再拍一個給我瞧瞧!”
徐景昌得意洋洋,看著老和尚。
姚廣孝也盯著他,半晌搖頭苦笑,點指著徐景昌,“老衲算是看出來了,你小子真是小心眼,小肚雞腸,就連這點事情都不忘!”
徐景昌一笑,“我本來也不是什么君子,你選我怕是走錯了佛堂,拜錯了菩薩嘍!”
姚廣孝沉吟片刻,哈哈大笑,“沒錯,半點都沒錯。你比老衲深沉多了,好人坐不了那個位置,壞人也不行…只有你這個混蛋,才是最合適的。老衲還要點臉,所以不如你。”
這個評價太低了,徐景昌很憤怒,但又無可奈何,畢竟他不能真的動老和尚。
不過徐景昌真不是好東西,他眼珠抓了抓,“姚少師,你說你圓寂之后,我請幾個道士給你念經如何?”
姚廣孝的老臉肉眼可見黑了,兔崽子,你真不是個東西!
老和尚沉吟了少許,竟然笑道:“好啊,老衲兼修三教,不管你送老衲去哪里,我都無所謂。倒是你定國公,可要小心些,畢竟誰也逃不過這一天,老衲無非先去給你占個位置而已。”
徐景昌略沉吟,也就搖頭了,兩個人一見面就斗嘴,其實挺無聊的。
“老和尚,還是說點有用的事。眼下時機也差不多了,準備的也妥當了。大明朝真正的變革就要來了,咱們之前鼓搗的那些,不過是開胃菜,現在要擺上正餐了,在你老人家圓寂之前,能看到這件事,想必您老也能含笑九泉。”
姚廣孝漸漸面色凝重起來,“這事情也沒有那么容易…從永樂初年,咱們在通政司下棋的時候,就開始布局了。到了這么多年,人才也培養了不少,原有的格局也打破了,財稅改革,科舉改革,什么都做了,放眼天下,縱橫古今,到底還差在哪里,老衲也說不準。你定國公當真知道嗎?”
徐景昌長嘆一聲,“我也不敢說自己全都清楚,但自從改變天命之說,到太上皇召集各地百姓,昭示治國業績…咱們大明就走在了一條新路上面。這條新路就是從虛無縹緲的天命轉到民生經濟,轉到百姓心聲。你要非讓我講,我希望陛下能夠說出為民執政,能調整官制,真正傾聽百姓呼聲,以此治國。”
徐景昌又道:“只要到了這一步,有了這個改變,不管最終會發展到什么程度,我們都可以告慰后人了。”
姚廣孝默默聽著,而后挺直腰桿,沉思良久,這才道:“唐太宗說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把百姓視作國本,這自然是極好的。只是大唐官制依舊承襲前代,三省六部,所有官吏,都是仰頭視君,沒誰能俯身視民…老衲也不知道應該怎么辦。畢竟光靠著天子心性,也不好說。太上皇英明睿智,當今天子仁政寬宏,太子殿下也有圣君氣象,可三代之后,會是如何,老衲也不知道啊!”
兩個人聊了一陣,姚廣孝突然道:“你選定了那個太學生,他真的行嗎?就憑著一首詩,倒是能看出膽氣心胸,但他的手段如何?到底能不能擔當大任?”
徐景昌微微一笑,他挑上了于謙,自然不只是一首詩。
“姚少師,這么大的事情,也不是一個人能扛起來的,需要大家伙一起用心。”
姚廣孝眨了眨三角眼,似笑非笑道:“你家那個小崽子,就是干這件事的吧?”
徐景昌也不遮掩,只是笑道:“他們倆能湊到一起,也是僥幸,我可沒有推波助瀾的意思。”
姚廣孝只是給了他一個白眼,我信你的就是傻子。
兩個人在這里聊著,此時發生在太子東宮,一場前所未有的經筵,正在舉行。
狀元陳循給朱瞻基侃侃而談,講的自然是商法約書的內容…他給朱瞻基舉了個例子,有一位晉商,他和另一個商人借了錢,數年之后,到了還款的時候,那個商人已經破產,就連當年的借據也丟了。
但是這位晉商見到人之后,就把欠的錢還了,因為他向人家借錢,不能因為沒有借據,就不認這事。
又過了幾天,一個人來了他的鋪子,并且拿出了一張借據。
晉商雖然不認識對方,可這個借據是他寫的,人家來要賬,他就要償還。
一份債,還了兩次。
晉商幾乎傾家蕩產,可此事傳出去之后,其他商賈都認為此人誠實可靠,都愿意和他做生意,數年之后,家業暴漲十倍不止。
“殿下,經商以誠,訂立約書不過是表面上的東西,更為緊要的是心中的約書。我華夏大地,儒商傳承,世代綿延,越發興旺,其中的奧妙,盡在于此。臣以為治國之道,也在其中。”
陳循講到了這里,突然發現,在朱瞻基旁邊的一個小子,正在那里摳腳!
這下子差點把陳循氣死,經筵這么重要的事情,你也太無禮了。
“武陽侯,不知道你有什么高見?”
徐顯忠笑了笑,把腳丫子放下,“高見談不上,只是你講的那個晉商故事,我聽了不下八個版本。”
陳循一皺眉頭,“武陽侯,你是說我講的是假的?”
徐顯忠笑道:“我可沒有這個意思,只是你的話讓我想起了昔日舉孝廉的一些笑話…比如兄長就會故意欺負弟弟,好彰顯弟弟的孝道,幫著弟弟成為孝廉。雖說這兩件事風馬牛不相及,可聽了你的高論,總是讓我無端聯想啊!”
徐顯忠看了眼朱瞻基,笑嘻嘻道:“殿下,如果按照狀元公的意思,是不是朝廷先吃點虧,讓商賈占到了便宜,接下來就有更多的商賈愿意和朝廷做生意,然后朝廷就能發大財,賺大錢,充盈國庫了?”
陳循聽到這話,頓時臉色驟變,“武陽侯,你,你這是胡言亂語,胡說八道。”
徐顯忠把兩手一攤,無奈道:“殿下,人家狀元公這么講了,我才疏學淺,可不敢廢話了。”
朱瞻基頓了頓,又扭頭看了看其他參與經筵的宗室子弟,眾人都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朱瞻基最后看了眼于謙,低聲道:“你在太學很會讀書,也會寫文章,那你可能給此事一個評斷?”
于謙在這一群人里,地位最低,學歷也算是最差的,但是他毫不怯場,起身之后,先是行禮,而后道:“狀元公高論,黃鐘大呂,武陽侯機敏,也是直指核心。”
朱瞻基皺眉道:“在這種事情上,你兩不得罪,怕是不妥吧?”
于謙道:“殿下,草民不敢隨便胡說,更不會和稀泥…草民的意思,狀元公雖然高論,卻不適合用在朝堂上,治國更是無稽之談。”
“你這么說又是為什么?”
“因為他講的還是德行教化,這東西只能拿來修身…如果天下皆是君子,以此法治國,也不能說是錯的。可自古以來,君子小人,雜居世上,從來分不清楚,既然分不清楚,如何能把所有人都當成君子?”
于謙頓了頓,說道:“殿下,百姓可以講吃虧是福,可落在朝堂上,吃了虧,那就是瀆職啊!明知吃虧,卻不及時阻止,挽回損失,反而尸位素餐,無動于衷…這就是犯了大罪,不可輕易放過!”
朱瞻基深吸口氣,不由得連連點頭,“果然是明鏡啊!”
他扭頭看了看陳循,發現這位滿頭熱汗,渾身顫栗,瑟瑟發抖。
朱瞻基淡淡道:“狀元公,你家的花園需要打理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