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景昌的刺客一擊,論起功力,至少有二十年以上。
只不過他們抱怨,反抗,毫無用處。
徐景昌是義正詞嚴,理由一大堆。
“陛下,臣知道您身邊需要文臣,這么多繁重的公文,更是離不開人手。但俗話說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將必發于卒伍。雖說內閣諸學士不算真正宰相,但他們在陛下身邊,進盡忠言,參與朝政,如果只是善于文字,還是遠遠不夠的。必須熟悉地方事務,了解民情,才能更好輔佐陛下。”
朱棣略微有點心動,但還是遲疑,“他們能行嗎?”
“陛下,諸位學士都是博學敏達的干才,他們秉持圣意,去的是蘇松常鎮四府,都在天子眼前,朝廷快馬加鞭,一兩天就能往返。要說會出什么大事,臣是萬萬不信的。正好趁著此舉,推行國策,歷練人才,要不了一兩年的時間,幾位學士回朝,必定能更好輔佐陛下,彼時國庫充實,財政也會大不相同的。總之臣以為此事實在是再好不過,請陛下明察。”
朱棣沉吟了片刻,“也有你這么一說。但是這四個府,需要派出哪四位學士,你有想法嗎?”
“有!”徐景昌笑道:“臣以為可以先派遣楊士奇、胡廣、金幼孜,加上…”
徐景昌頓了一下,這三位可都是江西出身的,按照原本的想法,把解縉塞進去,四個江西人就完美了。
不過徐景昌還是多了個心眼,凡事別做得太過火,尤其是前途無量的內閣學士,因此徐景昌道:“再加上楊榮吧,他是福建人,老成持重,算是四個人之首,由他負責蘇州,最是合適。”
朱棣想了想,去了這四個人,還剩下黃淮、解縉和楊溥,另外如果算上胡儼,依舊有兩位江西人。
也就是說永樂朝的內閣,八位學士,江西人占了五個。
作為明初科舉第一大省,江西出產的進士質量高,人數多,因此有朝士半江西,翰林多吉水的說法。
由于江西進士文官太多,也是整個大明朝,拖欠稅賦最多的一個省。
不管怎么催逼,就是不能如數交稅。
前面徐景昌讓夏原吉將各地存留的部分,列入戶部收入…結果發現,各地的存留,普遍在一半左右。
可是到了江西,不但存留超過七成,而且還連續拖欠,該起運到朝廷的,也不起運。
反正辦事的官吏多數是江西的,看朝廷能把我們怎么樣?
這要是換成尋常人,只會想著打壓江西縉紳,派遣得力官吏,想方設法,把拖欠的稅賦弄上來。
但徐景昌開辟了新賽道,拿出了新方法。
我把幾個江西的內閣學士派去江南,讓他們負責蘇松常鎮四府。
這里是朝廷稅賦重地,也是朱棣充實國庫的關鍵所在。
如果一切順利,天子拿到了錢,百姓得到了實惠,什么說的沒有,皆大歡喜。
可如果做不成,接下來徐景昌就會諫言,派遣官吏,徹查江西的積欠。
到了那時候,魚死網破,樂子可就大了。
江西士紳,或者是江南士紳…伱們自己選吧。
為了外人,犧牲老家,如此大公無私的人,勢必會被家鄉百姓記住的,至于什么結果,你們自己想吧!
所以說徐景昌的壞,真是骨子里的,專門讓別人難堪。
旨意傳達到了內閣,頓時變顏變色,幾位學士,目瞪口呆。
被點到名字的楊榮、金幼孜、胡廣、楊士奇,還有僥幸留下來的楊溥、黃淮、解縉,七個人面面相覷,誰都不好開口。
過了好半天,楊士奇才道:“介庵兄,你是哪里人?”
介庵是黃淮的號,他沉聲道:“我是浙江溫州府的。”
楊溥也主動道:“我是湖廣石首人。”
楊榮是福建人,很幸運,內閣沒有南直隸的。
“事到如今了,就不妨說得明白點,這就是剜肉補瘡的事,到底該從哪里割肉,朝廷的意思已經很明白了。咱們就是這柄利刃,能不能割下來,就看咱們的本事了。”楊士奇悶聲道。
其余幾個互相看了看,唯有解縉猶豫道:“不至于吧,我看了朝廷的方略,還是利國利民的。”
“利國利民,就是不利于士紳豪族。”楊榮哼道:“事到如今,如果不能在江南辦成此事,不免會落到江西、浙江,還有福建…所有咱們只能里外一心,同心同德,不論出去的,還是留下的,都要互相照應,拼盡全力,把事情辦妥。不然的話,別說朝廷沒有立足之地,家鄉父老也會戳我們的脊梁骨!”
幾個人交換一下眼神,屬實是沒有退路了。
楊士奇提議道:“咱們喝一杯吧,就此別過。”
其余人紛紛點頭,舉起酒杯,喝下了這一杯五味雜陳的烈酒。
隨后楊榮等人,以內閣學士銜,分別掛了四府知府,直接赴任而去。
解縉去送他們,看著幾個人的背影,他突然有種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感覺。
他連忙搖頭,可這個念頭怎么也甩不掉。
想想當初,自己就是被徐景昌放了園藝假,在家里頭蟄伏好幾個月,險些仕途終結。
如今又是徐景昌,幾句話,就把幾個內閣新貴發配出去,擔任知府,沖鋒陷陣了。
什么叫翻手為云覆手為雨啊!
解縉算是徹底領教了。
按照他過去的脾氣,恃才傲物,根本不會把年紀輕輕,靠著家里關系,才當上通政使的徐景昌放在眼里。
但是經過自己的教訓,又目睹了同僚的遭遇…解縉突然悟了,雖說沒有經歷過詔獄洗禮,還不算正宗,但是解縉已經看透了,這個大明朝啊,有些人說話,是比天子還管用的。
轉過天,解縉就去了市面上,精心挑選了一套文房四寶,然后來徐府登門,拜見徐景昌。
“下官家境貧寒,只有這點心意,還望通政使不要介意。”
徐景昌笑了,“能不介意嗎?這可是你解學士第一次登門送禮?以前給別人送過嗎?”
解縉低著頭,不好意思道:“還給恩師送過。”
徐景昌滿臉笑容,“多謝解學士,這份文房四寶我會好好珍惜的。”
說著,徐景昌起身,拉著解縉的手腕,兩個人直奔他的小魚塘。
“會釣魚嗎?”
解縉道:“會,不過釣不好。”
徐景昌很大方道:“沒事的,一回生兩回熟,慢慢就會了。”
他們在魚塘邊坐下,徐景昌上好餌料,甩出了鉤子,就跟解縉聊天,“陛下讓你修書,這事你可有眉目了?”
解縉一怔,忙道:“徐通政,我回去想了想,如果招募鴻儒進京,一起修書,且不說花費巨大,光是一些人年紀太大,千里迢迢進京,還沒修書,人就可能沒了,實在不是什么德政。只是圣意如此,下官也不知道怎么勸說陛下,正在為難。”
徐景昌一笑,“其實你要仔細想想,圣意到底是怎么回事?陛下并不懂得修什么永樂大典…不過是覺得大部頭,威風體面,能宣揚他的文治武功,彰顯他的地位。其實咱們陛下很在意靖難這事的。”
解縉忙點頭道:“下官明白,只是下官還摸不到要領。”
徐景昌笑道:“大部頭有大部頭的好處,但是一部書,成千上萬本,不可勝計。如何刊印?如何傳播?就算有人想買,又有誰買得起?”
解縉一怔,“確實如此,徐通政高見。”
徐景昌又道:“那解學士以為,市面上最多的書是什么?”
解縉想了想,笑道:“除了小孩子發蒙用的三字經、百家姓,只怕就是萬年歷了,家家戶戶,哪怕不認識幾個字,也能用得著。選個良辰吉日,把握農時,都離不開。”
徐景昌連連點頭,“果然是大才子,一點就透。你給陛下弄一個便于傳播的小冊子,也就是了。”
“那要寫些什么?”
“就寫我們的國家叫大明,年號是永樂,朝廷有六部,地方有縣官,子民要納稅,冤屈要申訴…總之就寫百姓能用得著的事情,然后潛移默化,灌輸一些東西進去…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解縉像看怪物一樣看著徐景昌,我誰都不服,就服徐通政。
同樣是兩個肩膀扛著一個腦袋,這人和人的差距怎么就這么大涅!
修這么一本小冊子,對他來說,手到擒來,絲毫不費事,而且方便傳播,陛下看來,也肯定會高興的。
“徐通政,下官感謝你,這個辦法太好了,我要向陛下請功…”
“不必。”徐景昌擺手,“別讓咱們陛下隨心所欲,胡亂花錢就好。不然就算有座金山,也架不住陛下折騰,到時候咱們誰都不好過。”
解縉點頭,“下官明白了,我這就去籌備。”
說是籌備,以解縉的才情,不到半個月的功夫,就把這一本書編好了。
當他懷著激動的心,顫抖的手,來到了皇宮,交給朱棣,整個人都好像懸了起來。那滋味比起等待宣判的犯人,也好不到哪里去。
朱棣只是默默看著,良久之后,才緩緩道:“解學士,能刊印多少?”
解縉一愣,回答道:“當初太祖皇帝要家家戶戶都有一本大誥,不過大誥內容還是太多,這樣一本書,只有大誥的五分之一。臣以為不說人手一本,也能差不多。”
朱棣深吸口氣,緩緩道:“這么說,俺總算有一樣東西,比得上皇考了!”
你是天才,一住:紅甘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