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景昌并沒有瞞著朱高熾,恰恰相反,他很希望朱大胖子能多看看,多想想,看清楚這個朝局,弄明白這個天下到底是誰的天下…
不要覺得是天子,是儲君,就能為所欲為,你們的頭上還有一片天,而這片天不言不語,自有士大夫代天言語。
如果真的拋出天變、龍脈之說,朱棣還真未必就能推得下去…徐景昌布局落子,步步為營,從決策下西洋,到培養人才,從改稻為桑,到為學堂爭名分。
整個計劃走到了最后,眼瞧著就能讓工匠登堂入室,成為一個讓人羨慕的行業,結果就生生打斷了。
努力這么久,在上市前的一刻,被斷然叫停。
郁悶悲傷,足以把人整崩潰了。
朱高熾想到了自己,苦守北平城,那種煎熬折磨,幾乎讓他崩潰,所幸有母后撐著,父皇回來的也及時,才算救了自己。
再看看徐景昌,看似風光,權勢通天,但也不免功敗垂成…朱大胖子是真的心疼了。
“賢弟,你有一顆拳拳之心,我現在不敢說能幫到你什么,但伱大可以相信我,有朝一日,我會給你最大的支持,絕不亞于父皇!”
徐景昌笑了,“殿下,你幫我,可是會累及自己名聲的。”
朱高熾氣哼哼道:“名聲累人,我又不是看不清楚是非對錯的傻子,你只管放心就是。”
收獲了未來皇帝的承諾,徐景昌心情不錯。
就在這時候,吳山進來送信,解學士來了。
“扭轉大局的關鍵到了。”
徐景昌匆匆說了一句,就連忙起身,去迎接解縉,親切熱情,甚至還在姚廣孝之上…這也充分體現了徐景昌現實主義人品,一切以有用為先。
他把解縉請了進來,解縉發現了太子也在,一陣遲疑,徐景昌就笑道:“不用在意,把他當成背景就是,咱們說咱們的。”
解縉怔了片刻,也只好點頭。
他理了理思路,這才緩緩道:“定國公,下官能不能詢問一下,給百工之人建造房舍,提供方便,真的這么重要?”
徐景昌笑了,“解學士,陛下決定下西洋,想要賺錢,就要有足夠的東西,而這些行銷海外的商品,都要靠工匠的巧手。我們扶持工匠,能富國裕民,能改變大明的財稅構成。而且我說句過分的話,眼下士人都是依托土地之上的縉紳豪族。如果能讓工商業發展起來,作坊遍地,依托富裕的工商業,又能出現一批人…到了那時候,無論是平衡朝局,還是改革圖強,都會容易太多。”
解縉堪稱人杰,徐景昌又說的很直白,他怎么聽不明白!
這是要改換朝局,換一批新人上來了啊!
其實這種事情并非沒有發生過,比如在唐代之前,左右天下的是門閥世家,比如王與馬共天下,就是最好的例子。
隋唐開始的科舉制,極大改變了這一狀況,寒門開始崛起。
但是終唐一代,科舉出來的文官數量少,質量更差,遠不能沖擊世家大族的地位…而就在這時候,一個屢試不第的讀書人掀桌子了。
老子考不上功名,還不能殺出一個功名?
這個狠人就是黃巢!
他從河北砍到了嶺南,從山東殺進關中,天南地北折騰一大圈,算是徹底斷絕了世家的根基,從物理上毀滅了大族。
隨后到了宋代,科舉大興,寒門士人徹底主導天下。
而徐景昌此時提出,鼓勵工商業發展,推動新一次的洗牌,聽得解縉心潮澎湃,熱血奔涌。
他本能感覺到了其中蘊涵的利益之大,如果成功,必定是名垂青史,萬古揚名。
這事情值得賭一把!
“定國公,卑職已經明白了…請定國公放心,卑職必定竭盡全力。”
徐景昌臉上含笑,他知道解縉是個聰明人,和聰明人談話,就是方便。
“解學士,其實那邊已經給我透了風,他們需要大幅度提升百官津貼,尤其是在應天的住房,要先解決他們的宅子,然后才能輪到工匠。不然他們就會以風水之說,阻礙此事。”
徐景昌道:“解學士,這筆錢可以出,漢王做生意,不會不懂有買有賣,有舍有得的道理。但是這個彩頭,無論如何,我也不想留給那幾個人,你身為通政使,也是九卿之一,理當有提出方案的資格…你只要拿出新的方案,我必定全力以赴支持,這份功勞就是你的。”
解縉下意識咽了口吐沫,心跳直接超級翻倍了。
你有多大功勞,未必能獲得群臣的認可。
但是你主導了一次增加俸祿,讓百官著實多拿了錢,你的地位就會一飛沖天。
通政使這個職位,是個彈性非常大的位置。
徐景昌在的時候,靠著他的身份,加上能折騰的勁兒,徐景昌獲得了堪比宰相的權柄。
但是換成了解縉,這位悲哀發現,權勢又退回去了,甚至還不如從前了。
六部尚書全都排擠他,旬會他主持不了,征稅的權力又都被戶部奪走,加上六科廊也不聽號令。
解縉除了能跑跑腿,送送奏疏,就沒有別的權力了。
說到底,還是資歷太低,沒人服氣。
倘若自己主導了這一次增加俸祿,把事情辦得漂亮,百官歸心,不說達到徐景昌的高度,至少能和六部尚書掰手腕,獲得大九卿該有的地位。
天賜良機就在眼前,豈能坐失良機!
大丈夫生在天地間,豈能郁郁久居人下!
拼了!
雙方迅速達成了一致,解縉告辭,前去準備。
他這個通政使,能不能一飛沖天,就看這一次了。
因此解縉拿出了一百二十分的精力,他首先去拜會了楊溥和黃淮,作為內閣之中,尚存的兩位成員,解縉跟他們彼此交心,深談了一次。
楊溥嘆道:“要說起來,我們也都是翰林出身,仰賴天子垂青,入閣之后,才有了一處房產,津貼雖好,但畢竟是官位越高,拿的越多。就拿現在的津貼來說,六部尚書能拿一百八十兩,可到了七八品的六科給事中,折成銀子,一個月還不到一兩,聊勝于無罷了。”
黃淮突然道:“既然這么說,還是給房產劃算!”
解縉聽完了他們的意見,點了點頭,“我明白了,既然六科拿的少,這一次就給科道言官一些好處,把他們拉過來!這也是咱們內閣的功勞。”
咱們,內閣!
兩位閣臣迅速領會了解縉的意思,沒錯,是咱們自己人!
內閣決定共同進退,就在雙方緊鑼密鼓,做著最后部署的時候,時間到了八月底。
這天夜里,皓月當空,一顆赤色大星,宛如雞卵,劃過應天上空,由北至南,看到的軍民百姓,不計其數。
天象變化,對于奉天靖難的朱棣來說,有著不同尋常的意義。
因此翻開永樂實錄,隔三差五,就有星象記載,仿佛是老天爺在鼓勵自己的兒子一般。
出現大星劃破天空,很快就有種種傳言,其中最廣泛的就是月落星沉,不宜動土。
也就是說,大星落處,不能大興土木,而這塊地方,正是應天城南,聚寶門外。
消息傳到了宮里,就連朱棣都被驚動了,他立刻降旨,要求朝臣悉數進宮,同時傳旨欽天監,詢問情況。
“回陛下的話,臣以為此乃是上天示警,南方秉承火德,我大明正是以火而興…如果大興土木,難免壞了國運,還望陛下明察。”
朱棣繃著臉,對于天象之說,他并不相信,可是為了奉天靖難的合法性,他又不能不注意,因此就形成了十分別扭的局面,不能不信,不可不信。
朱棣目光巡視群臣,諸位大人基本都是低頭不語,不敢隨便開口。
“蹇尚書,你怎么看?”
朱棣最后看向了蹇義。
蹇義身為百官之首,不由得渾身一震,隨后道:“陛下,臣不敢妄議天象,只能說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可否寬限些時日,細細查之,然后再做決斷?”
蹇天官施展了拖字訣。
朱棣不置可否,又不斷看向其他人,他的目光在徐景昌身上多停留了一會兒,發現徐景昌無動于衷,然后又看向了其他人。
金殿上死一般的沉寂,此時此刻,解縉只覺得一股氣勁兒,正在向后運行,他有種憋不住的沖動。
此時站出來,就是和六部尚書作對,就是代表自己這個通政使,真正自立門戶,從此叫板六部,成為朝堂上的一股勢力。
當然,后果也是非常嚴重,那些資歷深厚,手段強悍的重臣,不會放過自己的,從此之后,明刀暗箭,層出不窮。
該怎么選擇,還真是不容易!
正在此刻,朱棣開口了,“大家伙還有沒有別的看法,都同意蹇天官的意思嗎?”
就在這個瞬間,解縉突然向前一步,“啟奏陛下,臣以為蹇尚書所言極是,靖難四年間,曾有逆臣諫言,在城南胡亂動工,破壞風水…臣以為此番天象,正是提醒陛下,要重新梳理,清理亂七八糟的屋舍宅邸,新建街區住宅,安民生,靖天下!”
解縉剛剛說完,朝堂上所有的目光,齊刷刷落在了他的身上…
這個東西造反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