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的自信并非沒有道理的,以北平一地,靖難成功,奪得天下,古往今來,也就這么一個人而已。
他的意志、威望、手段,都能確保,只要是他想推的事情,必定能行…只不過朝政是一盤復雜的棋局,你在一個方向上不顧一切,必然會影響其他方面。
如果因為強推科舉用人改革,造成百官動蕩,朝局混亂,人心離散…這也是朱棣不能承受的。
所以這件事該怎么收場,需要一個妥當的契機。
很湊巧,正好是中秋十五,朱棣下旨,邀請幾位重臣進宮,參加中秋夜宴。
榮國公姚廣孝、成國公朱能、淇國公丘福、曹國公李景隆,再加上定國公徐景昌,五大國公齊聚。
而在另一邊,則是六部九卿,包括通政使解縉在內,悉數到來。
朱棣還把三個兒子,以及皇孫朱瞻基叫了過來。
勛貴、文臣、宗室,這就是朱棣統御天下的三根支柱。
“到了中秋,這一年過了大半,天氣轉涼,雖說江南不同塞北,但是陰冷濕寒,更加傷身體。朕給諸位卿家準備了一領狐裘,算是朕的禮物了。”
說話之間,侯顯領著一群太監,捧著托盤,依次走到了朝臣面前,獻上狐裘。
徐景昌自不必說,也有一件。
皮草入手柔軟溫暖,宛如緞子一般順滑,里面也是用最好的織物,做的內襯,十分奢華,盡顯宮廷技藝,不惜工本。
姚廣孝年紀大,拿在手里,感觸最深,因此帶頭叩謝天恩。
朱棣笑道:“一件衣服而已,用不著這樣,咱們坐下來,繼續喝酒賞月。”
朱棣又給眾人賜下月餅,美酒,每人還上了葡萄、柑橘…一樣一樣的東西,擺在了朝臣面前。
大家伙感覺到了天子的濃濃關懷,可也嗅到了不同尋常的味道。
所謂禮下于人,必有所求。
更何況這還是大明天子,不知道后續會有什么事情。
大家伙提心吊膽,洪武元年的葡萄酒也喝不出味道,精致的月餅,也嘗不出滋味…徐景昌看著群臣坐立不安,憂心忡忡的模樣,心中大樂。
他手握錦衣衛,自然知道蹇義去找姚廣孝的事情。不得不說,他們很高明,別看老和尚以前天天和徐景昌下棋,但他絕對不是徐景昌一伙的。
人家老和尚又有自己的主張,自己的想法。
屬實,改革科舉,牽連太大,甚至會動搖國本。
但是徐景昌始終堅信,朱棣并不是一般的皇帝,他有著強烈的做事意愿,如果只是抱殘守缺,任憑這幫人糊弄下去,永樂的盛世,從何談起?
所以,這一局,自己必勝無疑!
明月初升,攀至柳梢。
酒水也喝得差不多了,朱棣終于含笑,伸手把朱瞻基拉了過來。
“這是朕的大孫,他當初降生的時候,朕就夢到皇考賜給朕一個玉圭,等朕醒來,就得到了這個孫子。這是皇考賜給朕的,也是上天賜給大明的。”
朱棣興奮說著,在場眾人,也都聽著,頻頻點頭。
可心里頭誰都知道怎么回事,這種段子,街邊上,一文錢能聽七段。接下來是不是還有出生的時候紅光漫天,香氣四溢,慶云繚繞,三日不絕!
這種事情我們聽得多了,只不過沒人會戳破罷了。
果然,朱棣也沒有浪費太多的唾沫,就笑道:“這孩子也是爭氣,才四歲多就去入學,跟著十幾歲、二十幾歲的人一起發蒙。讀書識字,考的比那些人還要好,一年下來,認識了上千個字,算術背書,樣樣精通。更厲害的是,跟著朕騎馬射箭,往后必定是個文武全才,朕心大慰啊!”
朱棣一個勁兒夸朱瞻基,黑小子的臉都紅了,皇爺爺呀,以前你怎么沒發現孫兒這么多優點?
蹇義聽來聽去,也只能道:“臣等恭賀陛下,皇孫聰慧,大明江山永固,實在是可喜可賀。”
朱棣點頭,“確實如此,蹇天官,朕有意將皇孫念書的學堂,升為官學,你意下如何?”
要命的來了!
蹇義也做了準備,因此道:“回陛下的話,官學一事非比尋常,若是立為官學,是不是從里面出來的,就是天子門生?既然是天子門生,能不能參加科舉?參加了科舉,是不是就能入朝為官?臣以為這些事情牽連太大,必須要慎重才是。”
朱棣笑道:“蹇天官屬實老成謀國,只不過既然是朕的孫子讀過書的地方,給個官學名頭,也沒有什么不妥的。至于其他的事情,那個學堂講的都是些簡單的東西,讓他們去考科舉,只怕也考不上啊。又何必如此在意?”
“啟奏陛下,臣輔佐陛下,不敢有一絲一毫的疏漏,官學之名,屬實不能輕易授予。”
朱棣抬起頭,看了看其他人。
夏原吉、宋禮等人紛紛附和。
“蹇尚書之言有理。”
朱棣見眾人全都反對,竟然沒有繼續說什么,也沒有拉著徐景昌出來鬧,而是笑道:“既然伱們都不同意,朕也就不說什么了。朝廷不給官學名頭,朕給個皇家的私學名頭,你們看怎么樣?交給宗正寺,以后皇子皇孫,都要去學堂啟蒙,這樣總行了吧?”
皇家學堂?
這個更不行了!
宋禮忙道:“啟奏陛下,皇子皇孫的發蒙,都是由翰林官負責,他們學問人品俱佳,為皇子立心性、樹品德,教導學問,才是最合適的。臣以為應該形成定制,才算穩妥。”
此時宋禮最后悔的就是當初同意朱瞻基去那個狗屁學堂。
大家伙真沒當回事,以為就是個四五歲的孩子,上學前玩鬧的地方,結果誰知道一時疏忽,竟然帶來了無窮后患。
所以一定要吸取教訓,對待皇子皇孫,必須看管嚴格,不能有半點疏漏,不然遺禍無窮。
朱棣沉吟再三,一聲長嘆,“宋尚書,朕問你,這個學堂到底要怎么辦?里面有這么多學生,總不能連個名分都沒有吧?難道朕的孫兒去胡鬧了一年嗎?”
朱棣的語氣帶著憤怒,說實話,朱棣能壓制到現在,已經算是奇跡了。
該怎么辦?
宋禮也是一時慌亂,只能妥協道:“啟奏陛下,臣,臣以為可以算作私塾。”
“私塾?就是民間學堂?”
“嗯!”宋禮的鬢角浸出冷汗,聲音也顫抖了。
“就是那種讀書人籌辦,給鄉里孩子發蒙識字的地方?”朱棣又追問了一句。
宋禮硬著頭皮道:“確實,臣思前想后,只有這個最妥當。”
朱棣點了點頭,“好吧。”
說著話,朱棣把朱瞻基抱在了懷里,略帶歉意道:“俺的大孫兒,原來你才讀了一年私塾啊!”
朱瞻基轉了轉小眼睛,顯得很無辜。
朱棣突然又抬起頭,“宋尚書,你知道大明有多少私塾嗎?”
宋禮一愣,“這個…臣不知道。”
“那你知道私塾里有多少蒙童嗎?”
宋禮更為難道:“臣還是不知道。”
朱棣笑了,“有多少私塾,多少蒙童都不知道,如何算教化之功啊!這個行不通的。這樣吧,眼下不是在征收商稅,讓所有鋪面登記造冊嗎!朕給你們禮部一項權力,就是針對所有私塾,進行登記造冊。如果有哪里的私塾先生誤人子弟,也好處理,當然了,如果有好的先生,也要表彰。算是你們禮部的權柄,宋卿家可不能嫌累推辭啊!”
宋禮明顯感覺到了問題,奈何他沒法反駁,也不好拒絕。
六部都在擴權,自己的禮部不能落后。
“臣…遵旨!”
就在宋禮答應的一瞬間,徐景昌臉上的笑容,再也繃不住了。
這道口子終于撕開了。
“宋尚書,來的時候,我準備了學堂的情況,包括辦學規模,學堂人數,考核標準等等。如果宋尚書愿意的話,我這個學堂,愿意成為天下第一的私塾,你看如何?”
不待宋禮說什么,朱棣就笑道:“好,就叫天下第一私塾…朕的大孫念書的地方,當得起這四個字…宋卿家,你就當場審核吧!朕和眾卿一起見證此事。”
完了!
嚴防死守,拼盡全力,還是出現了疏漏。
官學不行、皇家學堂也不行。
最后降格到了私塾,可誰知道人家根本不怕名位有多低,只要有個正式的名分,接下來的事情就好辦了。
這就跟坐火車似的,一等座、二等座都沒事,哪怕站票也行,關鍵是上車,上了車才能到達目的地。
事到如今,宋禮擋不住,六部九卿也都擋不住。
徐景昌弄得學堂,竟然真的得到了天下第一的名號。
雖然后面還有私塾兩個字,但又有什么關系呢!
徐景昌隨后像是變戲法一樣,又拿出了一份畢業證書。
“陛下,這是給皇孫殿下的,他在校期間,文化課程滿分。其余木工、編織、畫工、記賬等科目,也表現突出,故此頒發一等畢業證書,而且是天字一號。”
朱棣滿臉笑容,“很好,這是俺大孫應得的。”
朱棣喜滋滋收下畢業證書,又舉起酒杯,“來,咱們滿飲此杯!為皇孫賀!”
美酒入喉,有人歡喜,有人卻凄苦難忍。
嚴防死守,還是沒防住。
有了名分,又有皇孫的名頭,這個學堂注定是要一鳴驚人了。
正在大家伙品味苦澀的時候,徐景昌又笑呵呵建議道:“陛下,科舉前三名,有御街夸官,私塾小學堂,不敢比三鼎甲,但讓他們騎馬在京城逛一圈,也高興高興,還是可以的吧?”
朱棣含笑,“好主意,這也是大興教化,砥礪讀書上進…不過朝廷可不能出錢。”
徐景昌笑道:“請陛下放心,這就是私塾的小活動,民間的而已,我們自己籌錢,自娛自樂,也算是給學生家長一個交代。萬萬不敢比正兒八經的禮部夸官。”
徐景昌語氣客氣,這時候朱高煦卻道:“父皇,既然大侄子得了一等,我這個做叔叔的,打算出五萬貫,請舞龍舞獅,吹吹打打,熱鬧一下。”
朱高燧也連忙道:“二哥出了錢,我就在邸報上面小小的刊登一下,也算是湊熱鬧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