蹇義身為百官之首,朱棣已經幾次話里話外,詢問立儲的事宜,出于謹慎,蹇義一直沒有表態,但是很顯然,他沒法沉默太久。
這是一道必考題。
“徐通政,你看二皇子要是成為儲君,八成用不了三年,這朝堂就會一地雞毛。要是三皇子…我看可能三個月足矣。”蹇義憂心忡忡道。
徐景昌一笑,“我看天官還是太保守了,沒準三天就夠了。”
蹇義臉色驟變,想想那兩頭豬的德行,還真沒準。三天時間,足夠他們弄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了。
“徐通政,咱們該想個辦法才是。”蹇義的語氣近乎哀求。
徐景昌反問道:“蹇尚書,與其琢磨誰更適合成為儲君,還不如問問咱們自己,大明需要什么的天子?”
大明需要什么天子?
放在當下的語境里,大約可以理解為朝臣需要什么樣的天子,畢竟徐景昌也是大九卿之一啊!
蹇義渾身一震,立儲這種事情,多半都是天子做主,尤其是朱棣這么強勢的皇帝,朝臣只能揣測天子心思,努力逢迎。
至于幫著天子做主,推舉心儀的人上位,就算有這個心,也沒有這個膽啊!
他又看了看徐景昌,發現這小子神色淡然,仿佛就在談論中午吃什么一樣,毫無波瀾。
真是好大的膽子!
過了許久之后,平靜下來的蹇義才橫下心道:“太祖皇帝起自布衣,英明神武,橫掃煙塵,奠基立業,三十年英明神武,勵精圖治,大明朝方有洪武盛世。若是懿文太子能多活些年,承襲基業,讓大明朝廷偃武修文,延續盛世,必能民生富裕,遠邁漢唐。”
說到了這里,蹇義停下來,沒有繼續講。
但是誰都聽得明白,文武之道,張弛有度。
經過朱元璋秋風掃落葉似的治國方式,應該有一位溫和的皇帝,修補朱元璋鐵腕治國留下來的創傷。
奈何朱標早死,朱允炆又接不住。
此時朱棣登基,毫無疑問,他又是個強悍的天子,朱棣在日,必定會狂飆突進,雷厲風行。許多不敢想的壯舉,都會在朱棣手上實現。
修書,下西洋,改革稅制…光是已經鋪開的東西,就已經讓人心驚肉跳了。
所以接下來的天子,絕對不能這樣狂飆突進,大明朝已經太累了,需要改變一下風格,讓大家伙停下來喘口氣。
“大明的儲君必須謙恭友愛。”徐景昌緩緩道。
“還要仁慈節儉,不鋪張浪費,好大喜功。”蹇義斟酌著補充。
“還應該尊重大臣,相信賢臣治國,不會動不動就把大家伙關起來。”徐景昌笑道。
“尤其是要讓文武朝野都能接受,不會挑起內亂,保證皇權平穩過渡…大明朝經不起更多的亂子了。”
一個靖難之役,已經讓大明元氣大傷,如果再來一次,那還不天崩地裂,江山大亂啊?
他們越說,理想的太子輪廓就越清晰。
既不是朱老二,也不是朱老三。
“大殿下他行嗎?”蹇義疑惑道。
徐景昌笑道:“天官不在通政司,其實大殿下領著幾位參議處理政務,已經很嫻熟了。只是他做的事情,不容易出名罷了。”
“所以就需要讓大殿下趕快做幾件事,提升他的名望,爭取更多的支持?”蹇義問道。
“錯!”徐景昌搖頭道:“恰恰要讓他老實低調,什么事情都不干,除了來通政司,那也不要去,針對任何事情,都不要發表看法。”
蹇義沉吟了一下,立刻點頭,“沒錯,此時說得越多,留下的把柄就越多…為保萬全,必須有人時刻叮囑殿下才行。徐通政,這事交給誰?”
徐景昌微微搖頭,他并不合適。
那兩位皇子都在通政司,而且徐景昌這個身份,明顯偏袒大胖子,也會有結黨營私的嫌疑。
“我有個合適的人選。”徐景昌讓人把參議胡儼請來。
這位本來是負責邸報的,但他為人嚴謹,寫出來的文章四平八穩,連徐景昌都受不了,更遑論朱高燧了。
因此他被架空了,成了一個大閑人。
所幸胡儼寵辱不驚,竟然能安心讀書,不為所動。
“胡學士,我打算讓你專門侍奉大殿下,保證他不犯任何的錯誤,從言談話語,到舉止坐臥,都無可挑剔。”
胡儼愣了一下,“通政,大殿下一直以來,就是這樣的人,還用得著我費力氣嗎?”
“用得著!”徐景昌認真道:“因為這一次非常不同!”
“是對殿下不同?還是對下官不同?”
“你們兩個!”徐景昌嚴厲道。
蹇義下意識拉了拉椅子,和徐景昌靠的更近一點,然后盯著胡儼,“別出差錯,做好了,你就是未來的帝師!”
帝師?
胡儼自然不傻,他能抵御住幾乎所有的誘惑…只是帝師這兩個字,讓他渾身顫栗,難以抑制。
文人最高的成就,不是當皇帝,而是培養出一個天子。
比如姚廣孝,他以僧人之身,輔佐藩王,靖難成功,登上帝位,哪怕千百年后,史冊上依舊要有他一筆。
難道說下一個帝師,竟是自己?
這么大的福氣,竟然落到了頭上?
胡儼下意識打了個激靈,用力頷首,“卑職一定竭盡全力。”
而此時的朱高熾,正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茫,他有史以來,第一次早早回家,并且讓夫人給他多準備幾個菜,還有一壺好酒。
朱高熾一杯接著一杯,沒有太長時間,他就半醉了。
張氏嘆口氣,憂心忡忡道:“殿下,你何苦自己糟蹋自己,每天這么多事情,起早貪黑的,瞧瞧你進京之后,都瘦了一圈。”
朱高熾無奈長嘆一聲,“這幾天我就在想,我萬事不會…伱看老二做放貸的事情,風生水起,不但自己發了財,還利國利民。老三針砭時弊,關心民生。他們干的都是為國為民的好事。唯獨我這個大哥,每天就是面對亂糟糟的公文…從通政司搬到宮里,再從宮里搬去六部。有一天我看見有泥瓦匠修宮里的大殿,我就在琢磨,你說我跟他們有什么區別?”
朱高熾又猛灌了一杯酒,然后道:“過去我覺得老二好武,魯莽粗野,不是人君之相。老三小肚雞腸,習慣搬弄是非,他們都不適合當太子,更何況我又是皇祖父親自冊封的世子,成為太子,順理成章。可自從年后以來,他們兩個脫胎換骨,反而是我毫無建樹,或許…我真的不行。”
張氏頓時把臉一沉,“殿下,你說什么呢!這還不是他們倆攤上了露臉的活兒,要不你去接手放貸,估計比漢王還要好很多。”
朱大胖子連連搖頭,“你不能這么說,放貸是搶士紳大戶財路的事情,也只有二弟有膽子,又有勛貴支持,他能做得出來,我卻是不行的。”
“那你去管民間邸報啊?”
朱高熾愕然少許,也搖頭道:“專門揭露人家的短處,也不是君子所為。”
張氏急了,高聲道:“你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憑什么當太子啊!”
朱高熾慚愧低頭,可就在此時,門口有腳步響起,朱瞻基從外面進來,后面跟著胡儼。
朱高熾一愣,“胡學士,你怎么來了?”
胡儼沒有直接回答問題,而是湊到近前,俯身道:“殿下,正因為萬事不行,才只能當皇帝啊!”
朱高熾大為詫異,整個人都不好了。
什么都不會的當皇帝,什么時候皇帝的門檻這么低了?
胡儼又道:“殿下,其實想讓您成為大明儲君的人不計其數。”
朱高熾悶著頭,低聲道:“只是沒有老二和老三的多罷了。”
“不!真正能決定您儲位的只有一個人,現在的關鍵是如何說服他!”
朱高熾渾身劇烈震動,臉上的肥肉也跟著蛄蛹。
說服父皇!
母后?或者是九卿重臣?又或者是姚少師…
視線轉回通政司,徐景昌和蹇義的談話已經到了最后關頭,整個方略已經確定下來,只是差臨門一腳,究竟誰才能順利推舉朱高熾上位?
“我在吏部位置上,很不方便。”
徐景昌哼道:“我這個通政使比你方便?”
蹇義連忙搖頭,徐景昌比他還不合適…“要不讓夏尚書?”還沒等說完,蹇義自己就搖頭了,“他現在靠著漢王放貸,他們倆穿一條褲子,已經不可靠了,讓他做這事,沒準會背叛咱們。”
夏原吉已經不是自己人了,還有誰合適?
“蹇尚書,我還真有個人選。”
“誰?”
“就是讓我放了園藝假的解縉。”
“解縉?對了,他在家幾個月,和朝政沒有瓜葛,他的話陛下會相信的。”蹇義又道:“只是他現在怎么見到陛下,如何進言?”
徐景昌笑道:“皇孫在學堂修滿了一年課程,表現不錯,如果陛下愿意看看自己孫子,自然能見到兼職教書的解縉!”
蹇義聽到這話,已經無話可說了,高,都讓你高完了!
這一招簡直妙不可言,神來之筆…唯一的問題,當初徐景昌把解縉弄回家的,難道他那時候就看到了今天這一局?
蹇義只覺得后背上的汗毛都立起來了,這小子太妖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