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夏原吉這里出來,徐景昌拉著朱瞻基,又去工部…一直轉到了下午,他們倆從吏部出來,才算是結束了一天的旅程。
朱瞻基蔫頭耷拉腦,無力疲勞,委屈巴巴的。
“表叔,我累。”
徐景昌看了看小家伙,沒好氣道:“你還嚷嚷累?這不比讀書啟蒙有趣多了。而且我今天教你的東西,都記住沒有?”
朱瞻基認真想了想,才道:“不就是提問的方式嗎,才幾句話而已,我早就記熟了。比背詩容易多了。”
“那好,等你見到了你皇爺爺和皇祖母,就當著他們的面提問,看看他們怎么回答,看看我教你的東西有多厲害!”
朱瞻基轉了轉小眼睛,“表叔,如果皇爺爺說你教的不行,可要把那只海東青輸給我才是。”
徐景昌呵呵冷笑,“伱小家伙想在我手里贏東西,還要努力幾十年吧!”
徐景昌說著,提起朱瞻基塞上了馬車,返回徐府。
這小家伙還真累了,靠著車廂一角,竟然真的睡著了。
而他們的馬車還沒進徐家門,太監侯顯就來了,陛下和皇后想孫子了,把大孫接進宮里。
就這樣,朱瞻基就被帶進了皇宮,等小家伙迷迷糊糊睜大眼睛,發現皇爺爺正抱著他,皇祖母做了好幾道他喜歡吃的菜。
朱瞻基立刻來了精神,狼吞虎咽起來。
他一口一口往嘴里塞,腮幫子鼓得和倉鼠似的,把徐皇后看的皺眉頭,“怎么回事?餓鬼轉世了?武陽侯帶著你出去玩一天,怎么還把你餓著了?”
朱瞻基含混道:“他領著孫兒去了好些衙門,走路走得腳疼,可累了。”
徐皇后心疼道:“你還小,往后讓學士們給你發蒙,就別跟著徐景昌了,他還是個孩子,哪里會照顧人。”
這時候朱棣倒是笑了,“徐景昌是個憊懶成性的,他沒事不會去那幾個衙門閑逛…他都干了什么?”
聽到這里,朱瞻基終于想起了正事,他努力咽下嘴里的魚肉,認真思索了好一會兒,總算把徐景昌的問題想起來了。
“皇爺爺我問你,你就答應是還是不是。”
朱棣難得臉上含笑,“行,都聽大孫子的。”
朱瞻基一本正經,猶如徐景昌附體,“你是不是認為年輕人不該游手好閑?”
“是!”朱棣略沉吟就說道。
“你是不是認為朝廷應該讓百姓安居樂業?”
“是!沒錯。”
“你是否覺得大明急需要很多兵馬,補充四年來的損失?”
“嗯。”
“那你一定支持募兵了?”
朱棣怔了一下,突然笑道:“怎么,徐景昌是帶著你說服朝臣了?”
朱瞻基沒有立刻答應,而是又轉向了徐皇后。
“您是不是覺得朝廷應該輕徭薄賦,與民休息?”
徐皇后點頭,“沒錯。”
“那您覺得背井離鄉的流民,是不是應該返回原籍,和親人團聚?”
“是。”
“那你是不是擔心窮兵黷武,不斷對外用兵?”
“也是。”徐皇后點頭。
“那你一定是不希望募兵了?”
徐皇后擰著眉頭,確實是不希望…只是這兩套不同的提問方式代表著什么啊?
“徐景昌帶著你走一天,就教你這個?”
朱瞻基點頭,“我問皇爺爺的,是他跟大臣說的。問皇祖母的,是在馬車里,教給我的。他還說這東西可厲害了,讓我好好學,記在心里頭。”
徐皇后不解地看著丈夫,朱棣眉頭緊皺,過了好一會兒,他似乎有所領悟。
“你說如果孫兒把兩套問題反過來詢問咱們倆,你會怎么回答?”
徐皇后沉吟半晌,才道:“我八成會支持募兵吧?”
朱棣深吸口氣,緩緩道:“我也會反對募兵。”
想到了這里,朱棣一伸手,把朱瞻基抱在了懷里,低聲問道:“這幾天,徐景昌還教過你什么?都跟皇爺爺說說。”
朱瞻基猶豫了片刻,他對天發誓,雖然徐景昌不是那么靠譜,但是他身為皇孫,還是有些道德的底限的。
在朱棣第三次詢問的時候,朱瞻基才老實說道:“他教我怎么害人。”
“害人?誰?”
“解學士,他說解學士他們奪他的權力。”朱瞻基低聲道。
朱棣一怔,急忙問道:“那他是怎么干的?”
“夸獎,在那個什么報上面夸獎,還讓我拿進宮里,給皇爺爺看。”
是邸報!
朱棣猛地抬起頭,看了眼徐皇后,兩口子面面相覷…徐景昌教了皇孫什么啊?兩面三刀,背后害人?
還是顛倒黑白,指鹿為馬?
“好小子(該打)!”
夫妻兩個脫口而出,結果互相看了一眼,徐皇后大怒,想要教訓朱棣兩巴掌,“他這么教孫兒,你還叫好?”
朱棣連聲感嘆,仰頭大笑。
“你不懂啊,這人得意才會忘形,捧得越高,摔得越狠。有些朝臣就要這樣,讓他們犯錯,才好順手除掉。至于接下來的,人嘴兩扇皮,反正都是理,怎么讓他們說出天子需要的話,這更是一門功夫,要會駕馭朝臣,而不是被朝臣左右。”
徐皇后愣了好半天,無奈苦笑道:“這里面還有這么大的學問?孫兒才幾歲,教他這個合適嗎?”
朱棣想了想,嘆道:“不早點教也不行啊,你不是嚷嚷著挑選學士,給孫兒啟蒙嗎?要是他身邊都環繞著文士,再想教他什么也不容易了。我就是想起了當年的大哥。”
提到了朱標,朱棣神色竟然有些黯然。
他不光是朱元璋最喜歡的兒子,也是朱棣最敬重的兄長…不光是朱棣,所有皇子,所有朝臣,不論文武,全都敬重他。
縱觀朱標的一生,你會發現,他幾乎沒有挫折,也沒有敵人。
從上到下,從里往外,每一個人都念著他的好,都對他充滿了期望。
皇子們享受著大哥的庇護,哪怕惹禍了也不用擔心。朱標在的話,誰敢削藩?誰又會把藩王逼死?
文臣們盼著他改變朱元璋的治國風格,最起碼給士人一點體面。
武將勛貴不想繼續提心吊膽,他們還想多活兩天,不必大肆株連。
“咱們都是那時候過來的,你說說,就算大哥繼位,他能做到這些事情嗎?”
徐皇后怔了良久,突然嘆道:“你說太子哥哥,我倒是想起了大哥,父親教他,為臣要忠,為子要孝,為親當誠,為友當義…要仰不愧天,俯不愧地。”
朱棣笑道:“這話說著容易,可做起來多難!大哥就是這樣,庇護這個,保著那個,成天殫精竭慮,跟父皇斗法。一個護不住,就羞愧自責,結果他比父皇還早走了那么多年,這才有朱允炆登基,才有了靖難!”
徐皇后嘆口氣,“我大哥不也是如此,徐家一代人垮了,就剩下我那個侄子了…現在說起來,要怎么教好一個孩子,我也是拿不準了。”
夫妻倆都面面相覷。
朱棣想了想道:“不管怎么樣,不能當老好人。我厭惡老大,也不是因為他胖,當爹的還能嫌棄自己兒子?我就是覺得他性格綿軟,瞻前顧后,我怕他重蹈大哥的覆轍,當不好這個家。”
徐皇后忍不住一笑,“孩子老實聽話,就沒法自立自強,就沒有主見辦事。要是不聽話,處處對著干,見了又煩,不討喜歡…還真是有點難啊!”
朱棣朗聲一笑,“誰說不是,到了皇家,事情就更難了。不光是咱們家,朝臣勛貴,誰都想攪合,是非對錯,已經沒法論說了。”
朱棣感慨了一陣,突然低頭看了眼朱瞻基。
“乖孫子,你倒是說說,打算怎么辦?”
朱瞻基認真想了想,然后才說道:“窮則懷恨在心,達則反攻倒算。”
“啊!你跟誰學的?”朱棣驚問。
朱瞻基道:“表叔說的。”
朱棣沉吟良久,撫著朱瞻基的額頭,感慨道:“他真是教了你不少好東西啊!”
朱棣看了眼徐皇后,直接道:“我剛剛免了徐景昌太子太保,就給他個太子詹事吧!”
徐皇后一怔,忙道:“太子還沒冊立,你這么著急干什么?”
朱棣哼道:“太子是誰俺不管了,反正太孫必是咱的寶貝孫子。”他說著,把朱瞻基舉起來,朝著黑小子的臉狠狠親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