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善長看向李存義,竟一時語塞。
李存義依舊還在喋喋不休道:“兄長,難道真的沒有辦法嗎?”
李善長闔目:“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哎…胡惟庸…有消息了嗎?”
“只怕早已逃之夭夭了。”李存義一臉焦急地道:“約定了昨夜起事,教大家伙兒在京城里頭拼命,可他自己卻是銷聲匿跡,此人真是狡詐,竟是教咱們給他賠命,他卻…”
李善長張開眸子,臉上倒是平靜,道:“走了好,走了的好。他走了,許多賬就算不清楚了,事情也就有了轉圜的余地…”
“兄長的意思是…”李存義小心翼翼地看向李善長。
李善長慢悠悠地道:“他歷任中書省諸多官銜,這幾年,可謂是位高權重,這么多年來,多少人攀附和巴結他,何況他又是淮西人,又有多少人與他有同鄉故舊之誼,說起來,哪怕是汪廣洋和劉基見了他,不也要一團和氣,平日里,一些宴會上也會撞上嗎?”
李善長頓了頓,接著道:“現在他走了,就是一團亂賬,除了昨夜起事的那些糊涂蟲,其余之人,總不能所有和胡惟庸有關系的人,都要斬草除根吧,這樣算下來的吧,這廟堂之上,還能有活人嗎?”
“遇到這種事,你不要急,要沉得住氣,老老實實在家待著,你等著看吧,接下來,這滿朝文武,都要亂起來。”
“亂起來?”李存義甚是不解地看著李善長。
李善長露出幾分嘲弄之色,冷笑著道:“無非是相互攻訐,相互攀扯,攀扯的人越多,被攻訐的人越多,那么這就是一筆糊涂賬。”
“可是…”李存義哭喪著臉道:“我畢竟與那胡惟庸有姻親…”
李善長甚是不以為意地道:“有姻親那就斷了,這有什么打緊呢?緊要的是自己不要慌,只要你自個兒咬死了和伱沒關系,那又如何?”
李存義若有所思起來,忍不住道:“這樣說來,那家伙…跑了,倒是跑對了?”
李善長慢悠悠地道:“也未必跑對了。而是新朝初立,陛下登基不久,天下也才初定,牽扯到了胡惟庸的人太多,難以分辨,陛下現在還需依仗文武百官和功勛之臣,眼下,即便是心里有氣,也得憋著。可若是過了十年八年,倒還真不好說。只是現在…卻也不敢輕易動手,如若不然…”
李善長頓了一下,才道:“如若不然,天下是要亂的。”
李存義想了想,道:“我明白啦,只要胡惟庸不回來,這十年八年內,咱們李家就都能平平安安的。”
李善長突然緊緊地凝視著李存義,道:“可問題在于,胡惟庸會回來嗎?”
李存義一愣,擰著眉頭道:“這…這我不好說。”
李善長道:“所以啊,永遠別讓他回來了,他若是想要逃亡,必走水路,而要走水路,定是順江而下,順江至江口…而后…遠遁汪洋?”
李善長閉著眼,靠在椅上,陷入深思,口里道:“教人想辦法,要嚴查海路,他若是遠遁萬里之外倒也罷了,可若是還不甘心,那么…”
說到這里,李善長猛地張開了眼眸,眼里掠過了一絲冷色,聲音依舊平和卻不帶一絲溫度:“那就教他在海中喂魚吧。負責海防的…那個…那個…”
“是陳信?”
李善長頷首:“悄悄給他消息,教他嚴加防范。”
李存義定定地看了李善長半響,而后才道:“明白了。可是…兄長,等十年八年之后,這天下安定之后,該怎么辦?那時可保不住秋后算賬啊。”
李善長看他一眼,臉上露出了幾分疲倦之色,嘆了口氣道:“那時,老夫可能已是冢中枯骨了。”
李存義的臉色猛然透出一絲驚恐之色,不由流淚道:“可是咱們李家…”
李善長沉默了,好一會才道:“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李存義心里有些失落,可想到眼下似乎有可能逃過罪責,倒是稍稍安心一些。
而后他帶著幾分怨恨道:“說到底,那罪魁禍首,終是那鄧千秋,若不是他惹出這些事,我家何至如此…哎…兄長,你需想想辦法。”
李善長皺了皺眉,將腦袋別了過去,便一言不發。
一隊人馬,火速入京城。
京城之內,依舊還是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如臨大敵。
城中的兵馬,還在瘋了似得搜尋胡惟庸黨羽的下落。
而至于胡惟庸的畫像,卻已掛滿了大街小巷,似乎大家還寄望于,能在京城之內,尋到胡惟庸的蹤跡。
雖然已過去了兩日,許多人已經意識到,胡惟庸可能早已逃出了京城。天下之大,這胡惟庸狡兔三窟,不啻是大海撈針,繼續在京城搜尋,已是徒勞。可顯然,上頭沒有令他們停止搜查的跡象,于是大家不得不繼續裝裝樣子。
而這時候,載著胡惟庸的馬車,卻已過了城門。
城門的守衛,正待要盤查,前頭的騎士,已是取了一塊腰牌出來。
對方一看是春和宮千戶所的腰牌,頓時肅然起敬。
這一些時日,人們隱隱的開始對千戶所有了敬畏之心。
當即,城門的守衛放心,這一隊人馬,則繼續進入京城深處。
朱元璋召百官覲見。
其中囊括了致仕在家的李善長。
近來京城中的氣氛,有些窒息,所有人變得敏感起來。
哪怕是汪廣洋和劉基,也感覺到了山雨欲來,即便胡惟庸倒臺,卻也沒有表現出絲毫的高興和興奮。
百官行禮。
朱元璋目光逡巡著百官,他的臉色這幾日都沒有好。
一個從乞丐和沙彌,漸漸成長為天子的開國皇帝,其實早就將一切的人性看透了。
似乎,胡惟庸一樁欽案,并沒有引起他過度的震驚。
若說真有震撼,可能就是,他無法理解,為何胡惟庸和某些黨羽,竟會這樣的愚蠢,居然妄圖,認為只是拉幫結派,就可操控天下,甚至…奪取江山。
這令朱元璋有一種,整個大明廟堂竟是個草臺班子的錯覺。
此時,朱元璋的眼睛落在了李善長身上,微笑道:“今日召李卿來,李卿可知所為何事?”
眾臣看向李善長,李善長從開國之前,幾乎就是朱元璋身邊最重要的輔臣,位高權重,在朱元璋成為吳王到開國成為皇帝的過程之中,李善長掌管了一切的刑獄和政務,門生故吏可謂是遍布天下。
而這胡惟庸,本就是被李善長所提拔,若沒有李善長,也斷不會有身居右丞相高位的胡惟庸。
李善長拜倒在地,道:“陛下,朝野內外,鬧出這樣的動靜,臣雖老邁,卻并未聾啞,已經知道了實情。情陛下治罪!”
朱元璋起身,背著手,道:“你何罪之有?”
李善長道:“胡惟庸與臣…關系匪淺,臣曾對陛下再三推舉,只是萬萬不曾想到,如今竟釀成了大禍,今日胡惟庸謀反,臣難辭其咎。”
朱元璋只笑了笑:“若是推舉了人,便要治罪,那么這些年來,你在朕身邊,推舉的賢才,可謂是數不勝數,難道他們犯了罪,朕都要找你算賬?來人,給李卿賜座吧。”
朱元璋的一番話,似乎教許多人松了口氣。
李善長和徐達,在朱元璋面前,一向擁有賜座的待遇,現在一切待遇依舊,似乎也可看清某些風向。
宦官取來了錦墩,李善長巍巍顫顫的欠身坐下。
朱元璋道:“朕所恨者,竟有這樣多的人,與胡惟庸勾結。”
他說著,虎目看向百官。
百官不禁不寒而栗。
朱元璋又道:“更恨的是,這胡惟庸竟是逃之夭夭,此賊若是不能被碎尸萬段,難消朕恨。若是不拿住了此賊,只怕諸卿之中,藏匿的奸賊,又可高枕無憂了。”
百官聽罷,更加提心吊膽起來。
朱元璋道:“李卿,有何看法?”
李善長艱難的欠身,喘著粗氣道:“陛下此言甚是,現在當務之急,是拿住胡惟庸,現在京城內外,都已設防,老臣料想,只怕這胡惟庸,不久之后,就可落網,到了那時,一切亂臣賊子,都無所遁形。”
朱元璋只頷首,不過卻看向劉基:“劉卿以為呢?”
劉基斟酌片刻,道:“臣倒以為,胡惟庸蓄謀已久,只怕…再也難找到他的蹤跡了。既然胡惟庸已經潛逃,他潛逃的路線,必定乃是順江而下,而現在,朝廷追之,恐怕也已不及。一旦他出了江口,進入汪洋大海,如何尋覓他的蹤跡?”
劉基頓了頓,又道:“御史臺這兒,這兩日重新梳理一下近來的一些奏報,察覺到,開國之前,這胡家就有人突然消失不見蹤影。此后,海外突然出現了大批的賊寇蹤跡,他們似乎對于沿岸的備倭衛布防,十分清楚,處處襲擾,都能避過備倭衛的防守重心,這不難不令人想到,或許那時起,胡惟庸就已有了布局。”
朱元璋:“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