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皇后張著眼,她依舊疲憊無力。
可此時,臉上的氣色,竟稍有好轉。
尤其是那宦官驚叫著沒有那樣高熱了,似乎…這馬皇后也有所察覺。
只是…她心里反而擔心起來。
這莫不就是傳聞中的回光返照?
朱元璋亦是顯得更加小心:“你…好一些了嗎?”
“疼…”馬皇后幾乎用盡了氣力來回應。
她一說疼,許多人還百思不得其解。
可是…最是擔憂的鄧千秋,卻一下子好像活了過來。
鄧千秋原本也擔心的是回光返照,人死之前,身體開始分泌出腎上腺素,使身體的機能開始恢復,不過…這只是一時的,所有一般情況之下,人們將此視為人之將死的特征。
可是…如果馬皇后感受到巨大的疼痛的話,這就說明,這并非是腎上腺素的作用了。
須知人體在臨死之前,分泌出來的腎上腺素能夠促進交感神經系統興奮,也可使肌肉緊張度增加、血液循環加快,從而使疼痛感減弱。
既然感受到了劇烈的疼痛,且全身的注意力都在這上頭的話,那么…可能是實實在在的身體正在恢復。
鄧千秋一下子,覺得自己身體的重擔減輕了許多,這時候若是再不表現,還等什么?
于是他忙湊上去道:“我來瞧一瞧,我來瞧一瞧。”
當即,越過眾人,到了馬皇后的身邊,小心翼翼地用手貼了貼他的額頭,這應該還屬于發燒,不過應該沒到高熱的地步了。
這顯然說明,馬皇后身體的感染…應該被抑制住了。
當然,情況依舊不太樂觀,只是有很大機會好轉的跡象。
接下來,就必須得消炎才是最緊要的。
不過眼下分明已度過了危險期,只要得到了妥善的照料,再加上此前的辦法來治療,那么…問題應該不大。
而此時,所有人都緊張地看向鄧千秋。
鄧千秋時而皺眉,時而眉頭舒展。
于是這里的一個個人的心緒都跟著鄧千秋的表情七上八下。
朱元璋忍不住道:“快說說,怎么回事?”
鄧千秋這才將自己所有的關注力從馬皇后的身上移開,對朱元璋道:“陛下,娘娘感受到了疼痛是好事。”
“嗯?”朱元璋奇怪道:“這也是好事?”
鄧千秋頷首:“這說明娘娘正在恢復,只是接下來…疼痛還會繼續,而且比較難忍,可是沒辦法,眼下并沒有什么有效的止痛方法,只能依靠娘娘繼續熬過去了。”
朱元璋聽罷,先是大喜,而后又是愁容滿面,道:“性命真保住了?”
“有五六成把握。”鄧千秋也不敢太肯定,也就只能這樣回答。
朱元璋聽罷,居然放下了心。
他可是了解鄧千秋的,鄧千秋膽小,他說五六成把握,那么就至少有八九成把握,只是這小子肯定不敢把話說滿,怕真有那么個萬一,到時這千斤的重責就落到他的頭上。
于是朱元璋又道:“接下來,該當如何?”
鄧千秋想了想道:“繼續調養幾日吧,若是觀察之后,身體的傷口可以慢慢地痊愈,那么…臣就可以八九不離十了。”
朱元璋長長地呼了口氣,道:“就這樣簡單?”
“是,就這樣簡單。”
朱元璋不由道:“若是秀英的性命保住,朕定要厚厚賞你,秀英和孩子的命都是你救的,伱要什么,朕都答應。”
鄧千秋心里說,我若是要這大明江山呢?
當然,這話他不敢說。
于是鄧千秋道:“娘娘平日待我恩重如山,我能救治娘娘,盡一些綿薄之力,便已是千恩萬謝,哪里還想著什么酬勞。人心都是肉長著的,臣打小家教就嚴格,臣父一直對臣說,做人要講究的是知恩圖報,除此之外,還要忠君孝父…”
朱元璋帶著幾分懷疑地看著鄧千秋,道:“你爹真這樣對你說過?”
鄧千秋信誓旦旦道:“當著說過。”
朱元璋道:“何時對你說的?”
鄧千秋突覺得心情沉重,下意識的道:“可能…可能是小時候吧,反正打小就這樣教導,這才…”
朱元璋道:“若照你爹的教誨,那你應當效忠的乃是偽元的順帝,我大明推翻了偽元,你們鄧家應該以死而謝那偽順帝。”
鄧千秋無語,沒想到都到了這個份上,朱元璋還有心情逗這樂子。
鄧千秋道:“韃子不算,韃子只是竊據了我華夏的江山,但凡有良知的讀書人,都干不出效忠韃子的事。臣父深明大義,自然…”
朱元璋壓壓手,道:“少說這些,朕和你啰嗦這么多,便是告訴你,朕比你更了解你的父親,你休要在朕面前玩這一套手段,和靜兒一起照料著秀英,小小年紀,怎就這樣口舌如簧。”
鄧千秋悻悻然:“遵旨。”
朱元璋又坐了片刻,待放下了心,這才起身,匆匆而去。
他畢竟是天子,現在馬皇后總算有了好的跡象,而他作為一國之君,需要料理的事實在不少。
擺駕回到宮中,這天下積壓的事務,已教他看的有些窒息。
這如山的奏疏,層層疊疊地堆砌在案頭。
朱元璋心中煩悶,只好一揮手:“交給中書省自行處置。”
想了想,朱元璋道:“召右丞相胡惟庸來。”
不多時,胡惟庸便來了。
胡惟庸如今進為右丞相,這屁股還未坐熱,卻很快有些不滿足了,畢竟汪廣洋成了左丞相,這令他怎么不如鯁在喉?
“陛下。”
朱元璋只瞥了他一眼,便道:“中書省所進的奏疏,你都閱過了吧?”
胡惟庸道:“臣已閱過。”
“撿重要的奏報給朕,中書省又是如何處置的,也說與朕。”
胡惟庸不慌不忙,便將這兩日發生的事統統道了出來。
胡惟庸又說出了自己的見解:“宣府那邊,需加強戒備,現如今,大漠之中遭了旱災,如此大旱,必然使許多的牲畜死亡,這些走投無路的大漠韃子,縱知我明軍的厲害,也必要南下,他們橫豎都是一死,倒不如侵擾我大明邊鎮,總好過餓死要好。所以臣有三策…”
朱元璋細細地聽著,眉頭舒展開,道:“卿這一件件一樁樁,都處置得很妥當。卿如此博聞強記,條理清晰,實乃朕之鳳雛啊…”
胡惟庸聽了,心里暗喜,不過他忙謙虛道:“陛下如此謬贊,臣萬萬不敢當,在臣心里,天下只有李公這般,匡扶社稷,上能為陛下分憂,下能安百姓之人,方可為陛下腹心。而臣的才能和品德,不及李公十倍、百倍,如何能與李公并列?”
朱元璋面上露出疑色:“李善長?朕什么時候說你與他并列了?”
胡惟庸心說,我乃鳳雛,天下能當得起臥龍的,舍李公,還能有誰?
莫非是汪廣洋?
一想到此,胡惟庸心沉到了谷底,若這汪廣洋乃是臥龍,豈不是這汪廣洋在陛下的心中,份量更重?
胡惟庸訕訕道:“不知陛下…所言的臥龍是何人?臣能僥幸與之同列,實在萬幸。”
朱元璋道:“臥龍者,鄧千秋也!”
一口老血,差點沒從胡惟庸的口中噴出。
他臉驟然之間變得黯淡無光起來。
頓時對這鳳雛二字,深惡痛絕,只恨不得陛下永遠不要在自己面前提及,最好這輩子都別提。
好歹他胡惟庸也跟隨了陛下這么多年,又追隨李善長,侍奉皇帝,兢兢業業,立下的功勞,雖未必比的起當朝的公侯,可畢竟是文臣,這些年嘔心瀝血,也算是起了不少的作用。
再加上胡惟庸向來自視甚高,結果居然和鄧千秋…
他之所以看重鄧千秋,是因為他看重鄧千秋能在陛下身邊有一席之地,可是并不代表他覺得這個小子,有資格能和他并列。
他心沉到了谷底,卻還是不得不顯得歡欣鼓舞的樣子:“鄧千戶忠心耿耿,確實堪為楷模。”
只是后頭也就無話了。
這胡惟庸告退出來,頓時臉色便變得糟糕起來,他瞇著眼,回到了中書省。
此時,有書吏來給他斟茶。
他微笑著道:“去查一查…鄧千秋…”
書吏忙低聲道:“胡公,這鄧千秋…”
胡惟庸道:“派人去狀告,鄧千秋…收受了吉安侯的好處,將消息放出去吧…”
“啊…吉安侯那邊…”
胡惟庸慢悠悠地道:“吉安侯畢竟乃是有大功之人,就算他與鄧千秋沆瀣一氣,可為了這些許的小事,陛下也不會深究。只是…在陛下心里,只怕要對吉安侯和鄧千秋都生出反感。這樣也沒什么不好,吉安侯聽了這些消息,必然心中恐懼,到時更好操縱。而至于那鄧千秋…近來他簡在帝心,也該讓陛下知道此人…心術不正了。”
這書吏,顯是胡惟庸最心腹之人,他小心翼翼地看了胡惟庸一眼道:“胡公…不是一向看好鄧千秋的嗎?”
胡惟庸道:“我有愛才之心,卻無與人鼎足之意…他是什么東西,也配與老夫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