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懷疑這些是假幣?”盧興戈打量著手中的法幣,問道,“你懷疑日本人制造了假的法幣?”
“只是懷疑,沒有證據。”程千帆點點頭,說道,“問題是這些鈔票,我怎么看都不像是假的。”
“如果不是你說你懷疑這些法幣是假的,我根本不會懷疑這些錢。”盧興戈說道。
他剛才左看右看,都沒有看出來這錢有問題。
不過,盧興戈非常相信二弟,既然二弟懷疑這錢有問題,那就真的很可能有問題。
“那你的意思是?”盧興戈問道。
“專業的事情,找專業的人做。”程千帆說道,“我們看不出這法幣的真偽,但是,有人一定能鑒別。”
“金陵造幣廠?”盧興戈立刻明白了。
“是的。”程千帆點點頭,“勞煩大哥想辦法找一個金陵造幣廠的老師傅,鑒別一二。”
“有難度。”盧興戈思忖說道,“據我所知,金陵造幣廠在南京淪陷之前就提前撤離了,工人和師傅也都隨同撤離,即便是有滯留南京的,在那場慘無人道的浩劫之下,恐怕多半也已經遇難了。”
他對程千帆說道,“如果有人,那倒還好,就怕找了半天根本沒有這號人。”
“大哥應該曉得假幣的危害吧。”程千帆說道。
“如果這些法幣真的是日本人偽造的,那就說明日本人完全有能力,并且已經在做這件事了,如果他們大肆偽造法幣…”盧興戈沉吟著。
“只是想一想,他們只是偽造這張紙,就可以從國統區換來糧食、布匹、礦產。”他表情嚴肅,繼續說道,“太可怕了,簡直是殺人不見血的刀。”
“沒想到大哥對這金融經濟還這么懂。”程千帆說道。
“大哥我雖然是軍人,那也是中央陸軍學校的優等畢業生。”盧興戈瞪了二弟一眼,“是你這個肄業生的學長。”
“倘若果真是日本人在偽造法幣,性質之惡劣程度,大哥既然知曉,事關重大,大哥這邊務必要找到人來鑒別。”程千帆表情嚴肅,說道,“如果真的沒有找到人,那就只能將我的懷疑上報戴老板,請重慶方面來核查了。”
“好,我明白了,如果真的有老師傅或者工人僥幸存活,一定找出來。”盧興戈點點頭,“反正早晚這件事會落在你我身上。”
他明白二弟所想,此事他們在南京就近方便處理,倘若是上報重慶,重慶方面相隔千里,要徹查此事,估摸著也是下令他們來做事。
“我可是聽說了,陳功書最近是春風得意啊。”盧興戈笑著說道。
“他立下此等大功,得意也屬應得的。”程千帆笑道,“更何況,他也算是幫我除掉大敵,我應該謝謝他。”
盧興戈聞言,也是忍俊不禁。
就在去年八月份,張笑林被自己的保鏢刺殺。
據說當時張笑林在二樓等相好的舞女來,就聽得樓下院子里有保鏢在吵架。
張笑林在陽臺探出頭,很生氣的訓斥。
哪成想,他的一個保鏢直接拔槍就射,把張笑林擊斃。
此乃軍統上海站謀劃多時的行動,遠在重慶的戴老板得知此事,也是大喜過望,對陳功書不吝嘉獎。
不僅僅如此,成功鋤奸張笑林后,軍統上海區并未偃旗息鼓,從去年九月份起至今,軍統上海區各行動組發起較大行動五十余次,目標以日軍官兵為主。
上海區大批斃傷日軍人員,日本軍人經常出入的場所更是襲擊的重點,或是暗下里開槍、或是突然有人跑來扔手榴彈、爆炸物,可以說槍聲、爆炸聲幾乎天天都在發生。
這段時間,日本軍人幾乎嚇的不敢單獨出大本營,那些穿制服的日本軍人除了結伴成伙,互相戒備之外,甚至不敢單獨一個在路上行走。
相比較而言,上海特情處的別動隊在這段時間雖然也有行動,斃傷日方人員十余名,但是,戰果相比較上海區是遜色了不少,因而,此番上海區壓了特情處一頭,陳功書最近是頗為得意。
“如果不是你壓著手下兄弟,這次的風頭也不會被陳功書搶走。”盧興戈笑道。
“敵后特工作戰,安全是第一位的。”程千帆搖搖頭說道。
特情處別動隊的行動,始終牢記他的命令,絕對不打沒把握的仗,既要打擊敵人,也不能盲動,任何行動,都要未慮勝先慮敗,要安排好撤離。
所以,特情處的行動頻率遠不如上海區,蓋因為他們的行動偵查更加縝密,周期更長,且每次行動后,都會蟄伏一段時間,而不是如同上海區那邊,行動一個接著一個,從上到下都聞戰則喜,恨不得每天都能殺幾頭鬼子。
“發動行動,鋤奸、制裁叛徒,只是我的工作的一部分,甚至遠不是我的主要工作。”程千帆說道,“戴老板也知道這一點,所以,除非確有棘手的事情需要特情處出手,重慶那邊是不會太在意我們的戰果的。”
盧興戈點點頭,別的不說,只是二弟現在的幾個潛伏身份:
在汪偽政權這邊,他是楚銘宇的親信程秘書;是汪填海夸贊的程參議。
在法租界,他是赫赫有名的‘小程總’。
在日本人那邊,他是宮崎健太郎,這個宮崎健太郎除了有上海特高課特工的身份,還是巖井公館的實際負責人今村兵太郎的學生,還是川田篤人的好友。
這樣的二弟,顯然在戴老板心中已經不僅僅是殺幾個敵人來衡量其價值的了。
“上海區最近太高調了,我擔心日本人那邊會有瘋狂的反撲。”程千帆說道。
盧興戈點點頭,他也是這般認為的。
“好了,上海區的事情,自有他陳功書操心。”程千帆說道,“有一件事。”
“你說。”
“戴老板電令,制裁叛徒池博超。”程千帆說道,“此前,戴老板來電研判池博超在上海,不過,上海那邊查了好幾個月了,都并沒有發現池博超的蹤跡。”
“你懷疑這個人在南京?”盧興戈問道。
“大海撈針,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罷了。”程千帆苦笑一聲,說道。
“行,你說說池博超的情況。”盧興戈說道,“這名字有些耳熟,只是一下子想不起來了。”
“我對此人也不了解,基本的情報都來自戴老板的電報。”程千帆說道。
“此人之前是天津區總務處一科科長,還曾經在北平站工作過。”程千帆說道,“天津區的車徹、焦恩珉兩位被捕、殉國,天津區遭敵人破獲,根源就在于池博超的叛變。”
他向盧興戈講述了池博超的相關情況。
“這個人右眉眼下有一顆痦子。”程千帆說道。
“有這個特征,倒是還好。”盧興戈舒了一口氣,說道,“這個池博超一直在北方活動,我們這邊都沒有見過此人,要是沒有這個特征,這簡直就是大海撈針,全無頭緒。”
聽了盧興戈的話,程千帆忽而神情微動,陷入了沉思。
“你想到了什么?”盧興戈問道,三兄弟中,他以勇武見長,三弟老實謙遜多才多藝,二弟則最機靈,鬼點子最多。
“是大哥方才的話提醒了我。”程千帆說道,“池博超叛變,害死了包括車徹、焦恩珉兩位烈士在內的諸多弟兄,他必然知道我軍統意欲對其除之而后快。”
他看著盧興戈,說道,“他的那顆痦子,是他最明顯的特征,池博超必然也知道那顆痦子的存在,是極為危險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盧興戈點點頭,“你懷疑池博超已經想辦法除掉了那顆痦子。”
“可能性極大。”程千帆說道,“在上海那邊,弟兄們以痦子秘密搜尋,卻一無所獲,倘若這人已經去了痦子,那自然是怎么著都找不到人的。”
他站起來,踱步,思考,說道,“上海的整形手術冠絕華夏,要弄掉眉眼下的痦子,并非難事。”
“而且…”他的眼眸中泛出光芒,“上海的日本人診所,就有很多以手術雙眼皮、割痦子著稱的,池博超投靠了日本人…”
“是了。”盧興戈也是點點頭,說道,“日本人安排一個診所,幫池博超弄掉痦子,以方便其改頭換面隱藏,是再輕易不過的事情了。”
兄弟兩個對視了一眼,都覺得此事大有可能。
“戴老板懷疑此人在上海,現在看來是對的,這個人極可能還在上海。”程千帆說道,“我隨后就去電上海,讓弟兄們暗下里調查醫院、診所,看看能不能查到蛛絲馬跡。”
“以日本人開的診所為重點。”盧興戈說道。
“對。”程千帆點點頭,“而且我懷疑,很可能會選擇那種比較偏僻、生意一般的診所。”
“這個也不一定。”盧興戈搖搖頭,說道,“不過,終究是個調查方向。”
程千帆點點頭。
這個時候,外面街道上傳來了一陣爭吵聲。
兩人臉色一變。
盧興戈小心走到窗臺邊,他輕輕撩起窗簾,就看到一輛小汽車停在不遠處的馬路邊,有日本兵正在和車主發生爭執。
“是洋人。”程千帆也走過來,瞥了一眼,說道。
“是花旗國的人,住在附近。”盧興戈說道,“也是奇怪了,日本兵對于這些洋人以前還是很客氣的。”
“日本人和花旗國的人現在關系有些僵硬。”程千帆對這些比較清楚,說道。
去年十月份,德國外交部長和日本外相會晤,德國人期待著登陸英倫半島,迫使英國人投降,同時為了給英國人制造壓力,德國方面希望日本出兵占領新加坡。
日本方面滿口答應,然后,轉頭日本人就暗中聯系了英國人,并且以此來作為籌碼威脅英國人,要求英國人關閉滇緬公路,徹底斷絕中國抗戰的外部援助,否則就對新加坡動手。
英國人面對日本的威脅,那位上臺后曾經大肆批判張伯倫的綏靖政策的丘吉爾首相,居然同意了,隨即便關閉了滇緬公路,這被國內報端評價為英國人的遠東綏靖。
“我聽說,校長都破口大罵,說最恨英國人,他說英國人最自私,和蘇俄一樣頂頂壞。”程千帆說道。
“這件事之后,夫人去了花旗國,游說花旗國高層以及民眾,爭取花旗國方面游說英國人,爭取重開滇緬公路。”程千帆說道。
“花旗國的那位總統先生,則是批準了對我們的一億美元的貸款援助,并且還有五十架戰斗機,以緩解我方因為關閉滇緬公路造成的巨大困境。”
“也正是因為這件事,日本人現在對花旗國非常不滿。”程千帆說道,“這是一個極度小家子氣的民族,現在在拿普通的花旗國在華僑民撒氣呢。”
“你說,如果三弟還活著的話,他能開上花旗國援助的飛機,鷹擊長空。”盧興戈突然說道,“三弟得多開心啊。”
程千帆張了張嘴巴,他昂起頭,嘴巴就那么無聲的張了張,卻是說不出話來。
淚水就那么的突然的從眼眶里涌出來,止不住。
一連數日。
程千帆忙的腳不著地。
這一日,他處理好手頭上的文件,長舒了一口氣,依靠在椅背上,雙腳搭在辦公桌上,看著天花板發呆。
劉霞進來了。
程千帆瞥了劉霞一眼,沒有搭理。
“現在知道案牘勞累了吧?”劉霞笑道,“往日里程秘書在上海享清福,你的工作多是我幫著處理的,現在知道姐姐平日里多么辛苦,幫了你多少忙了吧。”
“謝了。”程千帆搭了搭眼皮,毫無誠意的抱了抱拳頭。
看到劉霞還未走,他看了劉霞一眼,“霞姐找我有事?”
“我聽說你認識大泉閣下?”劉霞問道。
“日本內閣文部科學省的大泉崇哉?”程千帆訝然,問道。
“看來是真的認識了。”劉霞笑道。
“不認識。”程千帆搖搖頭,“我一個日本朋友認識這位大泉閣下,我聽他提起過這位。”
他好奇的問劉霞,“霞姐怎么突然問起這個人了?”
“這位大泉閣下辦了個畫展。”劉霞說道,“秘書長的意思是,部里的人若是無事,可以去捧捧場。”
程千帆聞言,了然的點點頭,“這是怕看畫展的少,這位大泉閣下沒面子啊。”
“貧嘴。”劉霞嗔了程千帆一眼,“我下午去畫展,你去不去?”
“去,當然去了。”程千帆忙不迭說道,“附庸風雅之事,是我最喜歡的。”
“我看你是偷懶躲清閑吧。”劉霞挖苦道。
“看破不說破,還是好姐弟。”程千帆打了個哈欠,說道。
“中午你請客,下午我開車帶你去看畫展。”劉霞說道。
說著,她捏起程千帆辦公桌上的水果糖,剝開糖衣,塞了一顆進嘴巴,“你一個大男人,整天零食糖果不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