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你找誰?”景媽媽看著門口的女孩,問道。
這是一個約莫十四五歲的女孩,身上穿著打滿了補丁的破舊衣裳,臉上有凍瘡的疤痕,面有菜色。
女孩的背上還背著一個睡著的小娃娃。
“姨婆,這里是檀香山路何家嗎?”女孩問道。
“是何家。”景媽媽點點頭,“姑娘,你是?”
“巡捕房的金克木金總是這家什么人?”女孩又問道。
“金總是我家太太的弟弟。”景媽媽皺眉,“姑娘,你有什么事?”
“太好了。”女孩的臉上露出喜色,“何太太在家嗎?”
“姑娘,你找我家太太什么事?”景媽媽問道。
“景媽媽,誰啊?”何太太在里面問道。
“太太,一個女娃娃,說要找太太您。”
“女娃娃?”何太太疑惑不已,邊說邊走到門口。
“您是何太太?”女孩看著何太太,問道,“巡捕房金總的姐姐?”
“我是。”何太太皺眉,她覺得這女孩有些古怪。
“您兒子叫何關?”女孩又問道。
阿關?!
何太太的臉色變了,她已經好久沒有聽到有人提及兒子的名字了。
然后,她的目光停留在了女孩背著的小背簍里面的小娃娃身上。
何太太的呼吸急促,她的身形晃動,扶著門,強自鎮定,說道,“進來說話吧。”
“景媽媽,關好門。”
“欸。”
“姑娘,你認識我家阿關?”何太太問道。
“太太。”女孩解下背簍,小心翼翼的將小娃娃從背簍里抱出來,“這是您的孫女。”
“什么?”
“這是何連長和黃護士的女兒,您的孫女。”女孩說道。
何太太猛然上前,從女孩的手中接過熟睡的小囡囡。
小囡囡沉沉睡著,面黃肌瘦的,看著令人心疼。
像,太像了。
小囡囡的臉龐和阿關小時候像極了,眉毛則和兒媳婦黃小蘭很像。
她抱著小囡囡,猶如抱著珍寶一般,“姑娘,這,這是怎么回事?”
“我們的隊伍遭遇了鬼子的埋伏,在突圍的時候黃護士把小勝利交給我,叮囑我能活著突圍的話,帶小勝利來上海找奶奶。”
中了鬼子的埋伏?
突圍?
何太太心口仿若被大石頭堵住了,她心中忐忑問道,“姑娘,小蘭她現在怎么樣了?”
“不知道,隊伍被打散了。”女孩的語氣低沉。
“阿關呢?”
“何連長沒和我們在一起。”
“姑娘,你是怎么來到這里的?”
“一路逃難過來的,鬼子搜山的緊,我帶著小勝利白天躲著,晚上趕路。”女孩的疲倦的臉上露出笑容。
“謝謝,姑娘,辛苦你了,太謝謝你了。”何太太看著歷經滄桑的小姑娘,激動的說道。
“不辛苦,不辛苦。”小姑娘連連擺手,“終于見到您了,我完成了黃護士交給我的任務。”
小勝利!
“她叫勝利?”
“嗯,勝利,何勝利。”女孩用力點頭,“是何連長給起的名字,抗戰勝利的意思。”
說話間,小姑娘舔了舔干癟的嘴唇,她的肚子咕嚕嚕叫起來,小姑娘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
“肚子餓了吧,姑娘。”
“一路上討了點吃的。”小姑娘說道,說著,她看著小勝利。
何太太立刻明白了,小姑娘指定是將好不容易討來的吃的都省給小勝利吃了。
“景媽媽,快看看有什么吃的,先拿點過來。”何太太趕緊吩咐道,“再熬點糖粥。”
“曉得嘞,太太。”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佟文淑,是隊伍里的戰地護士。”小姑娘驕傲的說道。
“好,好孩子,好孩子。”何太太的眼眶紅紅的,說道。
她低頭看著懷里沉沉睡著的孫女,心中泛起濃濃的悲苦。
小汽車行駛在擁擠的馬路上。
喇叭聲此起彼伏。
一輛雪鐵龍小汽車的司機按了下喇叭,示意對向的小汽車給自己讓路。
對向汽車不僅僅不讓路,還做了個手勢,示意他讓開道路,讓他先走。
雪鐵龍的司機生氣了,就要說話,然后便看清楚了對面的小汽車的車牌,嚇得趕緊陪笑著做手勢,轉動方向盤讓開了道路。
“阿燦,干嘛讓他?”后排座位的年輕人放下手中的報紙,皺眉問道。
“少爺,那是小程總的車隊。”司機趕緊說道。
“‘小程總’?程千帆?”年輕人冷哼一聲,卻是沒有再說什么。
他剛回上海沒幾天,父親就再三叮囑他有哪些人惹不得,其中就有這個程千帆,盡管他實際上并不把這個小小的法租界中央巡捕房副總巡長放在眼里,但是,父親的話他不敢不聽。
“帆哥,剛才那輛車是麥加利銀行的華籍經理侯廷福家的。”李浩看了一眼對面的車牌,扭頭對程千帆說道。
程千帆微微頷首,他撩起了車簾,準備與侯廷福打個招呼,卻是看到后排是一個年輕人,年輕人也正看過來。
程千帆微笑著,點點頭。
對方面無表情的看著他。
“車里坐的是誰?”程千帆問道。
“不曉得,需要我安排人打探一下嗎?”李浩問道。
“不必了。”程千帆搖搖頭,他問李浩,“事情辦好了?”
“嗯,找的靶子場監獄的孟奎。”李浩說道,“這家伙早就巴巴的想要攀上帆哥你,我一找他,他就拍著胸脯答應了。”
程千帆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個尖嘴猴腮,每次見到他都點頭哈腰的面孔。
“這個人要盯住了。”程千帆吩咐道。
明知道汪恒毅是軍統的人,還敢毫不猶豫的動手,監獄里有這么一號人,等于是一個準漢奸在那里,有些事情要提前準備、預防。
“明白了。”
“兩天后平重陽一就回上海了,我和這家伙見一面后就去南京。”程千帆思忖說道,“這次去南京,我帶豪仔過去,你留在上海看顧家里邊。”
“知道了,帆哥。”李浩點點頭,對于留守上海,他是早有準備的。
他不僅僅是特情處的人,更重要的是,他知道自己才是帆哥最信任的那一個。
“等我從南京回來,你和周茹的喜事也該操辦操辦了。”程千帆忽而說道。
聞聽此言,浩子露出害羞的神色,“我聽帆哥的。”
“哈哈哈。”程千帆哈哈大笑,“早些成婚,早點抱上孩子。”
他對李浩說道,“周茹腦子比你靈光,我不在上海,有事情你多和周茹商量。”
“是,帆哥。”
車隊一路前行,最終停在了楚公館的門口。
聽到動靜,劉霞出來迎接。
“怎么現在才來,秘書長都等你好一會了。”
“這不好些天沒見霞姐了,總不能空手吧,”程千帆拎了拎手中的禮盒,“法蘭西最摩登的香水。”
“算你小子有良心。”劉霞接過禮盒,嫵媚的白了程千帆一眼。
傍晚時分。
金克木的座駕停在了檀香山路何府門口,他拎著公文包下車,按響了門鈴。
“舅老爺回來了。”景媽媽出來開門,接過金克木的公文包。
“阿姐呢?”
“太太在樓上。”景媽媽欲言又止。
“怎么了?”
“舅老爺見到太太就知道了。”景媽媽說道,眼眸中滿是喜色。
金克木露出驚疑之色,上了二樓,就看到姐姐正抱著一個小囡囡。
“阿姐,哪來的小囡?”金克木問道。
“小弟,快來看看,這是你外甥孫女。”何太太高興說道。
“外甥孫女?”金克木一愣,然后他立刻反應過來了,兩步上前,盯著阿姐懷里的小囡看,壓低聲音問道,“這是,這是阿關的…”
“阿關和小蘭的孩子。”何太太說道。
“阿關的孩子怎么會…”金克木驚愕不已,問道。
何太太便將新四軍小護士佟文淑一路輾轉,護送小勝利來上海尋親之事說弟弟聽。
“你是說,這是那個小姑娘護送著外甥孫女,就這么一路找來的?”金克木問道。
“可不是么。”何太太抹著眼淚,說道,“小姑娘這一路可是吃了不少苦,可憐我家小勝利,這么小的囡囡也跟著吃了這么多苦。”
“阿關和小蘭怎么樣了?”
“阿關沒和小蘭在一起,小蘭…”何太太面色悲苦,說道,“也不知道小蘭這孩子有沒有事。”
“應該沒事的。”金克木寬慰說道,“這小護士都能突圍出來,小蘭也一定吉人天相的。”
他的表情嚴肅下來,“阿姐,這件事一定要注意保密,阿關在日本人那里可是掛了號的,要是被日本人曉得這是阿關的孩子…”
“這個我自然曉得嘞。”何太太說道。
“這件事還有誰知道?”
“家里就景媽媽知道,景媽媽是家里的老人了,她不會亂講的。”
“總之一定要小心。”金克木從何太太的手里接過小囡,他疼惜的看著懷里的小囡,思忖說道,“家里多了個小囡和小姑娘,這肯定是瞞不住的。”
“這樣,對外說是小姑娘帶著妹妹逃難到上海,乞討到家門口,你是信佛的,看她們姐妹可憐就收留了。”金克木說道。
“好吧。”何太太明白弟弟的擔心,她點點頭,又嘆息一聲,“你說說,這是什么世道啊,明明是我家的乖孫女…”
“這個一定要注意。”金克木正色說道,“不說阿關,就是我自己,日本人也早就對我恨之入骨,萬事小心總沒錯。”
“曉得嘞。”何太太從弟弟的手里抱回熟睡的小囡,“可憐的小勝利,你一定要保佑你爸爸媽媽啊。”
“這孩子的名字也要改。”金克木皺眉說道,“不能叫勝利,就叫…”
他想了想,說道,“就叫小麗,美麗的麗。”
“楚叔叔,此次還都南京,新政權正式成立。”程千帆高興說道,“楚叔叔正式履任行政院副院長,叔叔您滿心抱負,當可大展宏圖了啊。”
“時局艱難,百姓苦楚。”楚銘宇嘆口氣,說道,“萬事開頭難,不瞞你說,我現在可是滿腦子愁緒啊。”
“四萬萬國民幸而有楚叔叔,有汪先生等國之大士。”程千帆也是感慨說道,“歷經千辛萬苦,新政權終于成立了,國家幸甚,民族幸甚,國民幸甚啊。”
“新政權甫成,百業待興。”楚銘宇面帶微笑看著程千帆,“我這樣的老朽要殫精竭慮、鞠躬盡瘁,你這樣的年輕人,也要力爭上游,多為國為民辛勞。”
“楚叔叔教導,侄兒銘記于心。”程千帆正色說道,“汪先生之和平救國,乃當下華夏之最真理道路,侄兒一定緊緊追隨楚叔叔,為國為民貢獻一份力量。”
“很好。”楚銘宇微微頷首,“關于你在新政權的職務安排,你個人有什么想法嗎?”
“侄兒一切聽從叔叔安排。”程千帆恭謹說道。
“說說吧。”楚銘宇說道,“你是我最欣賞和器重的子侄,在我面前,無有不可言。”
“是,叔叔。”程千帆說道,“侄兒自然愿意在新政權出一份力,不過,叔叔您也知道,侄兒在上海這邊,在法租界的身份和工作…”
“唔。”楚銘宇點點頭,“你的顧慮是有道理的。”
他接過程千帆遞過來的茶盞,慢吞吞說道,“你在法租界的身份和工作,對于新政權在上海,在華東的工作都是多有裨益的。”
“我也仔細考慮過了。”楚銘宇說道,“上海這邊,你還是要分心兼顧的,不可失了根本。”
“是!”
“不過,南京那邊也不能完全放手。”楚銘宇正色說道,“新政權的情況,你是清楚的,雖然有些人是同意并入的,但是,難免有些其他想法。”
楚銘宇語重心長說道,“新政權的職權、位子就那些,我們不去占領,有些人就會挖空心思搶占的。”
“侄兒聽從叔叔安排。”程千帆連忙說道。
“這樣。”楚銘宇說道,“在軍隊這邊,汪先生是要重點抓的,你在軍隊里掛少將參議銜,有事情的話,也是能說上話的。”
“是。”程千帆露出感激之色,“叔叔對侄兒的栽培,侄兒感銘五內。”
“另外。”楚銘宇思忖說道,“江蘇省政府甫建,我在省政府內幫你也謀一個合適的職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