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程千帆滿臉倦容,張萍走到程千帆的身后,幫他按摩腦袋。
“謝謝。”程千帆輕聲道謝,他閉上了眼睛,讓自己放松一會。
他安排李浩暗中引導皮特來打攪樓漢儒對他的采訪,本意是將皮特也拉進采訪,如此他則可以暫時‘退居二線’,以狩獵者的心態暗中觀察:
皮特是法籍高級警官,樓漢儒既然要就歐洲戰事采訪,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皮特是最合適之采訪對象,他制造的這個意外安排是合理的。
只不過,他卻是沒想到皮特竟然拍了照。
當然,這個意外情況也屬于正常,并非不可接受。
此前他早已經知曉樓漢儒是日本特務,程千帆原計劃是裝作不知,與樓漢儒虛與委蛇,甚至可以反向追溯,從樓漢儒的身上發現更多日特。
不過,樓漢儒頻頻提及蘇俄和紅色,試探味道很濃。
這讓程千帆立刻決定將自己對這個《上海每日新聞》的記者的懷疑,向今村兵太郎匯報。
做出這個決定是有些困難的,因為一旦將樓漢儒的情況向日本方面進行匯報,那么,他此前定下的虛與委蛇、暗中為之的策略只能放棄。
不過,程千帆思慮再三,還是決定向今村兵太郎匯報此事。
因為他不確定樓漢儒故意提及紅色和蘇俄,是試探他對紅色的態度,還是這是對這個試探的試探。
總之,程千帆不敢有絲毫的大意,不敢有絲毫的僥幸心理。
而皮特拍攝的照片,則正好可以拿來一用。
這個意外得來的照片,看似突兀,反而在某種程度上可以幫他掩飾:
這種真的屬于意外的偶然事件,在特定的場合和時刻,頗有妙用。
程千帆確實是沒想到樓漢儒竟然是千北原司所假扮的,更沒想到今村兵太郎暗下里幫宮崎健太郎出氣,將千北原司這么一個三本次郎的新晉愛將借調去了梅機關。
對于千北原司,程千帆通過此些事件以及側面的了解,他對此人是一種頗為復雜,甚至堪稱矛盾的評價印象:
這個人非常聰明,也很狡猾,堪稱陰險,屬于高度危險人物,要格外小心警惕。
但是,千北原司此人同時又格外迷信技倆,甚至是因為過于沉迷精心雕琢所謂的計謀,反而會使得其人所制定的計劃過于繁瑣、精細——
這樣的精細計劃,看似非常優美,猶如藝術品,但是,一環扣一環的計劃,過于精細的情況下,一旦某一環節有意外,就將功虧一簣。
或者,這種自以為掌握一切,所有人、包括對手在內都會乖乖按照他所設計的劇本去演戲,這是不可能的,可以用華而不實來形容。
如此,在程千帆的心中,千北原司就是這么一種矛盾的評價。
‘不可輕敵大意啊。’程千帆在心里對自己說道。
被千北原司這樣的聰明人盯上,確實是非常麻煩的事情,因為聰明人會聯想,更善于發現一些其他人沒有發現,亦或是不曾注意到的細節。
程千帆向與會的同志們通報了國黨方面正在掀起反紅動作的情況。
他的表情是嚴肅的。
他的心情是沉重的。
程千帆感覺自己現在有一種人格分裂的趨勢。
就在方才,張萍幫他按摩腦袋的時候,他的思緒是以被千北原司懷疑的宮崎健太郎這個身份展開的,他的關注點在千北原司身上,他甚至完全不曾去想起自己在今村兵太郎那里所看到的關于閆百川所部進攻紅色武裝、殺害紅黨的事情,故而他的神情是沉思,平靜的沉思。
而現在,他的思緒則完全是以紅黨法租界特別黨支部書記程千帆的身份發散,他沉浸在紅黨同志被國黨反動派殺害和偷襲的巨大憤怒和悲傷中。
“‘口琴’同志,請即刻去電‘農夫’同志,向紅色中央示警。”程千帆將一份剛剛寫好的密電文遞給張萍。
“好。”張萍接過電報稿,立刻急匆匆去發電。
程千帆看向趙樞理與路大章,他表情嚴肅說道,“同志們,我有一種非常不好的預感。”
他沉聲說道,“針對紅色的一波反動高潮可能即將來臨,甚至已經來臨,只是我們暫時還未察覺到。”
“這并不奇怪。”路大章點點頭,表情嚴肅說道,“國紅二次合作,本就是在西安事變后的特殊形勢下達成的,那位常委員長本就是堅持奉行‘攘外必先安內’。”
他點燃一支香煙,輕輕吸了一口,說道,“我黨堅持建立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爭取了全中國各階層人民最廣泛的支持,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人們對我黨愈發認可和支持,由此帶來的是我黨在抗日斗爭中不斷發展壯大,這不僅僅令日倭意識到了我們的強大,也顯然會令國黨反動派感到不安。”
路大章的表情是嚴肅且認真的,“所以,對于國黨反動派可能動手,我并不感到太奇怪。”
“‘飛魚’同志說的很對,正是這個道理。”程千帆點點頭,他的手中捏著一支鉛筆,就那么的在手指間轉著,“現在的問題是日本人也意識到了這一點。”
他看著趙樞理和路大章,繼續說道,“我們可以打一個比方,閆百川所部的行動,更像是一個試探,不僅僅是在試探我們的反應,也在試探日本人會如何反應,而現在,日本方面也敏銳的捕捉到了這個變化,他們要做出回應了。”
“日本人和重慶是有可能聯合起來對付我們的。”程千帆說道。
“不是有可能,是一定。”趙樞理斬釘截鐵說道。
此前特務處鄭衛龍被巡捕房抓捕,受到日本人和巡捕房的聯合審訊,此人為了保住特務處的機密,便毫不猶豫的將中華寶島歸總社出賣給了日本人,此事令趙樞理非常憤怒,且對國黨反動派的真面目非常清楚。
“租界這邊,我從今村兵太郎那邊得到的情報,或者更確切的說是我的判斷。”程千帆對路大章說道,“日本人可能會針對我黨展開一次大規模的搜捕行動。”
“只針對我們?”路大章立刻敏銳捕捉到了‘火苗’同志這話里的意思。
“應該是如此。”程千帆點點頭說道,“他們應該是試圖給重慶方面制造一種印象。”
“只對付紅黨的印象。”趙樞理說道。
“是的。”程千帆點點頭,他對路大章說道,“法租界,尤其是霞飛區可能會是日本人重點謀劃,老路你這邊要注意了。”
“我明白。”路大章點點頭。
程千帆又與路大章就具體安排進行了溝通,隨后,‘飛魚’同志便先行離開了。
“老趙。”程千帆看著趙樞理,“你一會離開后,即刻去見易軍同志,將最新形勢和可能面臨的惡劣局面向江蘇省委和華中局的同志通報。”
易軍不僅僅是江蘇省委的重要領導同志,還是華中局對敵情報工作部副部長,此事事關重大,經由延州總部向江蘇省委和華中局進行反饋的話,是需要時間的,因而程千帆決定直接安排趙樞理向易軍同志通報情況。
程千帆此時此刻對‘農夫’同志更加敬佩。
李叔叔此前來電指示,安排‘算盤’同志以‘蟬蛹’這個代號秘密代表法租界特別黨支部與易軍同志取得聯系,這本身就是在程千帆黨支部與江蘇省委和華中局之間建立了一個緊急聯系渠道。
而這個緊急聯系渠道,在此時此刻便體現出了其在關鍵時刻的重要作用。
很顯然,‘翔舞’同志和‘農夫’同志也敏銳的意識到了這個環節的需要。
“好。”趙樞理點點頭,“我一會即刻就過去。”
程千帆想了想說道,“請易軍同志即刻將你匯報的情況,向總部匯報。”
“我明白。”趙樞理說道。
他明白‘火苗’同志這話的意思,這是對法租界特別黨支部這個戰斗在敵人心臟的秘密武器的最好的保護!
這也是‘農夫’同志特別叮囑的,一份情報,兩份電報,獨立發芽,各自保護。
趙樞理很快告辭離開。
這邊,張萍也發完電報回來。
程千帆并不放心,他親自去了張萍的臥室,看到張萍將電報稿燒成灰燼,并且將灰燼搗碎了,滿意的點點頭。
張萍笑了笑,她并不會生氣,不會認為這是‘火苗’同志不信任她。
相反,她非常理解程千帆,并且很心疼年輕的支部書記。
程千帆的臉上戴了那么多副面具,周旋于那許多陰險狡猾的敵人勢力之間,可謂是群敵環伺,精神一直處于高度緊張狀態,無論是怎么謹慎都不為過。
“老黃沒事吧。”張萍問道。
老黃沒有來參加黨支部會議,這令張萍不由得有些擔心,不禁問道。
“他臨時有事。”程千帆說道,“放心,老黃安全。”
他安排豪仔通知老黃要吃魚,吃糟鹵魚,老黃要外出買魚,同時發出召開黨支部會議的信號。
然而,老黃是不能夠來參加黨支部會議的,無他,他要為程千帆做糟鹵魚吃。
程千帆知道這會令豪仔感到困惑,不過,這沒關系,在軍統這邊,老黃只可以是一個老酒鬼的巡捕房醫官形象,一個因為私人關系受到他信任和青睞的老酒鬼,只可以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僅此而已。
杜美路,一處石庫門民居門口。
孟克圖打了個酒嗝兒,然后胃里一陣翻滾,他就那么扶著墻吐了個稀里嘩啦。
醉吐之后,整個人就感覺好受多了,腦子也清醒一些了。
摸出煙盒,抽了一支煙卷塞進嘴巴里,劃了一根洋火點燃煙卷,連續猛抽了好幾口,孟克圖卻是被煙氣嗆到了,扶著墻一陣劇烈的咳嗽,然后再抬起頭的時候,似是因為被嗆到出了眼淚,眼眶竟都是濕了。
他的嘴巴里咬著煙卷,摸出鑰匙開門。
孟克圖開門進屋,他拉了一下燈線,屋內白熾燈亮起,他轉身關門,卻是就看到一個人站在門口,就那么微笑的看著他。
孟克圖大驚,伸手就要去摸向腰間短槍。
“孟先生稍安勿躁。”男子微笑說道,“在下并無惡意。”
說著,他舉起自己的雙手,以示自己并無惡意,“在下若是有惡意的話,方才在背后直接來一槍,孟先生可躲得開?”
孟克圖并不為所動,他還是掏出了腰間短槍,關閉了保險,槍口對準來人,“你是誰?”
“一個有良知的中國人。”
“找我做什么?”
“來渡孟先生。”
孟克圖的槍口指了指,男子便上前兩步,進了屋里,然后他按照孟克圖的吩咐關門上門閂,隨后再轉過身來,舉起雙手。
孟克圖示意男子舉起雙手坐在條凳上,他則隔著桌子坐著,手中的毛瑟短槍那黑洞洞的槍口依然對準男子。
“中統?”孟克圖問,不待男子回答,他便搖搖頭說道,“不是,中統那幫半熟沒這個膽子。”
他看著對方,目光審視,“紅黨?”
然后他的表情變得凝重,“你是紅黨?”
“孟先生不必再猜了。”男子先是皺眉,然后苦笑一聲,似乎因為自己被猜測是紅黨,這令他頗有些不高興,他繼續說道,“自我介紹一下——”
男子在孟克圖的注意下放下雙手,然后抱拳,“上海特情組林毅,特來拜會孟兄。”
“上海特情組?”孟克圖驚呼出聲,“肖勉的人?”
他確實是沒想到來人竟然是那神秘的上海特情組,故而聽得這‘林毅’自報家門,孟克圖不禁大吃一驚。
“我家肖組長請我代他向孟先生問好。”林毅說道,“我家組長說了,孟兄是識大義、知榮辱的好漢子。”
“這話是反話吧。”孟克圖此時已經受驚清醒,他苦笑一聲說道,他就那么看著對方,然后卻是忽而說道,“‘林毅’這個名字,是假的吧。”
林毅微笑不語。
“肖勉派你來做什么?”孟克圖又問道。
“說了要渡孟兄一程。”林毅語氣誠懇說道。
“說人話。”孟克圖皺眉,不耐煩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