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稚康進入沙龍會館的時候,程千帆通過手中高腳杯的折射映照,就已經看到了。
他發現了一個有趣的細節,稚康兄一搭眼看到他,不過并未有什么異常舉動,也并未向他這邊走來;然后這位稚康兄似是看到了他身旁的坂本良野,蘇稚康這才表現出看到‘程老弟’的欣喜之色,主動來找他打招呼。
現在,蘇稚康對坂本良野的熱情態度,更是令程千帆確定了一件事,其目標是坂本良野。
對于蘇稚康的身份,早在幾年前兩人在巡捕房結識,程千帆便有過多次揣測:
黨務調查處?
力行社特務處?
乃至是紅黨?
紅色國際?
程千帆覺得每一個都有些像,又都不像,他無法確定。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這位稚康兄絕對不是普通人。
那么現在,蘇稚康盯上了坂本良野,其意圖是什么?
程千帆決定靜觀其變。
程千帆在暗中觀察蘇稚康。
有人在暗中觀察他以及蘇稚康。
在沙龍的一個頗為僻靜的角落。
“程千帆,法租界中央巡捕房副總巡長。”北條英壽與身旁的男子碰杯,低聲說道,“此人在法租界頗有能量,最重要的是,程千帆對帝國頗為友好。”
坐在北條右側,一直比較沉默的高橋拓丸看了同伴一眼,他驚訝于北條對羽川翼人隱瞞了程千帆實則是帝國特工宮崎健太郎所假扮的真實情況。
高橋拓丸的驚訝之色只是一閃而過,他的面上帶著其一貫的平淡、思索的態度,聆聽兩人的談話。
“我知道這位程先生。”羽川翼人點點頭,“我聽說,今村參贊對此人的態度是較為親近的?”
“愛屋及烏罷了。”北條淡淡一笑,“羽川君,你也看到了,程千帆同坂本良野是關系非常不錯的朋友。”
羽川翼人略一思索,點點頭,坂本長行是今村兵太郎的摯友,據說今村兵太郎視坂本良野為子侄,這位今村參贊對待坂本良野的朋友比之其他中國人要另眼相看,也是可以理解的。
“這么說來,程千帆應該是沒有問題的?”他看著正在親切交談的三人,目光中帶著審視,思忖說道。
“我有一位同事,他堅持認為支那人全部都不可相信。”北條英壽說道。
“中國有一句古話,‘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有道理。”羽川翼人點點頭,“我對北條君說的這個人很感興趣,什么時候介紹我認識一下。”
“他叫宮崎一夫,你們的工作會有交集,以后會認識的。”北條英壽表情認真說道。
高橋拓丸喝了一口酒水,作為一名經驗豐富的特工,他有著嫻熟的面部表情管理技巧。
“羽川君,你們跟蹤蘇稚康多日,竟然沒有能夠發現此人有什么可疑舉動?”北條英壽說道。
高橋拓丸是巖井公館在寧波的負責人。
此前高橋拓丸所部捕獲情報,同寧波憲兵司令部聯手破獲了中統寧波站,寧波站站長逃竄,其副站長供述了一個重要線索,寧波站站長叢云飛同一名來自上海的重要客人見了面。
經過調查、篩選,從上海回寧波老家處理家務事的蘇稚康便進入到高橋拓丸的視線之內。
“沒有。”羽川翼人搖搖頭,“蘇稚康的身上并沒有什么異常之處。”
他對北條英壽以及高橋拓丸說道,“唯一值得關注的是,我們打探到的情報顯示,蘇稚康本已經定好了回上海的船票,只是因為身體不適推遲了兩天。”
北條英壽神情微動,“莫非蘇稚康推遲離開寧波的這兩天,正是叢云飛與那人見面的時間?”
“正是。”羽川翼人說道。
正是因為這個也許算不上什么疑點的‘可疑之處’,羽川翼人始終沒有放下對蘇稚康的關注和調查。
“蘇稚康走開了。”北條英壽對羽川翼人說道。
說著,他右手做了個隱蔽的手勢,立刻有兩個打扮成賓客的巖井公館特工跟過去了。
“真是一個熱情的人啊。”坂本良野說道。
“蘇稚康是一個交游廣闊之人。”程千帆說道,“他在法租界,尤其是在麥蘭區非常有能量。”
他放下酒杯,摸出煙夾,取出一支香煙,施施然點燃,輕輕吸了一口說道,“蘇稚康的能量,甚至不是因為他是麥蘭巡捕房副總巡長。”
“因為他朋友多。”他對坂本良野說道,“無論是法租界巡捕房內部,還是當初的支那上海市府,以及青幫,浙江商會,乃至是太湖上的水匪,都有他的朋友。”
“這個人對帝國的態度如何?”坂本良野問道。
“不過于親近,卻也并無排斥。”程千帆略一思索,說道。
說著,程千帆眼眸中露出一抹驚訝之色,“坂本君,北條君身邊那個人是誰?”
他瞥到在一個旮旯角正看向自己這邊的北條英壽,兩人的目光在空中有一個交叉。
故而,程千帆索性便大大方方的同北條英壽點頭致意,并且即刻向坂本良野打聽起北條英壽身旁的那個陌生面孔。
“不是高橋。”程千帆補充說道,“我見過高橋。”
內藤小翼失蹤一段時間了,今村兵太郎從總領事館內挑選了高橋拓丸暫時頂替內藤小翼的工作。
程千帆同高橋拓丸曾經有過一面之識,此人沉默寡言,做事沉穩。
“羽川翼人。”坂本良野瞥了一眼,低聲說道,“他從寧波來上海公干。”
程千帆立刻明白坂本良野口中的公干是什么意思了:
羽川翼人是巖井公館的人。
這也便是他樂于同坂本良野閑聊的原因,坂本良野并無保密意識,確切的說,是坂本良野對他沒有過多的保密意識,而因為坂本良野在今村家中的特殊地位,坂本良野卻是掌握了很多‘不是情報勝似情報’的事情的。
羽川翼人從寧波來上海公干?
蘇稚康也剛剛從寧波老家處理家務事回滬上?
現在,羽川翼人在北條英壽以及高橋拓丸的陪同下出現在了這個沙龍俱樂部。
而且,方才北條等人似在秘密關注他這邊…
程千帆隱隱有了一個猜測:
北條英壽,確切的說,應該是羽川翼人,此人是沖著蘇稚康而來的,甚至極可能是從寧波一路追勘而來的。
這令程千帆對蘇稚康的身份,以及蘇稚康為何要接近坂本良野都更感興趣了。
“程副總。”北條英壽主動過來同程千帆打招呼。
他暗中向宮崎健太郎使了個眼色。
“北條先生。”程千帆心中一動,他微笑著同北條英壽握手,“我們可是有些日子沒見了。”
“公務繁忙。”北條英壽說道,“程副總,我來介紹一下,這是來自寧波的深田喜樹先生。”
說著,北條英壽壓低聲音對宮崎健太郎說道,“深田君是海軍陸戰隊的軍官。”
“原來是深田君。”程千帆熱情的同深田喜樹握手。
他的心中則是充滿了好奇,他的好奇不是因為北條英壽對他這位‘同事’隱瞞了羽川翼人的身份,畢竟這是沙龍俱樂部的公開場合,做事小心一些是沒錯的。
他好奇的是北條英壽對他的態度。
他是在第一次拜訪今村府上,暨受邀參加今村兵太郎的生日宴那一次,同北條英壽認識的。
也正是那一次,他認識了今村兵太郎的四名追隨者:
內藤小翼,當時是今村兵太郎的助理。
北條英壽,日本國駐上海總領事館武官處三等武官。
小野順二,帝國海軍陸戰隊大尉。
齋藤一雄,日本國駐上海總領事館二等秘書。
現在,內藤小翼不幸失蹤,杳無音信。
小野順二與他關系最好,現在隨軍調防不在上海。
齋藤一雄為人低調,很少參加聚會。
北條英壽與他關系一直都較為一般,這并非說是兩人之間有什么不對付——北條就是個冷淡的性格。
現在,北條英壽卻主動表現出親近之意,這不由得不令程千帆感到驚訝。
不過,‘宮崎健太郎’是多么精明機靈之人,他沒有理會其他,對于來自北條的親近之意果斷接受,并且熱絡的同北條英壽攀談起來。
同時,程千帆也并未冷落‘深田喜樹’。
“深田君是海軍陸戰隊的,不知道可認識小野君?”
“小野?”羽川翼人露出思索之色。
“小野順二,帝國第三艦隊第二特別陸戰隊。”程千帆說道,“小野君是我的好友。”
“抱歉,我此前一直在嵊泗駐防。”羽川翼人說道。
他的心中是十分好奇且驚訝的,按照程千帆所說,小野順二是帝國海軍陸戰隊軍官。
程千帆不僅僅得到了今村參贊的賞識,和北條英壽似也關系頗為親近,同坂本良野也是好友,竟然又同小野順二這么一位帝國軍官是朋友。
這個中國人是如何做到的?
這可不是簡單的‘親近帝國’這樣的原因能夠做到的。
羽川翼人對于這位法租界中央巡捕房副總巡長不禁起了興趣。
沙龍俱樂部在三樓大廳的近左。
四樓的環島式露臺,同樣是觥籌交錯。
一名中年男子手中夾著煙卷,正饒有興趣的注視著樓下沙龍俱樂部這邊。
“錄兄,你認識程千帆?”一名嘴巴里叼著雪茄的男子走來,手中捉住雪茄煙,問道。
錄新民搖搖頭,“聽說過這人,沒打過交道。”
他對男子說道,“區兄怎么也過來了?”
“我猜你也不可能認識這種小赤佬,但你為什么老盯著他看?”區聞俠不答反問,似乎對于錄新民為何盯著程千帆看,他是頗為感興趣的。
“因為我想起了一個人…”錄新民微笑說道,“我不認識程千帆,不過,我與其父程文藻倒是有過一面之識。”
他指了指樓下,“程千帆與其父面貌肖像。”
“你是說那個被孫大帥宰了的程文藻?”
“正是他!區兄也認識程文藻?”
“我哪里認得他,只是知道有這么一個人。”區聞俠嗤笑一聲,“那人也是傻的,老老實實在上海藏著,等北伐軍進上海多好,非得上躥下跳,害的大肚子的家里婆跟著一起吃槍子。”
錄新民呵呵一笑,沒有說什么。
區聞俠是瞇瞇眼,他瞇著眼睛看錄新民就像是眼睛只有一條線,他心中冷笑不已:
現在大家都是投靠了日本人,為日本人做事的,你錄新民還拿自己在國黨的那一套資歷來惺惺作態,叼毛!
錄新民將區聞俠的表情看在眼中,心中也是不屑的冷哼一聲:
粗鄙之輩!
若不是日本人打進來了,區聞俠這種癟三起了勢,這種人他一個電話就能捏死。
兩人的目光觸碰,都是爽朗一笑,看向三樓正在同朋友侃侃而談的程千帆。
就在這個時候,有人急匆匆來到錄新民身邊,輕聲耳語匯報一番。
錄新民的臉色頓時變了。
看著北條英壽三人離開,程千帆眼神閃爍。
看到坂本良野就要說什么,程千帆用眼神阻止,然后將坂本良野拉到了一邊,“如我所料不差的話,北條君帶著那位深田君來此地,是有任務。”
他輕笑一聲,將‘深田’這個姓氏咬的較重,叮囑自己的好友坂本說道,“關于深田的真正身份,坂本君卻記得,不要再對任何人提及。”
說著,他露出認真之色,“最好也不要對他人提及你對我說過。”
“我明白。”坂本良野點點頭,他雖然只是總領事館的參贊助理,因不是專業特工,保密意識不夠強,但是,不代表他是傻子,好友這般提醒,也是為了他好,以免他因為隨口之言惹來麻煩。
程千帆面上露出溫和的笑意,“我也只是謹慎起見,也許實際上并沒有這般嚴重,也不需要這么小心。”
“你常說的,小心無大錯。”坂本良野說道。
兩位好友相視一笑。
就在此時,程千帆瞥見齋藤一雄進了沙龍大廳,徑直朝著這邊而來。
他注意到齋藤一雄步履匆匆,心中微動,隱隱有所猜測。
程千帆立刻不動聲色的抬起手腕看了看時間,低聲嘟囔了一句,“這般晚了,老師怎么還未來?”
“宮崎君找今村叔叔有很重要的事情?”坂本良野關切問道。
“嗯。”程千帆點點頭,表情凝重,卻并未多說。
“坂本君。”齋藤一雄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參贊有事情不過來了,他令我來接你回公館。”
“可是今村叔叔那邊有事情?”坂本良野問道。
“將軍臨時有事未能成行,參贊先生正在作陪。”齋藤一雄聲音放低說道,他朝著宮崎健太郎點點頭,又對坂本良野說道,“走吧,坂本君。”
“齋藤君,有勞了。”坂本良野客客氣氣道謝,他看向宮崎健太郎,“宮崎君,你與我一道過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