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樞理在慘淡的光影下踏上木質樓梯。
許是因為年久失修,木梯頗破敗,踏上去很是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趙樞理便看了路大章和老黃一眼,微微點頭,說了個詞語:專業!
故意不更換木梯樓板,咯吱咯吱的聲音本身便是最好的預警信號。
事實上,看起來已經平靜的面容下,趙樞理的內心依然是有無數個問號,依然是震驚的。
老黃,那個整天介喝的醉醺醺的老酒鬼,這個總是和程干帆那個極度反革命的壞種走得很近的老家伙,竟然是自己的同志?
對了,這個家伙還偷偷殺了自己養的狗吃食!
是的,巡捕房街對面的那家食肆東家養的狗,其中便有趙樞理放在那里請人代養的。
還有路大章。
此人在法租界也算得上是老資格的警官了,可謂是八面玲瓏,交游廣闊,尤以善于保全自己,吝惜生命著稱,且這看似好脾氣的家伙吃拿卡要也是玩的溜。
不過,總歸沒有太大的劣跡。
這么一想,趙樞理又覺得路大章是自己的同志,反而相對容易接受一些。
然后他又琢磨起老黃,老黃接近程千帆那個早晚當漢奸的家伙,應該也是組織出于潛伏需要安排的吧?
上了樓梯,轉角的地方,墻壁有一個圓孔,圓孔被一個蓋子蓋住了,趙樞理直接掀起蓋子,可以看到里面的玻璃,透過玻璃可以看到外面。
夜色深沉。
可以看到遠處的云層壓的很低,仿佛隨時可能會掉下來。
最重要的是,從這個圓孔看外面,正好可以看到巷子口,倘若有敵人來突襲,巷子口必然會部屬人手。
老黃看了趙樞理一眼,笑了笑,這家伙確實是有本事,掃了一眼便發現了這些細節。
「請。」路大章輕輕推了推一扇門,門開了大約二指寬。
趙樞理看了路大章一眼,上前伸手推開了門。
里面已經有人了。
一名男子坐在一個長桌子盡頭,頭上戴著一頂黑色的禮帽,正在低頭看報紙。
他的頭頂上是一頂昏黃的白熾燈。
趙樞理微微皺眉,雖然男子低著頭,且因為燈光暗影的緣故,看不真切。
但是,他還是對于此人有一種頗為強烈的熟悉感。
「趙探長來了。」男子放下手中的報紙,抬起頭,露出那張英俊的面容。
他的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意,看過來。
側恁娘!
趙樞理罵道。
他是真的罵出聲了,同時他的右手幾乎是下意識的、非常非常迅速的摸向腰間,快速的拔槍,雙手握槍,對準了程干帆。
這名男子竟然是程干帆!
竟然是那個無比敵視紅色,并且親自抓捕過紅色同志的反革命巡捕程干帆!
趙樞理雙手握槍,他的心中有一股沖動,一槍干掉這位惡貫滿盈的'小程總的沖動。
只是,理智告訴他,事情不會這么簡單。
他看向了張萍。
這個時候,他本身對于老黃和路大章并不大的信任感受到了削弱,他還是更愿意相信張萍。
「老趙,你做什么?快放下槍!」張萍一臉急切,趕緊說道。
趙樞理沒有放下槍。
「這是法租界特別黨小組組長程千帆同志。」張萍說道。
程干帆看著對著自己的槍口,并沒有什么緊張的情緒,他的心中只有苦笑。
「看來,我平日里的所為,確實是惡貫滿盈,引起了公憤的嘛。」程千帆朝著老黃等人說道。
說著,他摸了摸下巴,「這么說,我應該為自己成功的潛伏感到驕傲吧。」
說著,'火苗'同志看向趙樞理,年輕英俊的臉孔上是真摯而溫和的笑容,「盛愛華同志,南先生托我向你帶個話。」
「帶什么話?」趙樞理握著勃朗寧配槍的手有輕微的顫抖,看得老黃眼皮直跳。
「欠我的半張烙餅,啥時候還?」'火苗」同志微笑說道。
「等革命的赤旗,插遍寶島大地的時候。」趙樞理一字一句的說道。
與此同時,他的眼眸微微瞪大,盯著程千帆看了又看,這眼神非常犀利,似乎是要切開面前這個家伙的心肝脾肺,仔仔細細的看一看是什么顏色的。
終于,趙樞理打開保險,收起配槍。
「我可是萬萬沒想到,大名鼎鼎的小程總」,這個我恨不得早日除掉的人,竟然會是我們的同志。」趙樞理苦笑一聲,說道,眼眸中依然是有不敢相信的神情。
但是,他的心中卻又無比確定,面前的這個家伙確實是自己的同志。
南先生便是當年特科的劉澤良科長,暨趙樞理的直屬上級的代號。
半張烙餅的事情,是一天趙樞理剛到上海,他第一次去「南先生」的那里秘密接頭。
饑腸轆轆的他到處找吃的,翻出來已經發了霉的半張烙餅,也顧不了那么多了,直接吃了個干干凈凈。
'南先生」后來便打趣說,你欠了我半張烙餅,啥時候還?
趙樞理笑著說,等革命的赤旗插遍寶島的大地的時候。
「你們啊,一個比一個過份。」程千帆哈哈一笑說道,「老黃,老路。」
他指了指老黃,「他們第一次與我接頭的時候,便想要一刀刺死我。」
說著,又指了指張萍和趙樞理,「殷淑云同志和盛愛華同志,你們兩個不愧是兩口子,都想一槍崩了我。」
「誰讓我們面對的是惡貫滿盈的「小程總」呢。」張萍抿嘴一笑,「沒有第一時間開槍,已經是非常克制了。」
幾人哈哈大笑。
當然,這個'幾人」并不包括趙樞理,趙探長是尷尬的擠出了一絲笑容。
「正式自我介紹一下。」程千帆表情嚴肅的看向趙樞理,「法租界特別黨支部書記,程千帆,代號「「火苗」。」
他伸出自己的右手,「盛愛華同志,歡迎回家。」
趙樞理沒有立刻做出回應,他深深地出了一口氣,然后大步向前,兩雙手緊緊地握住,「我回家了!」
說著,他的目光環視眾人,眼眸發紅,「同志們,我回家了。」
情緒得到緩和的趙樞理,對程干帆看了又看,一邊看,一邊搖頭。
「怎么了?」
「怎么也想不到大名鼎鼎的「小程總」的真正身份竟然是」說著,趙樞理也是笑了,他擊節贊嘆,「太好了。」
程干帆從身上摸出煙盒,自己取了一支煙,示意其他人自便。
趙樞理瞥了一眼,'火苗'同志此時抽的不是'小程總」平素最愛抽的萬寶路、哈德門,而是上海灘抽的頗多的金黃牌香煙。
「'火苗,同志,我有一個疑問。」趙樞理說道。「什么疑問?」程千帆問道。
「組織上是何時對我進行甄別核實的?」趙樞理問道。
這個問題不搞清楚,他心里不踏實,他不怕犧牲,也不怕被民眾誤解,甚至不怕被同志們誤殺,但是,卻怕自己不清不楚。
程干帆聞言笑了,他看向張萍。
「上次我提過的有朋友要運一批貨離滬。」張萍微笑說道。
趙樞理瞬間明白了。
此前張萍找到他,說有朋友有一批貨想要運出上海,請他幫忙。
趙樞理自然對于張萍口中「朋友'的身份心知肚明。
東溝碼頭的一個偽軍連長是他的在契兄弟,趙樞理便打了招呼,提前準備了酒菜,灌醉了卡口的日軍士兵,神不知鬼不覺的將貨物運了出去。
趙樞理只當那次是組織上通過張萍與他的私人關系'來做事,卻是沒想到那次竟然就是組織上對他的一次考驗。
程干帆也是笑了笑。
事實上,包括張萍也不清楚那批貨物是什么。
真正要運出去的不是貨物,而是押運貨物的工人。
這便是第三批,也是最后一批運出上海的抗日青年,至此,上海紅黨此次較大規模的支援茅山新四軍的兵運工作成功完成。
此外,此次運送工作,也實現了對趙樞理的考驗。
此前,程千帆通過張萍之口向趙樞理給出建議:
建議趙樞理接受特高課的橄欖枝。
同時,程干帆這邊也適時的向三本次郎建言,可以安排趙樞理假裝接受了邱杏的招攬,令此人打入該機關內部。
三本次郎欣然同意。
對于在同為帝國特務機關的友鄰單位內部安插奸細,三本次郎沒有任何心里負罪感,這種事情在日本特務機關之間簡直是家常便飯一般。
如此,趙樞理不僅僅是投靠了特高課,同時被特高課安排打入了另外一個神秘的日特機關。
回到此次兵運工作上,盡管趙樞理不知道要運送的貨物是什么,但是,他必然知道這是對于組織上來說非常重要的物品。
而'幫助'組織上運送第三批抗日青年離開滬上,這本身說明了趙樞理的可靠。
此外,倘若趙樞理有問題,即便是趙樞理明知道這批貨物的重要性,依然選擇放長線釣大魚。
而這種情況下,敵人內部必然是對此洞若觀火的。
故而程干帆在特高課內部也隱蔽的旁聽側擊,沒有聽到任何風聲,再到他前日通過劉波帶人襲擊滬杭甬鐵路碉堡之事,從三本次郎的口中確認了日本方面一直疑惑于紅黨是如何運送大批人員離滬的,如此,從敵人內部也佐證了趙樞理確實是可靠的。
此外,組織內部也對于趙樞理這些年的過往經歷秘密進行了調查,調查表明,趙樞理并無問題。
所有的核查表明,這是一個始終對黨忠誠的布爾什維克戰士。
此次法租界特別黨支部會議,亦暨法租界特別黨小組升格為法租界特別黨支部的正式大會。
同時也是趙樞理回歸組織后的第一次正式「亮相」。
法租界特別黨支部書記「火苗」同志首先請趙樞理同志發言,向組織上匯報思想和工作。
趙樞理講述了自己對于當前形勢下的抗日大計的認知,并且正式就自己失聯期間的工作進行了系統的匯報。
「火苗'同志偕同「鋼琴'同志、「飛魚'同志以及「口琴'同志熱烈歡迎趙樞理同志回家。
隨后,'火苗」同志向眾同志精辟地論述了《論持久戰》的觀點。
生動地闡述了當前國內外的形勢,指出了人民抗戰必勝的光明前途。
最終,'火苗'同志堅定地對同志們說:只要堅持抗戰,堅持持久戰,堅持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最后勝利一定屬于我們人民。
所有人都是熱血沸騰,對于抗日事業和紅色事業充滿了信心。
隨后,「飛魚'同志也作了講話,他稱贊了趙樞理同志和張萍同志在失聯期間始終忠于黨和人民,堅持不懈的尋找組織的布爾什維克精神。
此外,'老黃」同志也向與會同志介紹了他從「蒲公英」同志那里所了解到的六jie六中全會的路線、方針、政策。
當然,對于'包租公」同志以及「蒲公英」同志,趙樞理和張萍是不知道的,他們的組織關系將會落在法租界特別黨支部,他們對于上海紅色的了解,現階段也只限于法租界特別黨支部。
此外,對于「火苗」同志的其他重要隱藏身份,也是暫時對張萍同志和趙樞理同志保密的。
趙樞理和張萍的眼睛都仿若在散發光芒,離開組織太久了,現在回到組織的懷抱,能夠時刻聆聽最新的紅色精神,對于他們來說,這就是最大的精神武器!
「趙樞理同志。」程千帆表情嚴肅的看向趙樞理,「'農夫」同志給你取了新的代號。」
」「農夫「同志為我取的代號?」趙樞理立刻問道。
「是的,「農夫「同志取的代號,同時「翔舞'同志對此也是知曉和認可的。」程千帆點點頭。
「什么代號?」趙樞理眼眸散發光芒,問道。
「算盤!」程千帆沉聲說道。
算盤!
趙樞理輕聲念著這個名字,他用力點點頭,「我喜歡這個代號。」
「還有一件事。」「火苗「同志看向眾人,「我們這個法租界特別黨支部共有六名同志,還有一名同志因為某些原因無法列席會議。」
老黃和路大章的面色相對平靜。
張萍和趙樞理則是露出驚訝、好奇的表情,不知道那位未露面的同志到底是何方神圣。
「那位同志就是原紅色特科紅隊的「陳州」同志。」程千帆表情鄭重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