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瀾的行動力很強。第二天,她就帶王子虛來到了她給“文曖俱樂部”找的“基地”。還換了一雙絲襪。
所謂“基地”,是一棟位于市郊的loft式公寓建筑。西河的市郊是個很大的概念,而這個地方的區位,即使在郊區,也是最遠僻的那一檔次。
王子虛坐在葉瀾的奧迪副駕駛上,整整40分鐘后才到達目的地,一下車,他就感受到夾著砂礫的風吹到臉際。他踩在一條如同劃開世界的水泥公路上,公路兩邊凈是無垠黃土,遠方的城區縮成一團堆在視野盡頭。吊車高高的吊斗成為天際線上唯一點綴。
公路左邊,是一片無人看守的草莓大棚,大棚反射著慘淡的白光,塑料薄膜在風中顫抖。現在已過了草莓的季節,田梗上只有垂頭喪氣的草莖。更遠的地方有一棟孤零零的看上去十分應付的茅廁,破落的紅磚墻上,用粉筆寫著“男”和“女”。
而公寓就藏在這樣一片荒蕪中,考究的淺綠色墻面、巴洛克式的廊柱、十分小資的院落,讓它看上去很有檔次,和周圍的環境格格不入。
葉瀾說:“這地方是投資失敗的產物。之前風傳這一帶要對接東海,打造成什么數字產業園。有人提前布局,在這里建了這么個東西,結果規劃遲遲未批,就砸在這里了。進來吧。”
王子虛跟著她進屋。公寓是偽復式結構,開門見山,樓上挑高層八個單間,樓下有個面積很大的客廳可作為辦公間,裝修風格偏工業性冷淡風(像毛坯),但在軟裝方面十分考究,客廳里沙發、茶幾、書架一應俱全,墻上甚至還掛著寬屏電視機。
王子虛很滿意。
“怎么樣?”葉瀾問道,“這兒月租金才一千多,這么大的面積,拎包入住,很劃算吧?我還請了個阿姨,一日三餐,包買菜做飯洗碗拖地,只要兩千。就是離市中心太遠了,周圍荒郊野嶺的,連個24小時便利店都沒有。”
王子虛說:“這樣更好。沒有花花世界的浮華,能夠減少心中亂七八糟的欲望,就有更多的注意力集中到文學上。”
葉瀾說:“主要是回家不太方便。”
王子虛說:“我不回家。到這兒來都不回家。這20天,沒有留給回家的時間。要不然干嘛要求能包吃住?”
葉瀾有點驚訝:“你20天不回家?你老婆沒意見嗎?”
王子虛說:“我跟她說,我單位組織了一批人去洪州開展為期20天的黨性鍛煉學習班,一般即將提拔的都要這樣學習一次。她很欣喜地答應了。我丈母娘會去我家里照顧她。我就不用回家了。”
葉瀾抱著雙臂,對王子虛向妻子撒謊的行為不敢茍同。
“我感覺你和你老婆的相處方式有點奇怪。”
王子虛問:“奇怪嗎?”
葉瀾點頭:“這種事情,直說不就好了,都是賺錢,又不是不體面,瞞著她干嘛?正常夫妻一般都是互相扶持,但感覺你們就是在互相內耗。”
王子虛問:“你結婚了沒有?”
他本意是覺得葉瀾對婚姻很有見地,于是下意識問了這個問題,但葉瀾瞬間破防了,跺腳說:
“沒結婚怎么了?沒結婚就不能發表對婚姻的看法啦?我也有結了婚的朋友!我見過的婚姻形態也很多!算了不跟你說了,走了!”
她破防的風格,很像王子虛認識的某個才女。葉瀾出了門,過了會兒又折返回來,這回語氣平靜了一點:
“對了,有件事忘了說,我跟程醒聯系過了。”
王子虛問:“他怎么說。”
葉瀾挽了挽頭發:“他說,他對你要做的這個文曖俱樂部,挺感興趣的。他想加入。”
王子虛驚道:“這怎么行?”
葉瀾眼睛微睜,瞪大烏黑的眼睛:
“為什么不行?閱讀量高、文字能力強、還對文曖有了解,不都符合你的要求么?人家搞實體出版的作者,跑來跟你寫文曖腳本,你還有什么不滿足的?”
她掰著手指說完,王子虛默然無語。葉瀾的話好像無法反駁,又感覺哪里不對。
王子虛說:“他這樣實力的作者,恐怕我們留不住吧?我想要的不只是一時的激情,我想要的是長久的守候。”
葉瀾說:“誰不是誰的消耗品?哪有人能廝守終生的?能留多久留多久,留多久,就有多久的產出。”
王子虛說:“想不到你也能說出這么有哲理的話。”
葉瀾高傲地一甩頭發:“大驚小怪。那是伱不了解我。”
“好好好。”
王子虛發自內心地笑了。他笑完才發現,自己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笑過了。
后來他才猛然醒悟,自己前幾年就好像挪威的森林里的渡邊。周圍總有很多力量在把他往“死”的方向拖。但是幸好身邊有一些像綠子的人。綠子代表著“生”的力量。而他從水面以下浮起來后,更加能珍惜“生”的美好。
這也是力比多的召喚。是文學的功勞。
葉瀾說:“那就這樣,他那邊收到的關于你的商業計劃有一大堆,各路人都像狗一樣蹲在流量的門口,想咬一塊肉下來。等他來了,你親自跟他商量吧,看看要怎么把這波流量轉化成真金白銀。”
王子虛點了點頭。他伸手指了指書架:“我還需要你幫忙買一些書。”
葉瀾說:“行,你報我寫,我找支筆。”
王子虛在沙發上坐下來:“博爾赫斯全集,略薩的酒吧長談,薩拉馬戈的失明癥漫記,加繆手記,張愛玲全集,汪曾祺的大淖記事,張賢亮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蘇童的黃雀記,閻連科的她們…”
葉瀾一筆一劃地把這些寫在紙上,碰到不會的字就問王子虛。寫完后,她問道:“這都是你看過的書嗎?”
王子虛內心掙扎了片刻,然后決定實話實說:“這都是我之前想買的,以及買不起的書。”
葉瀾一言難盡地抬頭望著他:“剛當上股東就學會薅公司羊毛了是吧?”
王子虛說:“我會叫個貨拉拉,把我家的書都運過來。我制定了一張時間表,20天內,大概有一半的時間是在閱讀。所以需要準備大量的書籍。”
葉瀾沒有揪著他薅羊毛的事情不放,直到王子虛口中那個貨拉拉從那條孤單公路上氣勢洶洶而來,葉瀾才知道王子虛有多么實誠——光是書籍,就幾乎放滿了那輛小卡的貨倉。司機師傅搬了半個小時才把書搬完。
整面墻的書架都塞滿了,還有不少書被放在地上。葉瀾懷疑,這些書到底是怎么堆在王子虛家里的,他是不是去搶劫了一家圖書館?
王子虛并不覺·得·自己的書多,但是他知·道·自己的書多。他自掏腰包出了70塊錢讓司機卸貨,就已經表明了他對這些書有多少分量心知肚明。
在這70塊錢幫他爭取來的半個小時里,他在調試客廳的音箱,嘗試用音樂軟件播放挪威的森林——是披頭士的那一首,而不是伍佰的那一首。雖然歌單里也有伍佰的那首。
他做這種笨拙的事,是因為他想起了一件趣聞——披頭士這首挪威的森林,實際上原本的名字是“我知道她愿意(跟我上床)”,但是唱片公司覺得太不雅了,于是他們把名字改成了諧音,從“Knowing She Would”,變成了“Norweigian wood”,一下子變得具有文藝范起來。
這件事像是個隱喻,隱喻著文曖某方面的精神內核。王子虛在內心覺得很有趣,但是講出來估計葉瀾聽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