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把老漢陽,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黃土塵埃的味道。它的年頭,可以追溯至1896年,從辛亥革命到軍閥混戰,再到抗美援朝,聲名赫赫。
劇組沒想弄個真家伙,這種老古董能不能用還是兩說,所以就找了一把高仿的道具槍,能打假彈,能出槍響,還有淡淡的白煙。
褚青自進組后,便經常帶著這把槍,沒事就攥在手里摩挲,對其結構了如指掌。而此刻,他坐在炕上,拿棉布蘸了點油,正仔仔細細的擦拭。
屋內無人,劇組并沒有在拍戲,但誰也不敢來打擾。因為大家明顯感覺到,他最近的狀態一天比一天恐怖,就像壓縮到極限的彈簧,在嘎吱嘎吱的躁動。
“弟!”
外面忽然傳來一聲喊,隨即王瞳進了屋,招手道:“走吧,準備開拍了!”
褚青看了姐姐一眼,默默的把槍組裝完畢,便跟著她出門。王瞳暗自搖頭,沒辦法,現在只有自己還能說上幾句話。
不多時,倆人到了土窯前,立馬有人過來給他做防護,主要是背部和腿部,都墊了一層單薄卻極其結實的保護板。然后在腹部塞了個血袋,再套上軍綠色的夾襖和棉褲,根本看不出來。
而另一邊,副導演正一遍遍的給群演講戲:“鄉親們聽好了啊,等會你們得真打,但一定要找準位置。大家別不敢下手,因為你一猶豫,我們就得重來,青哥還得再挨一次。所以都用點心。爭取一條過!”
“明白咧!”
老鄉們特緊張的應道。
轉眼間,眾人準備就緒,王謙源和黃勃也都醞釀妥當。這場戲是講,狗子去小賣部買東西,結果孔家早設好了埋伏。打算以絕后患。
“攝影ok!”
“收音沒問題!”
褚青一瘸一拐的從土路下來,走到窯洞門前。他剛邁進門檻,王昱就趕緊跟上,給了段主觀鏡頭:
就見老板挺著明晃晃的一張臉,大喊大叫:“快來人啊!狗子打人了!”
他喊完,撒腿就跑。機器隨之轉到背后,看他瘋了似地往外沖。
緊接著,鏡頭又切回正常視角,死死的盯著褚青。只見他一步跨過門檻,早在旁邊埋伏的村民。將鐵鍬掄圓,啪地一下就拍在左腿的膝蓋骨上。
“啊!”
他身子頓時一矮,整個人跪倒在地。
那人再次掄起鐵鍬,帶著風聲,呼地一下拍過來。這回褚青反應極快,用雙手一扛,就攥住了長長的木頭柄。
“嗬!”
他雙膀較勁,拼起力氣一甩。直接把那人扔出去半米,自己也趁次機會,搖搖晃晃的站起來。
褚青抬眼一瞧。瞳孔驟然收縮,脊梁骨嗖嗖的冒著涼氣。足足有十幾個人,操著木棍鐵條,個個面目猙獰,好似地獄惡鬼。
“給我上!”
孔老三拿著棍子要砸,卻被一巴掌拍飛!
“啊!”
孔老二從背后偷襲。也瞬間被掄倒在地!
“呼哧…呼哧…”
褚青支棱著兩條殘腿,好似一只被圍困的野獸。青筋迸露,目帶兇光。而對面那十幾個人。竟然攝于威勢,一時不敢上前。
孔老大見狀,頓時急道:“孔青河,你咋還不上?你他娘也是當過兵的,白吃你老子的了!”
話落,眾人往兩側一分,露出干干瘦瘦的黃勃。他手里握著削尖的木釬子,恐懼,掙扎,驚慌,臉上的肌肉已經擰成一團。
“你也是當兵的!”
褚青直視對方,滿是痛惜和難以置信,嘶啞的吼出一句。
而就在此時,王謙源忽然摸出一把匕首,趁其不備,一下就捅進了他的左腹。
“咣啷!”
黃勃嚇得手一松,木釬子掉落在地。
“噗!”
褚青則猛地一抽,就像瞬間被吸干了水分,身體緊緊縮成一團,撲通栽倒。
“給我打!”
王謙源揮動著匕首,鮮紅的血跡嬌艷欲滴。
“打!”
“打!”
褚青已然一動不動,只覺四周黑壓壓一片,數不清的拳腳、棍棒、石塊、鐵鍬、鋼條,鋪天蓋地的砸在自己身上。
耳邊也聽不見聲音,僅有嗡嗡嗡的亂響,似山呼海嘯,大地震顫。
“打!”
“往死里打!”
不知過了多久,疼痛越來越甚。
他在那股強烈的暈眩感把意識吞沒之前,勉強睜了下眼。正瞧見那柄染血的匕首,在陽光中蓬地一聲,撲出一大團紅火,將自己焚燒殆盡。
當褚青被扶回臨時休息的小院,王瞳讓所有人離開,然后脫掉他的衣服…那滿身的淤青和紅痕。
“你說你,至于么?”
姐姐倒了少許藥酒,給他揉擦傷處,想用力,又怕他疼。
“還差一點!還差一點!”
褚青俯臥著,感受那溫熱的掌心在背上揉弄,嘴里卻嘟嘟囔囔的講著瘋話。
王瞳不禁氣惱,想發火,又生生忍住,只是默默的擦著藥酒。
“青子!”
過了片刻,姜聞匆匆的走了進來,見狀也是哧牙咧嘴,道:“你還能成么,不然歇兩天?”
“別!”
褚青胳膊垂下,費勁的晃了晃手,道:“就今天,今天晚上!”
老姜神情復雜的瞧了他半響,終于抿著嘴道:“成!”
隨即,姜聞出門,王瞳繼續安靜,褚青則闔上了眼睛——從某種意義上,《天狗》比《盲井》最具優勢的一個地方。就是有姐姐陪在身邊,不管他再怎么躁動,心底依然安穩。
午后的時間慢慢過去,不知不覺,天色黯淡。
這場戲是重中之重。光前期布置就費了很大功夫。由于村子里沒有路燈,劇組不得不拉了十幾條線,在需要入鏡的土路兩邊,裝了許多大燈泡。
其他的工作人員也在加緊準備,前所未有的專注、嚴肅。
因為經過上午的拍攝,劇組里的氣氛忽然變得很奇妙。大家皆是江湖老手。上過廳堂,見過世面,所謂的大腕演員也接觸過不少。
但是,能像這樣演戲的,褚青是頭一個!
“什么?”
王昱差點跳了起來。又問了一遍:“你確定用全景長鏡?”
“哎哎!”
老姜擺了擺手,示意他不要激動,道:“你覺得怎么樣?”
“我…”
他頓了頓,猶豫道:“效果肯定不錯,但是太折騰人了!”
“難得有這么一遭,甭瞻前顧后的,先頂上。”老姜笑道。
所謂全景長鏡,就是對準那條百米長的緩坡。不切換畫面,如此意味著,褚青必須要從頭爬到尾。
姜聞的意思也很明顯。那小子正在鍋里撲騰,自己不介意再添上一把火。
李天狗被捅了一刀,有數處骨折,并伴有大量失血。待村民散去,他獨自爬回護林點,拿槍。又連夜爬下山,干掉了孔家三兄弟。
從村中到護林點。約有五里。他上山用了三個小時,回村卻用了九個小時。中途昏迷數次,這說明傷情惡化,導致身體越來越虛弱。
褚青光化妝就耗了半天,等一切搞定,已經到了深夜。
“各人員就位!”
“攝影ok!”
老姜親自喊了一嗓子:
現場啪地一亮,星星點點的光,映著古老斑駁的窯洞,竟有種異樣的美妙。那路,那村莊,仿若一個粗糙原始的舞臺,在等著大幕拉開。
“撲通!”
就見褚青俯倒在地,滿身血污。
他的鼻子已經撕裂,一只耳朵也爛成肉泥,左腿的顏色黑紫,腫成水桶一般。最嚴重的是腹部,半尺長的刀口,雖然用膠布粘住,又用布條纏死,但大片的鮮血還是瘋狂洇開。
“呼哧…呼哧…”
他喘著粗氣,左臂先伸,使勁一扒,硬拽著身子往前滑動數寸,然后伸右臂,再拼命一撐,又動了幾分。
而隨著他的前行,緊貼著地面的腹部完全崩裂,在身后拖出一道血痕。
眾人眼睜睜的盯著,連大氣都不敢喘,操控著攝影機的王昱,更是屏住呼吸,爆發了畢生水準。
“呼…呼…”
褚青感到自己的精神和體力,正在迅速衰竭。他已經分不清現實還是戲中,分不清自己還是天狗,只覺眼前的這條路太長太長,似乎沒有盡頭。
一下,兩下,三下,四下…
他暗暗數著爬動的次數,生滿雜草和碎石的土路,已將手掌磨得一片血紅。
月光清冷,小村寂靜。
這片天地間,仿佛沒有任何氣息,只剩下一個跳動的,殘喘的,將近崩潰卻仍在燃燒的生命。
“呼…”
忽然,褚青停了下來,心臟在胸腔里瘋狂顫動。
他覺得自己馬上就要不行了,倒在這兒再也不會醒來,周遭的景物漸漸化作黑暗,跟意識互相撕扯,搏殺。
死在這里…死在這里…死在這里…
“啊!”
猛然間,他呻吟了一聲,腹部又傳來一陣巨痛,直疼得全身抽搐。而待痛感過去,他使勁一睜眼,目中帶血。
不行!挺住!無論如何也要挺住!
他不斷命令著自己,一下一下的繼續往前爬。
往前!一定要往前!
這場戲,褚青完全消化了從明叔那里學到的本事,將身體語言發揮到了最極限。每一個動作,都帶著強大的牽引性,令人澎湃激蕩。
王昱全身都在抖,手卻特穩定的把鏡頭調轉。
那近百米的緩坡,卻像天涯到海角,漫長得讓每個人等待,又在等待中沉默,在沉默中悲慟欲絕。
不知過了多久,褚青終于爬上了坡,進入村莊中心,院落變得十分密集,還有偶爾的狗叫聲。
一下、兩下、三下…
他的動作越來越快,他知道孔家的大宅就在前面,他馬上就要…
“哐當!”
正在此時,突然傳出一聲響亮的開門聲。
褚青驚得一顫,就在他旁邊,頂多七八米的地方,兩扇木門打開了一條縫隙。而在縫隙后面,一雙眼睛正靜靜注視著自己。
月光如水,灰白灰白的罩著他,身形顯露得清清楚楚。
他只頓了片刻,又繼續往前爬,他并不害怕,因為背上背著的就是自己的老伙計,那枝锃亮的步槍!
直到這會兒,王昱才給了第一個大特寫:
那些人,砸斷了狗子的腿,捅了一刀,還有這滿身的傷口。當時他們沒有追上來,或許覺得打夠了,或許覺得他被打垮了,嚇跑了。
但全部想錯,沒有人料到,他回去是拿槍!
愚昧、懦弱、貪婪、盲從、罪惡…那些人根本不會懂,有一種東西,叫壯烈!叫肝膽!叫公道無存,我自橫刀!
殺人犯?
不不!
我在戰場上,至少消滅過一個班的敵人,我是英雄,是戰功赫赫的英雄。他們和那些敵人沒什么不同,沒有,一點都沒有!
所以我絕對不是殺人犯,要來的盡管來吧!
褚青的心臟,又開始瘋狂跳動,砰砰的在胸腔里橫沖直撞,一股熱滾滾的東西瞬間涌上喉嚨。
“噗!”
他將整個生命都噴薄了出去,他笑了,就像個蒼涼的英雄,因為他知道,那是沸騰的熱血!
“嗚…”
王瞳哭了,緊緊捂著嘴,可還是發出了一絲泣聲。
姜聞早就站了起來,凝視著那個黑黝黝的身影…還有黃勃,王謙源,劉子峰,連帶組里的八十來號人,都在這一刻,仰望山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