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斯里克大概是窮瘋了,以往的頒獎禮都是憑邀請函入場,今年卻神奇的賣起了票。不少媒體對其冷嘲熱諷:“骨頭里都透著一副寒酸相!”
甚至還有影評人唾罵,說丫挑戰了傳統,并將柏林一步步帶向浮夸庸俗的深淵。
主席先生自然很不愉快,但當他看到大批量的普通影迷掏錢買票,以至于增添了一筆不菲收入時,又覺得自己特像個孤獨的革命者。
不過幸好,他還沒瘋狂到削減招待經費,盡力保障了參賽嘉賓的食宿和出行。
下午五點鐘,褚青一行坐著禮車趕到了主會場。此時的天色暗淡,已近冬夜,氣溫比正午大概降了十幾度,干冷冷的讓人毫無脾氣。
“哎哎,你看那個,她都起雞皮疙瘩了,還好我穿的多。”
過了安保界線,車輛慢慢駛入了紅毯區,范小爺扒著窗戶對外面的一位裸背女星表示同情。
她身上是一件淺藍色的禮服,長袖,收肩,裙擺拖地,捂得嚴嚴實實,僅露出兩根埋在肉里的鎖骨。亮點在腰間,巴掌寬的純白絲帶,系了個很復雜的結,墜在身體左側。
淺藍和白,這兩種素色搭在一起,再加上她的清淡妝容,活脫脫一副珍珠美人相。碧海藍天,大風吹起,裙角呼啦啦飛揚的那種。
“行了,別看了。”
褚青把她抱過來,道:“趁著還沒到,你趕緊吃點東西。”
“我不,吃完肚子又起來了。”
程穎無視她,拽過一個袋子,里面裝著些高熱量的小食物。問道:“呃,有巧克力和蛋糕,你要哪個?”
“哎呀我說了我不吃!”她繼續拒絕。
“你中午就沒怎么吃,這得好幾個小時呢,一會進去別吵吵餓!”褚青威脅道。
“餓死我也不跟你說!”她瞪眼應道。
李揚第一次參加這種大型活動,不太懂行,擱旁邊插了句話:“那你喝點水吧,會場好像不提供飲料。”
這更不靠譜,范小爺撇了撇嘴,道:“你見過哪個女明星提著禮服上廁所的?”
“那你們參加頒獎。還總不吃不喝么?”他奇道。
“是啊,晚宴也不能多吃,每次都回家煮泡面。”她逗樂道。
李揚頓時噎住。你們城里人真會玩。
幾人聊天扯淡中,車子在紅毯前穩穩停住,帥氣的禮賓小哥趕緊上前,拉開了車門。李揚先冒頭,之后是褚青,他下來就候在旁邊。彎腰伸手。
哎喲!
范小爺嚇了一跳。隨即少女心爆棚,哥哥你哪學來的?太給面子了!
她邁出左腳。捋了捋裙子,又把小手搭在他的掌心。借勁一撐,整個人就鉆了出來。她踩著雙八公分的鞋子,身高差剛剛好。
四人并排站定。往前走了幾步,方一亮相,兩側的歡呼聲驟然升級。
影迷們紛紛揮舞胳膊,跳著腳,以期得到注意。還有兩位妹子,舉著自制的大標牌,畫著串十分古怪的符號:“chukissme!”
褚青扭頭瞅了眼,汗了又汗,根本顧不得理,牽著媳婦兒的手走到拍照區。
記者們舉著長槍短炮,噼里啪啦的閃光燈瞬間襲來,簡直晃瞎了眼。他沒擺什么姿勢,就是直挺挺的戳著,順便微笑。
范小爺卻是要拗造型的,a面拍完翻b面,動作特嫻熟。別說她,這類場合連程穎都特有心得。
紅毯末端,是個很寬敞的采訪區,劇組停留了幾分鐘,問題中規中矩,甚至有些死板。唯一不太愉快的,那主持人又提到了他被封殺的事兒,叫程穎糊弄了過去。
“褚!”
采訪剛結束,科斯里克已在劇院的入口處向他揮手。
柏林沒有戛納那么多逼事,什么先走一半臺階,主席再陪著走另一半,最后一起合影。這里要輕松許多,科斯里克跟他們聊了聊,并介紹了一位大咖:青年論壇主席克里斯多夫。
眾所周知,柏林影展最重要的兩個單元,便是主競賽和青年論壇。后者的地位相當于科舉,從這里成名的那些年輕導演,某種程度上,克里斯多夫就是他們的座師。
98年,褚青隨《小武》來參賽,沒有任何人搭理。03年,他第二次造訪,認識的不認識的,逮著機會都過來打招呼。
費了好大勁,他才擺脫人群,急忙忙的入場。
“哎,那倆人舉的牌子什么意思?”
直到坐進席位,緩了片刻,他才有功夫問程穎。
“你看不懂啊?前面一個chu,一個心形符號,后面是kissme。”
“我懂啊,但我不知道為啥要跟個kissme?”
“噗哧!”程穎忍不住噴了。
“有什么可笑的?”他很納悶。
“豬啊你!”
范小爺都看不過去了,搬過他的臉狠狠親了一口,發出“chu”的一聲。
“喏!這就是kissme!”
“今天,柏林有三分之一的人走上街頭,反對美國對伊拉克開戰。而我們,則在這里慶祝電影節的閉幕。”
大概六點鐘,頒獎禮正式舉行。科斯里克充當了開場主持的角色,與十天前一樣,他仍舊拿政治說事。
“當然,我們并非冷漠,而是用另一種方式彰顯我們電影人的立場。今年22部參賽作品,有近半數在關注死亡,關注生存,關注政治形態下的人性沖突…”
丫在臺上巴拉巴拉個沒完,話里話外的意思就是:哥這屆辦的很牛逼,此處應有掌聲!
其實底下早特么想罵娘了,可還得給面子,都一臉便秘的忍耐。
這會場極大,約莫有上千座位。褚青一行在靠后的位置。看得特費勁,聽又聽不懂,除了溜號真不知道干嘛了。
好不容易,科斯里克結束了自己的拉票活動,又請本屆的評審團亮相。八位來自不同國家的導演、演員、制片人、理論家一字排開,氣勢倒有了,就是名聲遜了點。
歐洲電影節的流程極為冗長,雖然沒有歌舞表演,但獎項繁多,還穿插著各類古怪的回顧和小項目。
最先頒出的都是些邊角料。什么一周電影人才獎,卡里加里電影獎,堂吉訶德獎等等亂七八糟的東西。
這些跟褚青有毛關系。無聊的要死,范小爺更過分,靠著椅子慢慢往下滑。他抿了抿嘴,悄悄把手伸過去,用力捏了下她的屁股。
“啊!”
驚呼聲喊出一半,她便反應過來。連忙捂住嘴。困意全無。
“你找死…”
未等發飆,褚青就一把拽住她。指了指臺上,道:“哎。《英雄》得獎了!”
“什么獎?”她關注點立即轉移。
“阿爾弗雷德鮑爾獎。”
丫頭特茫然,這叫什么鬼?
所謂阿爾弗雷德鮑爾,便是影展的創始人。這個獎的針對目標,則是那些對電影藝術提供了開創性思維的新影片。
貌似很空虛,所以它還有個更簡明的稱謂:安慰獎。
褚青之所以了解,是因為他上次來柏林時,《小武》拿了兩個亞洲電影獎,而關金鵬的《越快樂越墮落》拿的便是鮑爾獎。
好吧,他還嘲笑阿關來著…
老實說,現場的華人都挺意外,以《英雄》的聲勢,再不濟也能拿個銀熊,誰曉得居然撲街了。
虧得老謀子有先見之明,早早的閃人,只派個劇組成員留守,苦逼的登臺刷臉。
緊接著,便是今晚的第一座銀熊獎——最佳影片音樂,頒給了《布魯蒂夫人》。而之前大熱的《再見列寧》,僅僅得到個莫名其妙的藍天使獎,妥妥打了影評人的臉。
到這會,晚會已進行了一個半小時,隨著德國演員馬迪娜戈黛特款款上前,便要頒發第二座銀熊——最高藝術貢獻獎。
“其實我很驚訝,在電影節的歷史上,這是個相當重要的獎項。它自1973年設立以來,30年里,足足有14年的空缺。”
馬迪娜長得略結實,有著德國人典型的硬朗和高大,說起話倒溫柔的很,繼續道:“這期間,美國電影人只得過兩次,亞洲電影人也只有一次。所以今天,這個獎再次重現,并由我來頒發,我感到非常榮幸。ok,讓我們來看看…”
她利索的拆開信封,沒故弄玄虛,直接公布:
“咣!”
沒用誰提醒,最先起身的正是李揚,由于力氣過猛,都撞到了前面的椅背。那張在井下拍攝而導致皮膚粗劣的臉上,再不似平時的沉穩,連眼角的皺紋都在輕輕顫動。
他站在哪兒停頓了兩秒鐘,直到褚青也起身跟他擁抱了下,才回過神。
“謝謝!”
“謝謝!”
李揚穩住情緒,又跟程穎和范小爺一一擁抱,方橫著身子擠出座位。
“嘩嘩嘩!”
嘉賓們由衷的鼓掌,面露微笑,《盲井》摘得這項榮譽實至名歸。
不過,一部分人的焦點放在李揚身上,另一部分人卻忍不住看向褚青,甚至現場的燈光也在他頭頂晃了兩下。
大家全清楚,如果該片拿到了一座銀熊,那么很難再獲得第二項榮譽。當然,不是說沒有,但幾率非常小,誰都不能肯定是否出現在今晚。
這代表著,褚青和洛克維爾的影帝之爭,前者已經落了下風。
褚青也意識到了這點。
他坐在椅子上,很靠后,他看著全場,很壯觀。
洛克維爾在揪著自己的胡子,斯派克瓊斯正與溫特伯頓私聊,史蒂芬戴德利默默垂頭,不曉得想什么…
這些人有的輕松,有的緊張,有的心思不明。可無論怎樣,從他們身上都能看到一種渴望,一種追求人生極致的充實感和成就感。
“呵…”
褚青忽然笑了笑,想起了98年來柏林,聽到塞繆爾杰克遜獲得影帝時,自己很遲鈍的感到失落:
因為一個演員,或許一輩子都碰不到一個好角色,那種可以用生命去演繹的角色。獎項,不僅是對表演的肯定,更重要的是對這個角色。對自己的人生,都能銘刻住一個不會消失的印記。
如果說,他之前對影帝的期待還很飄渺。此刻,卻變得愈加真實。
甚至當他把李揚的那座銀熊獎攥在手里,慢慢摩挲著粗礪的質感時,這種真實已化為了血肉,填充了心臟的一部分。
“你怎么啦?”
范小爺總是第一個察覺到他的情緒變化,擔心的問道。
“沒事沒事。”
褚青往前探了探。輕輕碰了下她的額頭。
晚會繼續進行。混雜著零零碎碎的安慰獎,銀熊也不斷的頒發。評審團大獎給了《改編劇本》,最佳導演獎則給了《他的兄弟》。
約莫一小時后。便輪到了最佳女演員獎,也就是倒數第三個獎項。
嘉賓是位英國演員,名字不熟。長得很帥氣,人還幽默,逗得全場大笑。掰扯了幾句之后,他便恢復正經樣子,道:“ok!讓我們看看獲獎的是…”
他拆開信封的一瞬間,眼睛陡然圓睜,卡殼了片刻,才猶豫道:“妮可基德曼,梅麗爾斯特里普,朱麗安摩爾…呃,恭喜你們三位!”
“its日diculous!”
這名單一出,底下不僅沒有熱烈鼓掌,反而充滿了驚奇,還藏著零星的噓聲。
太不要臉了!簡直赤裸裸的諂媚!
見大家的反應,科斯里克的臉色極其不爽,戴德利倒很興奮,一溜小跑的奔上臺。三座沉甸甸的獎杯讓他拿不住手,只得擺在桌上。
而觀眾看著這幅奇葩場面,不約而同的冒出一個念頭:幸虧妮可她們閃人了!
你讓三位奧斯卡影后級別的女明星,一字排開站在柏林的領獎臺上…這不是榮耀,這叫打臉好么?
褚青亦很愣神,原以為雙黃蛋這種東西,只有國內才有,沒想到啊沒想到啊,歐羅巴人民也墮落了。
一下就特么三個!
四周的鄰居全在竊竊私語,尤其前面的一個哥們,不停嘟囔道:“geopolitics!geopolitics!”
“他說什么?”褚青問道。
“地緣政治!”程穎聳聳肩。
他和范小爺都是半文盲,壓根不懂,便虛心求教。
“呃,你看現在啊,不算音樂那個獎,好萊塢已經拿了兩個銀熊,歐洲拿了一個,亞洲拿了一個,這就叫地緣政治。”程穎解釋道。
“哦,分豬肉唄!”
他恍然大悟,多簡單點事兒,非得整的挺高深。
程oss極其鄙視,懶得搭理,自己喃喃道:“還剩兩個大獎,如果柏林鐵了心要獻媚,那肯定還有好萊塢一個,如果它想搞藝術平衡,那亞洲就有希望。”
話音方落,就見評委之一的意大利演員安娜加列娜走上臺。
這位姐歲數不小了,容貌一般,嘴巴很大,但有種獨特的個人氣質。她見場面吵雜,便用手指頭點了點麥克風,發出輕輕的“呼呼”聲。
而底下的人,不知不覺的變為安靜,聽她開口道:“我很苦惱,主辦方非讓我來頒發這個獎,面對同樣優秀的三位男演員,我無從取舍。凱奇,那是我的偶像,至今仍是。薩姆,你是個很有魅力的演員。褚,你則令我深深著迷。”
安娜敲了敲額頭,做出郁悶的樣子,嘆道:“哦,這簡直太難了!幸好我們評審團有八個人,一起承擔了這份工作。這大概是本屆電影節最為難產的獎項,我們討論了將近三個小時!ok,下面是我們的選擇…”
她慢吞吞的拆著信封,不知是笨拙,還是故意。
褚青一眨不眨的盯著她,心跳近乎停止,他知道,自己從影至今,最成功或者最失敗的一刻,即將來臨。
他下意識的握緊范小爺的手,很用力很用力。
丫頭有些痛,卻沒掙開,她清楚的感受到,對方的掌心泛著股異樣的溫度和顫抖。
“oh!你已經創造了歷史!”
安娜終于拆開了信封,掃視一圈,最后停在某個人身上,笑道:“恭喜你,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