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青第一天來香港,第二天就馬上拍戲,短短時間,已經感受到了當地的生活節奏。
香港的空間是立體的,往上,至下,橫伸,嵌中,都可以延展許多地方,像奇妙的積木,構造無限。城市太快,太擁擠,比帝都更甚,僅僅兩日,就有了絲奔波于江湖的風霜。
大埔墟的那棟老樓,可能是他唯一感到安靜的所在。回到房子,脫了鞋洗了澡,躺床上舒舒服服的緩口氣,才恍然覺著,哦,今天又過去了。
仍然是四月初,據戛納影展開幕還有一個月左右。他給《今年夏天》的三位女主分別打了電話,商談行程安排。
先是王瞳,姐姐直接告知,此行去不了。她老公苦熬多年,難得被韓三爺慧眼相中,欽點執導一部電視劇的機會。正是前期籌備的重要階段,若去戛納,來回至少半月,她做為妻子和幫手,自然不忍離開。
再是張婧初,這姑娘在拍部古裝劇集,叫《英雄》。她近年接了不少小廣告和小配角,略略的有了點名氣,價格又便宜,時不時被找去救場。《英雄》的戲份算是一般,很快就能殺青,不會耽誤日程。
更有意思的是,她跟范小爺一樣,也接了《愛情寶典》的角色,各自出演單元女主。而想想當年,王瞳和范小爺亦是共同演過《達摩傳奇》。
總之,都是緣分。
最后,才輪到女朋友。倆人習慣性的吵吵鬧鬧,膩膩歪歪,廢話說了大籮筐。方講到正事。
丫頭一聽是給自己做衣服,走紅毯用,抽風了似的亢奮,亂七八糟的瞎出主意,我要這個。我要那個,我要艷壓巴拉巴拉…
褚青無情的全噎回去了,你就一只20歲的大蘿莉,剛剛發育完全,艷壓個毛線啊?何況,咱們家可窮。別搞得為了件衣服傾家蕩產的。
好吧,倆人簡單商量了下,決定還是根據年齡來,主打青春動人,稍稍加點小性感。即便不出彩。也不容易出錯。
至于量體裁衣,雖然沒有本人親自過去精準,但禮服么,差個分毫,勒一勒,墊一墊,擠一擠,也便ok了。
對褚青的工作。丫頭只曉得他大概做什么,具體情況不清楚。因為用膝蓋想都知道,孤身闖蕩的局面往往是糟心郁悶的。他不主動提及。她也根本舍不得問,相信男朋友能調整過來。
都不是小孩子了,得盡量避免讓自己的負面情緒影響到對方,盡量維持一個單純干凈的二人世界。
跟三位姑娘溝通之后,李昱那邊,他就不管了。那瘋婆娘得知作品被提名。打了雞血般折騰,早早的準備好了。
私事雖妥當。眼下的工作還沒完。
褚青演的打手a,在《全職殺手》里共出場兩次。尚有戲份待拍,但日子不定。羅勇昌記了他的電話,只說等通知,并表示要隨叫隨到。
沒辦法,龍套么,就這待遇。
于是,到香港的第三天,他才總算有了些私人時間,會會老友。
跟余力威見面,是在他的家里。
這貨貌似胖了不少,日子蠻舒坦的。人家可不是以前的底層憤青了,拍完《小武》幸運值就蹭蹭的漲。先是擔任許鞍華《千言萬語》的攝影師,然后鼓搗出了自己的第一部長篇《天上人間》,而且入圍了當年的戛納影展。后來又跑到《花樣年華》里,混了個二組攝影師。
可以說,丫也算小有名氣的本土電影人了。
褚青之前就聯系了他,今天才得空聚聚。他家住東九龍,房子很小,陳設簡單。嫂夫人不在,不知是有事,還是特意轟走了,反正倆老爺們弄了幾道小菜,就像擱汾陽一樣,吃吃喝喝,閑情扯淡。
“你要是再晚些來,就看不到我了。”
余力威啪啪啟開兩罐生力啤酒,笑道:“賈璋柯那邊開新戲,找我過去幫忙,后天就走。”
“嗯,我知道,《任逍遙》么。老賈還特意給我打電話解釋解釋,我說你丫趁早歇歇吧,我不至于那么小心眼。”
褚青搖搖頭,補充道:“他那人就是心思重。”
“呵,不過我們也算混出頭了,青仔!”余力威舉了舉易拉罐。
他和對方輕輕碰了下,干了一半,捂著嘴消化片刻,道:“得了,我可沒混出頭,還跑龍套呢。哎,這跟嘉士伯哪個好喝?”
“當然是生力了!”
余力威極其篤定,隨即勸道:“你也別喪氣,剛來香港大家都不熟悉,肯定會好起來的,何況還有阿關照顧。他是個真正愛電影的,我那部片子就是他主動任監制,還幫忙籌集的資金。”
“阿關是不錯,但這個地方,呵,你應該比我清楚,不是那么太待見我。”褚青聳聳肩,無奈道:“像我現在,拍完一場戲就沒事了,居然不知道干什么。”
余力威沉默無語,現實如此。他不好再問,否則就是戳人傷疤了,只得繼續喝酒。
“我覺得來香港啊,有兩件事還行。”
褚青小小的發了發牢騷,便轉換了話題,笑道:“一個是看見劉德樺了,一個就是吃東西特爽。”
說著夾了塊肉塞嘴里,接著道:“以前沒吃過這種甜口的燒臘,嘗嘗還真不錯。哎,你擱哪兒買的?”
“大磡村的朱記老鋪,怎么,你要買點?”對方問。
“嗯,回家當宵夜,也不能總下面給自己吃啊。”
大磡村,香港市中心的最后一個寮屋區。
所謂寮屋,就是用鐵皮、木板搭建成的簡易住房。在五十年代,約十萬數的難民從大陸逃到港島,當時的政府無力安置,便容許他們自建寮屋居住,結果形成密密麻麻的特色寮屋區。
跟內地的棚戶區,屬于相同性質。
大磡村輝煌的時候,居民超過七千人,食店,奶茶檔,米鋪,日雜,甚至還有消防隊,完全是自給自足的獨立社區。可如今,只得為城市發展讓路,今年就將被徹底拆除。
下午時分,天晴氣悶,無風無云,頗類似夏季的熱度。
褚青從余力威家出來,閑著沒事,索性到這邊逛逛。他吃的那口燒臘確實贊到爆,可惜沒過足癮,便想著買只大的回去。
這貨老早就惦記著烤乳豬了!
走了約二十分鐘,忽略華麗麗的荷里活廣場,直接穿過龍翔道,抬眼便是一片灰色的破爛屋頂。陽光都不能順暢的照到地上,總會被各式的詭異東西攔腰截斷。
他深入街巷,很有種童年逛東北大集的敢腳,臟兮兮的,到處是低低矮矮的屋檐,下面藏著買賣鋪子。居民慢而悠閑,晃悠悠的招呼、砍價,與外面完全兩樣。
褚青不想問路,先隨意看看,買了杯奶茶邊走邊喝。利索的避過大石頭和小鴨子,無聊的在烏漆麻黑的人造隧道里來回穿插,然后拐到了一條窄街。
兩側的綢布和鐵架子,幾乎把路面擠得消失,左邊全是廢棄的鋪面,右邊則是家燒臘攤位,牌子明晃晃的標著:朱記!
丫眼睛頓時一亮,都放著光,老遠聞到了香味。見那油膩膩的案板上面,用鐵鉤吊著燒鵝、燒鴿和讓人流口水的烤乳豬,簡直就是犯罪。
老板貌似不在,只有個戴眼鏡的小胖子,瞅著頂多十二歲,肉滾滾的頗具喜感。
鋪前還站著位客人,穿著印滿星星的吊帶衫,下邊是條紅裙子,左胳膊挎個塑料袋,里面滿滿的大荔枝。正歪著腦袋,跟胖仔搭話,好像要買肉。
他摸出錢包,連忙湊過去,剛走近些,便聽胖仔問:“東東姐姐,你想不想吃燒肉?”
“燒肉啊,好呀,兩斤。”那人操著口半生不熟的粵語,發音古怪。
胖仔熟練的摘下一塊肉,拎把刀咣咣的開始剁。
褚青不禁搖搖頭,小小年紀就得養家糊口,顛顛的上前問道:“哎,細路仔,乳豬怎么賣?”
小盆友頓時愣住,刀舉到半空,眨了眨瞇縫眼,特無措,哪蹦出來的怪蜀黍?
“乳豬怎么賣?”
褚青還以為他沒聽清楚,重問了一遍。
此時,從幽暗的里間,急急的沖出位哥們,又氣惱又禮貌的道:“不好意思,這位先生,我們正在拍戲,請不要打擾!”
“啊?哦,那個,對不起對不起!我這就走!”褚青暴汗,立馬傻眼,忙不迭的道歉,丟人啊!
不愧是東方好萊塢,隨隨便便就能撞到劇組拍戲。這貨剛想轉身閃開,卻聽屋里有人喊:“青仔!”
“陳導?”
他頓住腳步,細細看了眼那人,壓根無力吐槽,陳果為毛會出現在這個破地方!
“這么巧啊,你…”他話講到一半,忽然卡了殼。
哎等等!旁邊那位又是誰?
褚青心里忽地裂開,碎碎癢癢的,如頂著傘蓋的蘑菇鉆破泥土,生出種特詭異的預感。
果然,待他擰過頭:
周公子叼著荔枝核,殘余的白色果肉嵌在紅紅的唇瓣間,正瞪著他,含糊不清道:“我怎么到哪兒都能碰著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