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咱倆是不是被忽悠了?”飛機上,褚青翻弄著劇本,怨念滿滿。
王瞳在旁邊,蓋著毛毯,本想瞇一覺,聽他碎碎念個沒完,不由拍了下他的頭,小聲喝道:“別嘟囔了!”
褚青立時住嘴,悶哼一聲,又翻了下劇本,一頁,兩頁,三頁…沒了。
三頁的本子,撐死三十多分鐘戲,而且據說還要放在結尾,有特么這樣的男女主角么?
他一直很期待這部新戲,不光因為好久沒拍電影了,更主要的還是王瞳。以前,她算影視初戀,算年少偶像;現在,則是姐姐。能跟她一起拍戲,想想就興奮好么!
呂勒說秋天開機,結果還是拖了拖,那幫子作家太不定性,這眼瞅著都十一月了,才聚齊人馬。為了歸攏這幫人,他和劉一偉費了老大勁,有的提前三個月,有的提前半年,最吊的是阿誠,一年前就開始約檔期。
沒辦法,誰叫人家是主角,褚青所怨念的前面那三分之二的戲份,都得靠他們撐場。
他收好劇本,調了調座椅,往后靠去,偏頭看了看王瞳,也閉上眼睛。在火車或飛機上,丫從來就睡不著覺,約莫瞇了十多分鐘,忍不住又坐起身,抽出本雜志打發時間。
范小爺被老媽帶去了南方,第一站好像是個什么省福彩中心,大概又得唱歌。她這趟出門,活動特多,估計沒有兩個月是回不來了。
兩味爺開張后。壓根沒打算走高冷路線,主打風格就是“精致的家常菜”,比一般的飯館稍貴。味道也確實好。就是那種自己吃飯能吃好,請人酬客也不掉價的檔次。
兩口子前段時間都沒事,成天在店里閑晃,多花一點錢,就能看到傳說中的老板和老板娘,又能滿足腸胃,顧客們還是很愿意掏兜的。
趙微和張鐵霖等人抽空都來蹭了一頓。照片也都掛上了墻,周公子就比較忙,一部接一部的拍。很抱歉的樣子。褚青卻暗暗松口了氣,虧得沒來,不然范小爺見了她還不定怎么暴走。要說倆人屁事都沒有,清清白白。但他發現。丫頭其實比他小心眼多了,沾點火就著。
黃穎也正式上崗,幫他們管賬,她在夜校讀了兩年,變化真的很大,眼界一開,氣質自然就有了,加上好看的容貌。妥妥的預備女神范。褚青倒覺得挺不好意思,人家好容易學點本事。好像就為了給你打工。
由于范小爺的存在,黃穎已經徹底熄了心思,但褚青在她心里,永遠是那個在小雜院一起租房子的哥哥。能幫上他忙,這姑娘挺樂意的,何況還欠著人錢呢…
她的月薪,是丫頭主動提出來的,非常給面子的一個數。
第一個月,瑣碎支出太多,加上開業酬賓,不僅沒賺到錢,還賠了點,從第二個月開始,效益就好了起來。倆人都沒指望靠這個發大財,就是捎帶手的,找點事干。
中午的時候,飛機入蜀。
阿誠、汪朔、綿綿、趙枚、陳存、馬園、方芳、余樺…隨便拎出一位就夠一省作協主席逼格的大咖們,悠哉悠哉的下了飛機。
褚青一手拖著自己的行李,一手提著王瞳的箱子,倆人小跟班似的尾隨在后面。
“你都認識么?”他悄悄問了句。
“一個都不認識。”王瞳也悄聲道:“他們的書我都沒看過。”
褚青找到了知音,心里多了點底氣。他這種能把議論文寫成說明文的貨色,在那幫人面前,先天性的智商低下,打個招呼都得仰望,跟望菩薩似的。
剛過出口,離遠就瞅見一群人呼啦沖過來,精準的圍在汪朔旁邊,瞬間攻占每一塊可以立足的地方,手里的小本子都快戳到了他臉上。
就在前幾天,某報紙上發了他的一篇文,名叫《我看金庸》,瞬間挑起了所有自認為文化圈人士的G點。
“您把四大天王、瓊遙劇、程龍電影和金庸小說稱作四大俗,您的勇氣從何而來?”
“您認為對金庸的吹捧是不正常的,是嗎?”。
“那您覺著自己跟金庸比,誰更差?”
綿綿、趙枚幾個女作家看都沒看,徑直上車閃人。陳存倒饒有興致的站在外圍瞄了幾眼,又馬上被余樺拉走。
汪朔挺了挺發福的肚子,摸了下吃胖了的臉,特享受這種場合,不緊不慢,依次答道:“也沒有什么特別的勇氣,先問一句,他們怎么就不能罵呢?”
“把金庸捧得這么高,別人糊涂,我可不傻。就算是為了生態平衡,也得有人罵一句。”
他撓了撓鼻子,想了一會,最后道:“咱倆比不著,也可能一樣差,都挺折磨人的。”
說完,他挺著肚子繼續往外走,眼瞅著要上車,一記者猛地攔在前面,又問:“關鍵是,別人認為你寫不出東西,所以借罵人出出風頭。”
汪朔手已經扒到車門上,又放下來,一本正經對那哥們道:“我是寫不出來東西,這跟有沒有權利罵人有關嗎?”。
呂勒的意思,是讓作家們先撒著歡的玩幾天,逛錦城,游青城山,各自會朋友,晚上約好了一起吃飯,神侃海聊。
總之,先把筆會的氣氛給炒起來。
筆會這東西,按褚青的理解,跟約炮是一回事,主題大概就兩個,賣弄,和爽。
從七十年代末的傷痕文學開始,到八十年代中期的尋根文學涌現,再順過幾年湊整十個年頭,創作界、評論界和讀者,雖然也有攪屎棍存在,但總體是齊心的,共同搭建了國內文學最后的黃金時期。
有浮躁。有深刻,有憂傷,反正到了八九年的那天之后。一切煙消云散。文學的樣子在九十年代重新出現時,早已不復曾經氣質。
筆會,就是在八十年代大量冒出來的,哪會是種時尚,沒有指點江山,也有吐沫激昂,人們熱愛這項身體靜坐思想碰撞的運動。
而現在。已經是1999年了…
呂勒把電影背景直接挪到這種復古的大幕之下,基本上就沒有褚青和王瞳的事兒了,他們摻和不上這種高端。只能負責世俗的部分。
就像被拋棄的倆小孩,坐著大巴安靜的轉到郫縣,這個除了豆瓣醬就挑不出別東西來的地方。
入住的酒店叫桃園賓館,許是郫縣最有譜的了。南北兩棟樓。大門前還擴開一個小廣場,栽著點矮矮翠翠的植物。
“你吃飽了么?”
倆人剛在一樓餐廳吃完晚飯,順著樓梯往上走,王瞳看他沒怎么吃,便問道。
“飽了,本來也不太餓。”褚青道,張大嘴打了個呵欠。
王瞳抬腕瞅了眼,道:“幾點啊。就困了?”
“我在飛機上可沒睡覺,折騰一天了。”他說著又打了個呵欠。伸手抹了抹眼角。
他們房間都在三樓,先到了308房,停住腳。
她掏出門卡刷開,手指搭在把手上,看了看站在旁邊的褚青,偏頭問:“你是回去睡覺,還是進來坐會兒?”
“呃…”褚青糾結了下,立在哪不動,也不走。
王瞳斜他一眼,直接推門進去,手指一撥,木門慢悠悠的合起來,卻沒關上,留出寸寬的空間。
他看著那條縫隙,又呆立了幾秒鐘,還是伸出手。
房間的裝修和布局,非常有城鄉結合部那種拼命扮洋氣的調調,進門右側是衛生間,隔出個小廊道,左面是桌子,墻上鑲著方鏡。鏡子對面是兩張床,比一般的單人床要寬,大概可以睡一個胖子再加個瘦子。
床單、被子和枕套,是很古怪的淺青底,一個暗紅色大皮箱扔在床上。
“還沒收拾呢?”褚青問。
“嗯,不愛動。”王瞳脫掉外套,隨手一扔,里面是件藏青色的高領毛衫,袖子帶著兩條白紋。
然后,又在屋子里隨意踩了幾步,抻了抻胳膊,頭微微后仰,懶懶的吐出口氣。她的腰肢很細,從瘦瘦的手臂順下來,直接滑到腰間,勾出一條柔和的弧線。
褚青看到她的側面,那般輕軟,似沾了雨滴的蜻蜓翅膀,稍稍一顫,就波動出陣陣透明的魅惑。
他別過頭,道:“要不下去走走?”
“不用,我坐時間長了身子就僵,抻抻就好了。”她說著,那截腰肢又開始輕輕蕩漾。
“哦,這地方沒暖氣,還挺冷。”他已經不敢抬頭,接了句完全不搭的話。
好容易,王瞳停下動作,臉上泛著些紅暈,看了他一會,忽然掩嘴笑了笑。
“笑什么?”他問。
“沒事,就看你頭發那么長,挺不習慣的。”
“嗯,我也不太習慣。”褚青撓撓亂糟糟的頭發,笑道。
“留長了就得勤打理,怎么還跟小孩子似的。”王瞳停在桌前的軟椅旁,道:“過來。”
他乖乖走過去,坐下,看著鏡子里的自己,那個纖長的身影出現在背后。
她拉開皮箱,翻出一個棗紅色的木梳子,一手輕輕按著他頭,一手細細的梳著發。頭發烏黑且濃密,白白的小手捏著木齒,柔而緩慢的滑過他的前額和鬢邊。
“太干了。”
她嘟囔一句,跑到衛生間,抹身回來,垂著手指,似花瓣綻著晨露,滴了幾滴水在他頭發上。
“行了!”
王瞳滿意的晃了晃身子,笑道:“你沒事就拾掇拾掇,梳梳頭,燙燙衣服,擦擦皮鞋,你要是沒功夫,不還有女朋友呢么,別一天弄得臟兮兮的。”
“我天生就是她保姆,指望不了她干這個。”褚青笑道。
“那也是你自己愿意的。”
她右手捏著梳子,左手懸在他耳邊,似想往下落去,又頓了頓,最終還是搭在了他肩膀上。
褚青微微一顫,盯著前面的鏡子,里面的兩個人,一個在看他,一個在看她,目光在鏡中上下交錯,纏繞成絲絲線線。
“哎哥們,有火沒有?”
這時,門外忽然闖進來一人,嘴里叼著根煙,大頭方臉,最奇葩的是衣服,襯衫還罩著件襯衣,不知道哪門子穿法。
褚青回過神,趕緊站起來,忙道:“汪朔老師。”
“嗯,借個火。”他點點頭。
褚青從褲兜里摸出打火機,啪地按著,汪朔那大腦袋湊過來,吸了兩口,滿足的瞇起了眼。
王瞳瞄著他,你沒關門?
他滿臉抱歉,沒關嚴實…
“謝謝啊!”
汪朔夾著煙,打量這倆人一番,問:“哎你倆是跟咱們一塊來的吧?”
“啊,對。”
“我說瞅著挺熟呢,是工作人員?”他問。
倆人不禁對視一眼,褚青道:“不是,我們都是演員。”
汪朔也愣了,猛然道:“我操還有演員呢!我還當一紀錄片呢!”又笑道:“哥們不好意思啊,沒看過你們的戲,認不出來。”
“沒事沒事。”
知道他們的身份,汪朔卻來了興致,也不走了,不客氣的搭在床邊,翹起腿,道:“呂勒找我的時候,就他媽說開一筆會,丫怎么忽悠你的?”
“他跟我說拍一電影…”褚青老實道,對著這哥們有點打怵。
“哈哈!這孫子,咳咳!”汪朔一口煙嗆在嗓子眼里,猛咳了幾下。
喘均了氣,他轉頭又問王瞳:“你怎么說的?”
王瞳眨眨眼,笑道:“劉一偉老師跟我說的,說想拍部電影,向文學致敬。”
“什么致敬?”汪朔歪著腦袋,搔搔耳朵根。
“他說這不世紀末了么,看大家伙跟這個致敬,跟那個致敬的。他和導演都挺喜歡文學的,說現在文學書都不好賣了,就想拍部電影,向文學致敬。”她保持禮貌,耐心道。
汪朔笑道:“哥們,你可比不上人姑娘,人家還能說那么多話,你丫一句拍電影就忽悠來了?”
“呃…”
褚青和王瞳都很無奈,這貨就是個精神病,說話顛三倒四的。
他倒完全沒有這個自覺,仍然翹著腿,抽著煙。
汪朔抽煙抽得很快,這么會功夫,一根煙居然已經到頭了。他狠吸了兩口,煙頭冒著火星子,快燒到手才拿下來。
褚青連忙遞過煙灰缸,他把煙頭按在里面,使勁捻了捻,站起身,拍了拍他肩膀,道:“這青年,不錯!”
“你倆繼續,剛才那景兒挺對,什么都對,這話怎么說來著…”他揮了下手,笑道:“特詩意!”
說著轉身,搖搖晃晃走了幾步,將要出門時,忽回頭罵了一句:
“致他媽了個比的敬,文學早就玩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