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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表演

  一行人住進一家在縣城算是中檔的旅店,兩人一間,褚青和那個香港攝影師余力威同住。

  這人是劇組中年紀最大的老大哥,普通話說的不太標準,人很熱情,褚青半蒙半猜,聊得也挺好。

  余力威一直在國外上學,回港后入行也好幾年了,運氣不好,正趕上香港電影工業體系的滑坡期,沒參與過什么像樣的制作,一直在一些低成本的三級片、鬼片、屎尿屁喜劇片里做攝影助理。

  這些電影,從前期籌備,到拍攝,到后期制作,十幾天就能搞定。然后扔到院線里忽悠一圈,通常上映不到一個禮拜就下線,心安理得的賺下幾十到上百萬的收益。根本不管背后罵名,反正做的就是一錘子買賣。

  這他媽也叫電影?!

  余力威憤憤說出跟褚青剛看到《小武》劇本時相同的一句話。

  他對大陸一直很感興趣,老想來看看,來拍點東西。直到兩年前獲得了香港藝術發展局的輔導資金,來京城拍了一部講述流浪藝人的短片《美麗的魂魄》,并拿到了去年香港獨立短片展的一個獎。

  也正是在這個短片展上,余力威認識了同樣憑短片《小山回家》獲獎的賈璋柯。

  倆人一拍即合,惺惺相惜,合組了一家小電影公司,余力威還幫老賈拉來了《小武》的投資。

  褚青在跟他的聊天中,從他身上看到了跟賈璋柯一樣的東西,那是種對電影最單純最真誠的一種熱愛。

  “導演,你從哪兒找的這衣服?”褚青苦著臉問。

  “老鄉家借的,別給穿壞了,還得還呢。”賈璋柯忍笑道。

  這是件超大號的西服,褚青身板很瘦,個子又高,穿著這件至少大兩號的西服,晃里晃蕩,就像根竹竿挑著件衣服,走起路來都呼呼帶感。

  開拍之前,賈璋柯讓褚青把胡子刮了,戴著副沒度數的黑框眼鏡,頭發仍然雞窩一樣。

  這個造型,就顯得他處于一個很奇妙的人生階段,看著年輕,又說不準是哪個年齡段。

  “各人員就位!”顧正扯起嗓子喊。

  賈璋柯沒有坐在監視器后面,因為他根本就不知道啥叫監視器,就抱著胳膊站在鏡頭拍不到的地方。

  “攝影機ok!”余力威道。

  兼職場記的顧正興奮的一打板,“啪”的一聲都帶著回音。

  他的心情和在場的所有人都一樣,媽的!老子也拍上電影了!

  鏡頭掃過臟亂的小街,然后給了個近景,對準桌上的一盤茶雞蛋。

  褚青看著這盤土豪蛋一時間心情很奇妙,默默數了數,1,2,3…

  六個蛋,在后世怎么也能換兩套帶院子的大屋吧!

  他伸出一只細長的手,拿起一枚雞蛋,在桌上磕了磕。

  “停!”

  剛開拍不到一分鐘,賈璋柯就喊了停。

  “青子你過來一下。”他叫了一聲。

  褚青跑了過來問:“咋了,導演?”

  “把手伸出來。”賈璋柯道。

  褚青不知道出了啥事,把兩只手高高的舉起來,就像抗日劇里鬼子投降的姿勢。

  賈璋柯腦袋冒出三條黑線,道:“不是讓你這么舉,低點低點!”

  不是你讓伸手的么?

  褚青心想,又把手放低了些。

  賈璋柯看著這雙手,好一陣,才道:“你說你一個老爺們,手長的這么好看干啥?”

  褚青翻了個白眼,心道沒辦法,我也不想的,我特么連自己為啥長成這樣都不知道。

  他的手真的很好看,骨骼勻稱,肌膚緊致,手指纖長又不顯得單薄,一雙手就像精雕的藝術品充滿了美感。

  剛才他的手一伸,賈璋柯就覺得不對,這哪是用來剝茶雞蛋的手,分明是握著高貴酒器酌飲美酒的手。

  賈璋柯四處望了望,發現一處地方,道:“去,到那邊和點泥,指甲別這么干凈,要黑黑的。”

  褚青偏頭一瞅,不遠的路上有一小處低洼,里面積水摻和著沙土,一坨坨的散發著“你來咬我呀”的賤人氣息。

  他眼角一抽,也沒說什么,讓做就做唄,走過去撈起一塊黑乎乎的東西,在手上蹭啊蹭,直到指甲里全是污垢。

  然后拿毛巾擦干,這下兩只手就變得黑一塊黃一塊的,一年都沒洗的樣子。

  沒辦法,劇組連個化妝師都沒有,連女主角左文璐都是自己化妝,自然做不來這種手妝。

  “那個,導演,一會雞蛋還用吃不?”褚青小心的問道。

  賈璋柯道:“吃,當然得吃!”

  褚青剝開一枚雞蛋,用那雙黑手拈著,面色平靜,心里卻猶豫了下。

  隨即狠狠心,一張嘴把整個雞蛋都塞進嘴里,隨便嚼了幾下就吞進肚子。

  “停!過!”賈璋柯喊道。

  他沒說什么,只是拍了拍褚青的肩膀。

  褚青也沒說什么,這是拍戲,吃個雞蛋而已,屁大點事都算不上,說了反而顯得矯情。

  《小武》的鏡頭不多,充滿了大段大段的空鏡和長鏡。賈璋柯把鏡頭一共分了十二組,資金有限,時間很趕。

  褚青不知道怎么去表演,老賈也沒給他說過戲,只告訴他,就記著自己演的是一小偷就行了。

  這叫什么破導演!

  褚青只好自己琢磨,演小偷該怎么演呢?

  他想起來自己生活的小縣城,有一個很大的農貿市場,自己經常去逛。市場里就有很多小偷,當然以他的身手從沒被偷過,還順手逮過幾個小偷。

  以至于后來只要他出現,整個市場都安寧無比。

  他回憶那些個小偷的樣子,發現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都縮著肩膀,手從來不垂直放著,而且眼神游動不定。

  眼神的閃動,可不是左瞅瞅右瞅瞅,那是腦袋動,不是眼神動。

  他又想起跟爺爺搭手過招的時候,身子不動,眼睛卻得緊盯著老爺子的動作,手到哪眼睛就得跟到哪,一不留神就要被揍。

  褚青試著找回這種感覺,兩個眼球在眼眶里嘰里咕嚕的來回亂動,看著嚇人。

  他自己玩了一會,覺著不錯,挺靠譜。

  于是,在拍下一個鏡頭的時候,賈璋柯就看到了這么一副情景。

  一個穿著灰不拉幾西服的年輕人,縮著肩膀,手指頭時刻在張著,在小街上亂逛,這邊瞅瞅賣鞋的,那邊看看賣水果的,一轉身,手里已經多了個蘋果。

  然后,藏在黑框眼鏡后面的那雙眼睛,左右閃動了下,似乎很得意的樣子。

  賈璋柯看的忘了喊停,直到余力威喊了一聲,才回過神,瞅向褚青的眼睛忽然變得很炙熱。

  他不給褚青說戲,有倆原因。

  一是他幾乎沒有演員的經驗,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讓演員有更好的發揮。

  二是他找非職業演員的目的,就是為了拍出那種極度迫近真實世界的影像,最好不要帶有一點表演的痕跡。

  但其實,這只是眾多導演一廂情愿的想法。

  無論演員還是非演員,只要暴露在鏡頭之下,一定就會有表演的意味出現。就算是最近乎真實的紀錄片,也是如此。

  攝影鏡頭就像是一個魔法領域,在這個領域內,每個人潛在的表演細胞都會被激發出來。再真實的人,對著鏡頭不知不覺也會變得和平時不一樣。

  不是自己,那就是表演。

  剛才褚青那番有意無意的表演給了他一種新思路,那種靈動似乎給鏡頭里注入了一股活氣,尤其是跟背景那座麻木的小縣城相映襯,更是形成一種奇妙的反差。

  于是這便讓他產生了一種,這樣演下去也不錯的感覺。

  說實在的,褚青的表演很生澀,他只是單純的在模仿小偷的行為,但舉手投足又不自覺的表露出自己的特點。

  對他的印象,賈璋柯最深的感覺就是平和。

  說話,做事,吃飯,甚至連走路都透著一種平和。

  而這種平和,和他生澀的表演,居然能巧妙的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種很自然的狀態。

  在刻意與呆板之間,找到了平衡點。

  有些小得瑟,總體又是麻木無聊的,似乎小武,就該是這個樣子。

  這無疑給了老賈一份驚喜,原生態的電影固然真實,但有了這種自然表演的支撐,無疑會讓畫面更加飽滿和立體。

  “青子演的不錯!”賈璋柯稱贊了一句。

  他跟余力威都是菜鳥,根本不知道監視器是啥東西,倆人就頭碰頭瞅著攝影機的取景器看回放。

  余力威也對剛才的鏡頭很滿意,道:“畫面很棒,細看又有反差感,真的不錯!”

  賈璋柯可以說給了他極大的拍攝自主性,而他掌控的鏡頭也很有特點,樸實平靜,不張揚,能捕捉事物最原始的狀態。

  這部電影,即是賈章柯給予了思想,余力威填充了內容。

  接下來就是一組鏡頭:小武在縣城中閑逛著,腳步路過的,是在公交車站冷漠等車的人們,是街邊的臺球案子,是電視、舞廳、錄像廳泛濫成災的流行歌《心雨》…

  大段的長鏡、中鏡、遠鏡和街頭群像,在余力威的掌控下都呈現出一種黃綠黃綠的色彩。熙攘的群眾演員自行其是,仿佛根本不知道攝影機的存在。

  這種最真實的城市運動不是因為調度安排,而是從屬于這座縣城本身。

  賈璋柯盯著取景器里的畫面,全身都在顫抖。

  他再清楚不過,對一個導演來說,這是最難得的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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