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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三章:君不見

  雨勢漸漸轉小,但卻沒有停歇的跡象,蕭瑟的夜風穿過城外的山川河岳,吹入城中,徘徊在街頭巷尾,拂動街上零星的燈籠,昏黃的燭光也好似被雨水暈染,帶著朦朧的濕意。

  墨天微坐在地上,縮成一團,攏緊衣裳,瑟瑟發抖。

  “啊嚏!”

  她打了個噴嚏,又揉了揉眼睛,已經到了三更時分,白天忙碌了一天,她如今只覺得渾身疲憊,困意上頭,恨不得能倒地就睡。

  然而寒冷的夜風明晃晃地昭示著存在感,讓她難以入睡,也擔心就這么睡著明早起來就要發燒。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前世是神壕衣食無憂,這一世修了仙寒暑不侵,墨天微還是頭一次生出這般感嘆,突然就覺得自己與先賢跨越了無數時空在思想上達成了共鳴,整個人的靈魂都得到了升華。

  這當然不過是錯覺,詩圣茅屋為秋風所破想的是天下寒士,墨天微受了一夜寒風冷雨就把自己當等待住進廣廈的寒士,這在思想境界上是有著本質的不同的。

  所謂仁心圣心,不過是推己及人,而墨三歲…

  她忽然在心中說道:“你說的話其實毫無意義。”

  心里的那個聲音似乎有些驚訝,反問一聲,“哦?”

  “你用‘假如’來勸說我尊重凡人,這本就是一個虛假的命題。”

  “若凡人有靈根能修煉,確實可以成為受人敬畏的修士;若窮苦百姓投胎到鐘鳴鼎食之家,也可以站在他曾無法觸及的云巔上;若當今之世妖族為王人族為奴,我等人族修士也只能淪為口糧或是煉器、煉丹的材料…”

  “若我按你的‘假如’行事,那么我要尊重的不僅是凡人,還有魔修、異族,乃至于更多…”墨天微笑了,“或許我現在的仇敵,在某個‘假如’里是我的恩人,那我是否還應尊重他敬愛他?”

  “世間之事,若能以‘假如’論,那現實也就沒有意義了。”

  那個聲音沉默了片刻,又道:“可你如今便處在這樣一個‘假如’的境地之中。”

  墨天微笑了,反問道:“那我為何會陷入‘假如’之中呢?”

  “因為你的存在。”

  “你高高在上,有大神通,所以能讓我在不知不覺中進入這個‘假如’的世界,可以對我說教。”墨天微輕輕搖頭,“可你能做到這一切,根本在于你的強大,我若要尊重誰,必然也是尊重你,尊重你的強大,而不是尊重你虛構出來的凡人。”

  那聲音的語調微微提升一些,似乎對墨天微的回答多了幾分興趣,“可你也當知道,我若愿意,你一輩子都要待在這‘假如’之中。”

  “若果真如此,”墨天微將濕漉漉的頭發別到耳后,“那‘假如’就已經變成了現實,我自然會在現實之中學會怎樣做一個凡人。”

  “你倒是有幾分意思。”那聲音的主人似乎笑了,“所以你的回答是什么?”

  “宇宙之內,眾生平等,草木蟲魚、人妖仙魔,本無高低貴賤之分。但天道無心,眾生卻有心,有心則不公,會黨同伐異,會彼此相輕——這本就是必然的事情,我接受這種必然,也沒有想要成為衡量眾生的天道那樣的存在,我站在我的立場上,不用兼濟天下仁愛萬民。”

  “我從本心而做為,不因無圣人之心而自慚形穢,也不因‘可能’‘假如’而動搖改變。”墨天微悠然道,“每個生靈都是與眾不同的,沒有普世價值觀,我…有我的道。”

  “凡人于我而言,如拂面清風,我看不見它,也不會想去抓住它、禁錮它、改變它、利用它…我當他們不存在。”

  “你覺得你的想法很正確嗎?”那個聲音問道。

  墨天微答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于我有何哉!”

  凡人有他們的逍遙快樂,不需要外力干涉與帝王管理,更何況是她這樣的修士呢?

  仙凡有別!

  那聲音不說話了。

  墨天微也不在意,她知道自己已經通過了考驗,只是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離開這個世界。

  倒不是說對方認可了她的態度,而是對方認可了她對于本心與道的堅持。

  這個考驗沒有固定的答案,如果來的修士走的是圣德之道,他大概會從中領悟出仁愛天下的道理;如果來的修士走的是惡之道,也許他會堅持視凡人如螻蟻——沒有對錯之分,只看你對自己的道的理解。

  天色漸明,看著初升的朝陽,墨天微伸了個懶腰,這真是漫長的一夜啊!

  已是正午時分,又是天氣初霽,臨江樓內,文人墨客相攜而來,評論詩文,宴飲佐興,一樓的大堂內,間或便有書生清朗的聲音,念著某首“妙手偶得之”的詩詞,引來一眾叫好之聲。

  酒酣耳熱之際,雨后初陽的光芒從窗外灑落,映得滿室輝光,滿堂書生,皆覺志得意滿,很快便有賢君名臣折節相邀,請他們一匡社稷,從此不同俗流。

  然正在此時,眾書生的醉眼之中,卻看見一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粗鄙之人堂而皇之地走了進來,選了個空桌坐下,招來小二,點了滿滿一桌各色佳肴,端的是闊氣無比。

  原本見此人裝扮著實不堪,小二心中還頗為嫌惡,覺得這人定是不長眼,也不看看這是什么地方便亂闖;但不想此人一擲千金,格外豪爽,且看他臉上全無憂色,淡定從容,小二不禁便收了鄙薄之心。

  又想到東家曾說過的,不可以貌取人,而當先觀其舉止風度,否則容易得罪貴人——他心中便認為此人必定不凡,于是在記下菜名后便往后廚去了。

  酒樓內的其余仆人見了,也只是暗暗稀奇,卻并不覺得這人是來吃霸王餐的——畢竟他們臨江樓背景深厚,敢來他們店里鬧事的,都已被發配到西北那暗無天日的礦里挖煤去了。

  他們沒有什么意見,但其余正在辦詩會的文人卻不樂意了,只覺得這粗鄙之人一進來,滿堂都沾染了他身上的俗氣,臭不可聞,什么詩興靈感,都消散一空。

  眾文人不禁交頭接耳,對那蓬頭垢面之人指指點點,十分厭惡。

  但那人卻不知是何方神圣,臉皮竟修煉得格外堅韌,全然不將眾人的議論厭惡放在心上,只悠閑地喝著一個小二剛剛才端上來的熱茶,不禁便覺得,一夜未眠的疲憊已隨著茶水去了大半。

  墨天微正經啃了兩天的干糧,早已餓得不行,昨夜又吹了冷風,渾身難受,在路過臨江樓時,忽地想起一個典故,心想自己的的考驗可已經過了,估摸著今日便能回去,何不趁此機會,大吃大喝一頓?

  想干就干,墨天微是行動派,立刻便頓住腳步,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

  她開始還怕被人攔下,卻不想竟沒人攔住她。

  待進了大堂,她也不看那群臉色古怪的書生,只讓小二選最貴的菜上,先嘗個十幾盤再說。

  大酒樓就是大酒樓,更何況對著的還是一個氣度不凡的疑似土豪,菜很快便上齊了。

  再看到熱騰騰的菜,墨天微的眼眶不禁有些濕潤,想起昨天在風雨里啃著被水泡了的干糧時的潦倒,又被飄散而開的香味勾起了饞蟲,當即也不管這菜擺盤多美,以一種前世里多年來養成的美好儀態,跟餓虎撲食一般,飛快地消滅著盤中美食,慰藉五臟廟。

  聞著不遠處的菜香,再看看自己桌前那三兩小青菜,那群書生頓時就格外不是滋味,連杯中的酒,也嫌它味道太淡。

  這群書生能有幾個銀錢呢?這次詩會上也沒有文采或是家世格外出眾的人物,酒水膳食的花銷都是湊份子的,算下來,其實也點不了什么好菜,哪里像墨天微這樣,吃了這頓不管下頓?

  他們心中又不禁忿忿,正經的讀書人只能吃點小青菜,那樣的粗鄙之人卻滿桌佳肴——哎!這世道,真是…

  酒勁一上頭,便有沖動的人站了出來,拎著個酒壺,“啪”的一聲拍到墨天微對面。

  墨天微正吃得興起,用凡人的身體吃凡間美食,倒不如以往在滄瀾界時那般寡淡無味,她也是很難得才吃到這等美味的好嗎?

  突然被人打斷,她皺了皺眉,放下筷子,先掃了眼那小小的酒壺,再看一眼那一副橫眉冷對模樣的年輕書生,懶洋洋地靠在椅背上,抬了抬下頜,“有何貴干?”

  不僅是那書生,其余書生也被墨天微這副姿態氣到了,又有幾人湊了過來,與領頭的書生道:“休要怕他,我們這許多人在…”

  那書生原本因墨天微這一抬眼而莫名發憷,但轉念一想,對啊,我怕什么,這后面還有一群人呢!

  于是他也哼了一聲,道:“這位…”

  他忍了忍,接著道:“這位兄臺,你既然敢來臨江樓,想來也是知道樓里的規矩?”

  “規矩?”墨天微掃了一眼因為擔心鬧出事端而趕忙過來的小二,“怎么,吃頓飯也來這么多講究?難不成還當先祝告天地、祭祀先祖,才敢動筷?”

  那書生被他一噎,臉色也不知是因為酒意還是被氣的,漲得通紅,連道:“真真無禮之輩!臨江樓向來便是我等士子文人聚會之地,來此用餐,必要作詩詞文章。”

  說到這里他平復了心緒,傲慢道:“你也懂作詩么?!”

  墨天微原本是路過臨江樓突發奇想才進來,不想這里竟還有這等規矩,她又看了那小二一眼,小二頗為尷尬地點了點頭。

  其實小二此時心中也是不悅的,上完菜后,他偷偷在旁窺視,發現這人雖然儀容不整,但用餐時禮儀完備,舉止優雅,竟比他曾見過的許多貴人更加高貴些,當即便肯定此人恐怕只是暫時落難——或者故意打扮成這副模樣來捉弄別人,這也不是沒有的事。

  他本打算好好逢迎一番,務必讓臨江樓在這位貴人心中留下個好印象,然而卻被這群不知所謂狗眼看人低的書生攪和了,真是氣煞他也!

  在得到小二的肯定答復后,墨天微…差點就沒笑出聲來。

  這規矩好啊!簡直太好了!

  她還想著該怎么不著痕跡地拿詩文換一餐飯吃,這豈不是送上門來的好機會?

  墨天微不屑地看了眼那小小的酒壺,也不直接接話,而是對小二道:“拿酒來!”

  小二的忙點頭,正要去取酒,又聽貴人補充:“不要小壺的,拿酒壇來!”

  一壇酒很快被送到墨天微的桌上。

  這時候,這件事情也被傳到了二樓乃至于三樓的雅間里,引得不少閑人好奇,過來圍觀,見她桌上那一大壇子酒,嘖嘖稱奇,“這是要仿古人之事,以酒助詩興?”

  墨天微果然沒讓他們失望,一手將酒壇舉起,仰面便飲,清澈的酒液順著她下頜滑落,只聽得咕嚕咕嚕幾聲,她將酒壇拍在桌上,清亮的眼中隱約有一絲醉意,環視眾人,卻遲遲不語。

  “快些作詩呀!”有人起哄。

  墨天微仍不語,最開始挑事的書生便當她是作不出來,臉上帶了譏笑,“弄得這么大架勢,一句詩都作不出來么?”

  “庸人!”

  墨天微冷笑一聲,當即便吟道:“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

  作為詩仙大大的腦殘粉,墨天微早就想這么做了,奈何一直沒找到機會,現在么…嘿嘿,還不快給青蓮大大獻上膝蓋?

  墨天微并不管其他人是什么反應,她最初只是想起曾有詩人以詩換酒喝,然后覺得肚子好餓,不如趕在離開之前試試看?她真不相信《將進酒》換不來一頓飯…

  現在被人挑釁,說生氣那倒沒有,但也談不上高興——好歹讓我吃完飯行嗎?

  待念到“古來圣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一句時,忽然便心生蕭索,頗覺意興闌珊,深覺自己是腦子有坑;待看到其余人那震驚的目光,嘆了口氣,到底不愿如此名篇竟不能完整傳世,于是還是繼續念了下去。

  “…與爾同銷萬古愁!”

  滿場寂靜。

  這時候他們都被詩中氣象震懾,完全沒注意到其中典故的問題,只覺得目眩神迷——如此詩文,當真是凡人能作出的么?

  正當此時,墨天微感應到了那冥冥之中的召喚力量,不禁抬頭望去,明明頭頂只是木質的天花板,她卻似是看見了萬道霞光——該回去了。

  看見霞光的不獨她一人,其余人還未從詩中回過神來,便又愕然看見作詩之人身披霞光,竟是…竟是要白日飛升了?!

  原來這詩,果真自天外而來,非凡間之語!

  有人急急問道:“仙人何名?此詩何名?”

  墨天微聽見,便道:“此乃青蓮居士李太白之作——《將進酒》!”

  言畢,霞光裹著人朝天外而去,眾人連忙涌到窗邊,正看見朗朗晴空,忽地云霞萬里,似有朵朵金蓮自天而降,如此異象,真真聞所未聞!

  “青蓮居士李太白?”有人感慨不已,“其詩文之妙,足以上達天聽,以此得道飛升,倒也不足為奇…”

  又有人反駁:“我倒覺得,這李詩仙分明本就是仙人,此番下凡,便是為了點化我等凡愚…”

  眾人深覺此言有理,更是贊同“詩仙”這一名號——能寫出仙品詩歌的神仙啊!豈不正是“詩仙”?

  自此之后,在這個奇異的國度,一直流傳著詩仙的傳說,只是這卻已經與墨天微無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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