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漸漸遠去成錯覺,懵懵懂懂之間,一道微光不知從何處而來,化作一個面容猙獰的男子,他雙眸充血,眼含淚光,“你可還記得我?!”
墨天微一怔,旋即頷首,“當然,第一個死在我手上的人,記憶深刻。”
“你…我變成這樣,你就沒有一點愧疚嗎?”魔劍鬼朱昂怒吼,“我是劍鬼,就要每日每夜都受你們摧殘么?只當我是傀儡,又為何要讓我有生出靈性的可能呢?!”
“因為劍鬼有靈,才能更好地服務于我們呀!”墨天微笑了,無所謂地擺了擺手,“我為什么要對一個工具愧疚?”
“那我呢?”魔劍鬼朱昂的聲音陡然一低,“我只是被魔劍鬼浸染,被它控制,才會對你動手…我何錯之有?”
“你錯不錯和我有什么關系?我又不是警察。”墨天微雙手環抱,歪著頭打量他,“自衛反擊,殺你又有何不可?”
魔劍鬼朱昂似乎因她這話而陷入了徹底的暴怒之中,他臉色猙獰,青筋暴綻,想要撲上來,身后卻有一種奇異的偉力,仿佛一只大手,抓住了他的衣領,將他拖走,惟余那暴怒而不甘的吼聲久久不散。
接下來,一個個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出現在墨天微身邊,說熟悉是因為她確實見過這些人,說陌生是因為絕大多數人她都不知道名字。
“我的臉,我的臉!還我的臉來!我要將你的臉撕下來!”
“人族都是惡鬼!殺了我的父母,現在又要殺我!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我等與你無冤無仇,你為何要取我等性命?你又憑什么代表正義?!”
“魔修!你殺我兄長,又害我身亡,生生世世,都別想擺脫我!”
這些人與妖紛紛用怨毒的目光死死地盯著墨天微,恨不得能用眼神將她殺死。
除他們之外,又還有幾道更加凝實的身影,他們飄在后方,陰森森的目光時不時地瞟過來。
“螻蟻!以為把我抹去了就能掌控我的本體嗎?紅蓮業火,從來不為一人所有!業火灼魂的滋味是不是很舒服?哈哈…我不會死,紅蓮業火是我,我就是紅蓮業火!”
“為什么…為什么你們一個個都要傷害我,欺負我…嗚嗚嗚,我想祖父,我想爹爹娘親…我不想這樣的,為什么不能給我一個機會?我也想做個好人!你殺了我…你好狠的心啊!”
“你這個狡猾的騙子!我乃先天靈寶,你一個筑基期的小輩,竟用陰謀詭計讓我認主,無恥之尤!我才是唯一的劍靈,你那新生的劍靈算什么?鳩占鵲巢!我要殺了你!”
群情激奮!
自從踏上道途以來,死在她劍下的人不計其數,她用紅蓮業火燒去了業力,但那只能削弱雷劫,而不能削弱心魔劫。
如今這些人似是又回來了,恨不能啖其血、食其肉、寢其皮…
墨天微冷冷一笑,眸含蔑色,環顧一圈,居高臨下,盛氣凌人,“殺你就殺你,不然還要留著過節嗎?”
她往前踏出一步,那些人影像是受到什么驚嚇,齊刷刷往后退了幾步,眸中除了仇恨,更多了幾分恐懼。
——色厲內荏,欺軟怕硬,莫過于此了。
“收起你們自以為是的驕矜傲慢、自哀自憐,妄圖站在受害者的立場上來指責我?呵呵,我從未為自己的行為洗白——殺你,只是因為我與你的立場沖突,與其他無關。”
“憐憫你們同情你們為你們一生作判決,那是閻王與判官的事情。”墨天微諷刺道,“而我只是做我想做的、我該做的事情。”
“滾!”
一聲厲喝堪稱驚天動地,喋喋不休的人影紛紛尖叫著化作泡影。
但事情并不會到此結束。
一縷帶著咸腥味的風拂過墨天微的面頰,吹來空靈而哀婉的歌聲,眼前忽地匯聚出一片碧海,形容枯槁、瘦骨嶙峋的鮫人坐在岸邊青黑色的巖石上,尾巴淹沒在水中,偶爾甩動,驚起朵朵水花。
在聞到海風的那一瞬,墨天微下意識地蹙了蹙眉,她知道這是誰。
當年她因修煉《無心天書》而性情大變,這只鮫人被她折騰得死去活來,與其說它最后死于血脈崩潰,不如說它是被自己虐殺的。
即便容顏老去肉身腐朽,只剩下一抹虛幻的靈魂,鮫人依舊在對著海面淺吟低唱——它思念已無法再回去的故國,那是它的生長之地,卻不會是它的埋骨之地。
墨天微本應該焦急,因為在渡心魔劫之時,外面的雷劫也不會停止,耽誤的時間越長,她的情況就越危險。
然而她卻沒有打斷這只鮫人的歌唱,也許是那罕見的憐憫之心,也許只是鱷魚的眼淚,但無論如何,她靜靜等到了歌聲停止的時候。
鮫人回過頭,看向她,面無表情,依舊是那句熟悉的話:“我恨你,但也可憐你…”
與當日如遭雷擊的反應不同,如今的墨天微只是淡淡一笑,“請隨意。”
它忽地笑了起來,“那…祝你好運?”
墨天微點頭,認真回答:“祝你好運。”
鮫人化作點點星光,如同霧氣彌漫的海上之夜,即便很快霧氣就會隨風散去,夜晚也將因晨光降臨而褪色,但依舊,美麗得如同神話傳說。
這個突如其來的比喻讓墨天微怔了怔,因為她忽然意識到,自己所處的世界,自己的生活,與神話傳說,其實沒什么區別?
“原來,我是一個活在神話傳說里的人啊!”她喃喃自語。
“阿墨,我們都是傳說!”一個熟悉的聲音,歡快又跳脫,從身后傳來。
然而,這個聲音卻讓墨天微僵在原地,在這場心魔劫之中,第一次心潮起伏。
“你為什么不說話呀?”他從后方伸出一只手來,在墨天微眼前晃了晃,“這是生氣了?是不是生氣我好久都沒出來找你玩了?”
阿澤蹦蹦跳跳地來到墨天微面前,湊近了打量她的神情,“你怎么這副樣子?真丑,笑一笑,笑一笑才好看!你看我,一直笑著,是不是比你好看多了?”
墨天微深深凝視著眼前的人,“阿澤,好久不見了…
不,應該說永遠不會再見了,阿澤。
“很久嗎?哈哈,好像是的,你知道明澤那家伙不喜歡我經常出來的。”阿澤故作無奈地攤了攤手,“好不容易等到這個機會,才偷偷溜出來找你玩的!”
“是啊,好不容易…”
“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嗎?那時候明明說好要繼續討論新紀元里飛劍功能領域的拓展問題,只是之后不是我去了秘境,就是你出門游歷,哎,一直都沒有機會討論呢!”
說著說著,阿澤眼睛一亮,右手成拳狠狠擊在左手掌心,“決定了,我們今天就來好好說說這個問題!”
墨天微勉強地笑了笑,“好像是從來沒討論過誒!只是今天我有別的很重要的事情要做,沒辦法和你一起討論了。”
聽到拒絕的話,阿澤整個人都耷拉了下來,蔫蔫的無精打采,一貫昂著的頭也垂得低低的,盯著鞋尖,不說話了。
墨天微也沉默了——她不知道該說什么。
她不知道阿澤是什么時候消失的,但從萬法仙宗遺跡回來之后,或許因為同是修煉了《無心天書》,她清晰地感覺到師尊的神魂凝煉如一,沒有…沒有其他。
再回想,這么多年過去,她與師尊見面次數雖然不多,但若在以往,阿澤一定會出來見她幾次,可從她游歷結束返回宗門后,就再沒見過阿澤…
那時候,她便知道,她再也見不到阿澤了。
“你是不是很討厭我?”阿澤的聲音很低,像是害怕墨天微聽到。
“不,沒有,你是我來到這個世界遇到的第一個朋友。”
“那你喜不喜歡我?”
“當然,如果不喜歡你,我們又怎么會是朋友呢?”
“那么…”他忽地抬起頭來,臉上沒有一絲笑容,眸中是深深的悲哀,“那么,我不在了,為什么都看不見…你有一絲難過,有一絲懷念呢?”
“我只看到,你與明澤,師徒相得,他教你道法劍術,你對他尊敬備至…從來,從來都沒有想起過我!”
“你不知道是誰殺了我嗎?”
“不,你知道,可你更喜歡那個兇手,而不是我!”他語帶哽咽,眼中卻沒有一滴淚,因為他本來就沒有哭泣的能力,“你喜歡他,所以放棄我!這就是你所謂的朋友嗎?”
他每說一句,就往前走一步,而墨天微再沒有了之前讓那些人影滾蛋的氣勢,咬著唇,步步后退,最終跌坐在地。
“你說,是不是這樣的?”他伸手捏住墨天微的肩膀,力道很大,怨恨、痛苦與不甘回蕩在他的聲音之中,“虛偽,你和明澤,一樣虛偽!真不愧是師徒!”
“一個對我呼之則來,揮之則去,毫不手軟;一個說著把我當朋友,卻連我死了都沒有一分傷心!”
“你們!我恨你們!”
當墨天微的神魂陷入心魔劫中,被心魔所化的阿澤步步緊逼時,在外界,雷劫也到了關鍵的時候。
第三十二道雷劫趁著墨天微渡心魔劫,將她劈了個正著。
如玉的容顏上出現一道道傷口,法衣上也留下了許多焦黑的痕跡,更糟糕的是她的肉身已經被這一道天雷劈出了內傷,多處經脈破裂,闖入她血肉之中的雷霆一時之間無法化去,阻礙真元運行,也就讓她的傷勢更難恢復。
這才只是第三十二道,之后還有幾道,誰也不知。
雷劫的威力只會越來越強,而墨天微因為傷勢和無法反擊的緣故,只會越來越弱——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最多再扛兩道雷劫,她的肉身就要受到不可挽回的傷害,便是成就金丹也達不到九品;若之后還不能醒來…能不能活下去都難說。
明澤真君的臉色愈發冷硬,景純雖然不夠沉穩,行事跳脫了些,但近年來心境漸漸圓滿,之前的明悟道心,也能看出她渡過心魔劫應無問題——怎么現在卻好似陷在心魔之中無法自拔?
他第一時間就想到了景純體內的另一個靈魂。
回想當日阿澤、虛陵與心魔是何等難纏,險些讓他隕落,明澤真君已經給二鳳定了罪,這個靈魂很危險,不能留!
“殺意?難道是想對景純不利?”
他心中想著,卻是在第一時間便鎖定了發出殺意的人——明澤?
“怎么回事?”
饒是元崇劍尊自己親手殺過徒弟,卻從未想過明澤有一天也會對他的徒弟露出這般殺意,這,這…
“難道,真的是詛咒嗎?”
他收回視線,卻難以抑制地想起了當初成蘇死時的場景,那是他最驕傲的徒弟,清雅俊逸,絕世無雙,到最后,卻被《無心天書》折磨得性情大變,墮入魔道…
殺了成蘇,是他修行以來最悲傷的事情,難道他又要再殺一個徒孫么?
或者,看著徒孫殺掉徒孫的徒弟?
不不,不可以,他不會讓這樣的悲劇重演!
元崇劍尊與明澤真君各自心中的想法,他人不得而知,但雷劫的情況卻是人盡皆知。
第三十三道雷劫降下,這一次即便有九天劍自發護主,墨天微卻仍是被劈得撲倒在地。
靈星峰峰頂終年飄雪,積雪層很厚,但在天劫之威下,依舊只能四散飄飛,消融成水。
墨天微的臉貼著寒冷徹骨的冰層,身上卻宛若有一團火在燒,那是雷劫的力量,多少修士都是在這樣的力量下,大道中斷,尸骨無存。
天上的雷云沒有散去,墨天微也沒有醒來,第三十四道雷劫將至,許多人都流露出了一絲嘆息,根基有損,大道難成啊!
更有可能,身死道消,空余長恨!
已經有人不自覺地瞄了明澤真君與凌云起幾眼,卻發現兩張如出一轍的冰山臉上只有緊張,卻無擔憂,又悄悄地收回視線。
第三十四道雷劫,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