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平靜而冷漠的聲音從身后傳來,荼乙渾身一震,這話中似乎夾雜著一絲譏諷,一絲輕蔑,然而此時他無暇分辨——絕望、驚恐、憤怒已經充斥了他的心神,混亂之中,他只剩下一個念頭,那便是抓住那個女劍修。
只要抓住了她,一切困局便會迎刃而解!
若是他理智尚存,便會明白這有多么可笑,他連墨天微隨手一招都無法破解,談何擒下她威逼她解開困局?
“吼!”
荼乙發出一聲兇獸般的咆哮,魔軀上陡然生出無數森森骨刺,猙獰至極。他瘋狂地沖向遠處的那道身影,同時奮力揮動巨斧,瞬間無數血光宛若流星雨一般紛飛四射,它們所過之處,一道道丑陋的黑色裂隙被撕開,久久未能愈合。
有些血芒落在了廢棄的秘境遺府之上,脆弱的秘境屏障在它們面前比紙糊的也好不到哪里去,瞬間撕裂,秘境的平衡驟然被破,一場場空間風暴迅速醞釀、爆發…
失去理智的荼乙心中唯一的念頭便是抓住或殺死墨天微,以致于他完全沒有控制那些攻擊,任憑它掀起風暴——不論如何,若是這些風暴能將那女劍修撕裂,或許亦能算是一種勝利吧,至少他不必如同砧上的魚肉一般任人宰割…
然而,墨天微既然會縱容他破滅秘境引發風暴,自然就有能在風暴之中來去自如的實力。
她冷冷看著狀若瘋狂的荼乙,九天劍上閃過一道灰光,下一瞬千萬道絲線如雨絲一般飛灑而出,化作一張巨大的羅網,將荼乙困在羅網之中。
做完這些,墨天微隨意看了眼北辰殊與陸凌曉所在的戰場,發現北辰殊雖然險象環生,但勉強還能支持;倒是陸凌曉,可能因為久戰的緣故,已經落入絕對的下風,若無意外很快便會被殺。
她隨手扔出幾個分神期劍傀,讓它們去幫忙結束戰斗,而后又將目光落在了荼乙身上。
此時的荼乙好似已經漸漸從瘋狂之中清醒過來——然而清醒過來后,等待他的卻是更大的痛苦。
墨天微心念一動,將他的洞天魔器取出,暴力破開之后一通搜尋,終于找到了被扔在角落中的歸墟劍。
歸墟劍,明澤劍尊的本命飛劍。
傳聞其誕生于滄浪海海底深淵,出世那日,巖漿火焰與瀚海冰川并存,涇渭分明而又難舍難分的紅與藍之中,它飛旋而出,斬開萬丈深海,深深釘在滄浪海落日峰上,直到被明澤劍尊拔下,而后得名,從此之后與它的主人一同,在滄瀾界闖出赫赫威名。
墨天微最后一次見它時,它湛然若秋水,冷冽如寒冰,森寒銳氣在雪亮的刃上蔓延,與那若有似無的縹緲氣息交織,神秘而危險。
然而如今,它劍身殘缺,裂痕縱橫,破海崩山之豪情俱消散,橫掃八方之威名皆不再——它不過只是一塊破銅爛鐵。
找到它的那一瞬間,墨天微的心情難以言說,或許這只是誰都會有的對過去的回憶,或許里面還夾雜些許其他情緒…但種種心緒匯聚一處,卻仿佛有著奇妙的魔力,她不知為何竟生出一絲酸澀,一絲蕭索…
她茫然地望向天穹。
依舊是灰暗昏黃,依舊是風沙簌簌,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
修士自然是有著凡人無法匹及的偉力,而他們也常常自詡與天爭命之人,然而似乎無論誰的隕落——至少,無論下界誰的隕落,都無法對天道運行造成什么影響。
昔年盛名喧海內,轉眼身與名俱消,死去的人曾存在過,但那已是曾經,很快會模糊在活著的人的記憶中,直至歸于虛無,一如不曾來過。
“所以,修士才會追求永恒吧。”
墨天微輕輕嘆了口氣,一雙眼眸中的波瀾又平靜了下來,好似什么都沒發生過。
荼乙仍處在漸漸虛弱的驚恐之中,并沒有注意到她的情緒變化。
除了拿走歸墟劍外,墨天微還有一件事情需要做。
既然決定了了結這一場因果,那除了這個直接導致明澤劍尊隕落的兇手外,其余與此事相關的人——都得死。
她沒有等荼乙說出什么求饒的話,直接便剝離了他的魂魄,施展秘法開始搜魂。
不多時,墨天微便從荼乙的記憶之中找到了那一日發生的種種。
從清塵濁水一別之后,應了當日發下的誓言,她沒有再見過明澤劍尊。
而當看見明澤劍尊隕落的那一幕時,或許是因為早已傷感過了,她已經十分平靜,平靜得能理智地分析當日種種。
照月老祖開啟魔界通道,動靜一定非常大,滄瀾界的修士應該大多都心有所感,然而最后真正出現在通道開啟之地的,只有明澤劍尊一人——可想而知,清晏魔主那些走狗一定在開啟通道的地方做了種種布置。
那為什么明澤劍尊能出現在那里?
這個問題不必墨天微費心猜測分析,從荼乙記憶中她已得到了答案——因為混沌源水,她從北域冰海冰妖一族中得來的混沌源水。
清晏魔主開啟魔界通道之前,用混沌源水在碧仙海布下封鎖大陣,遮掩天機,蒙蔽感應,而他用來布置陣法的混沌源水,恰好與明澤劍尊手上的混沌源水同出一源。
所以明澤劍尊才能進入封鎖大陣之中,才會被破界而來的魔族盯上,連遁走都不能,只能死戰到底。
當年墨天微費盡心力才從冰妖神殿中奪走了三滴混沌源水,后交由秦神意祛除其中的天邪寒霧,一滴作為酬勞給了秦神意,一滴她自己留著,最后一滴便給了明澤劍尊。
那時候他們還是一對親密無間的模范師徒,她送上混沌源水給明澤劍尊,全然出自好心,卻不想…陰差陽錯,那一滴混沌源水,竟成了他的催命符。
墨天微因明澤劍尊險些道途斷絕,而明澤劍尊也因她贈予的混沌源水身死道消…冥冥之中,似乎靈星峰一脈,永遠逃不過師徒相殘的宿命。
“宿命…哈哈哈,宿命!”
墨天微喃喃自語,忽然笑了起來。
她想起許多年前,她剛剛拜入明澤劍尊門下,在拜見過掌門及各峰首座之后,明澤劍尊帶她進入靈星峰禁地,將《無心天書》的優缺點盡數告知于她,爾后問她是否還要選擇修習《無心天書》。
當時她是怎么回答來著?
她思索片刻后便滿口答應下來,并驕傲地表示她也是個天才——天才,就應該修煉只有天才才能修成的功法!
回首從前,如果問墨天微是否后悔當日的選擇,她的答案是不后悔,因為她確實是個天才,即便修煉途中經歷多少不堪,她最終還是修成無心之境。
“但是,我忘記了一件事情啊…”她自嘲一笑,“最初,我聽聞靈星峰一脈竟盡數修習《無心天書》時的不可思議,并沒有錯。”
江山代有才人出,可真正驚才絕艷灼照萬古的,歷數往昔也不過寥寥數位——靈星峰一脈的宿命悲劇,也正因此而生。
“宿命…那就宿命吧。”墨天微手中亮起一團劍光,將荼乙的神魂碾碎,“也許我已經掙脫了宿命,也許我仍在宿命之中…但即便是天道,也終究要為人所掌控,而區區宿命…也能一而再再而三地玩弄我么?”
她的劍,可誅魑魅魍魎,可殺仇寇宿敵,亦可斬斷那些虛無縹緲的宿命!
墨天微做出了一個決定,不過現在不是實施的時候,她還需要將眼前的事情了結一下。
荼乙的死除了嚇到了場中剩余的魔族外,并沒有引起任何波瀾,因為這一片天地早已被山河鎖封鎖,荼乙的求救無法傳出,他的死訊也必須等山河鎖重新沒入虛空后才會被魔族強者得知。
余下的那幾個魔族最初圍攻北辰殊與陸凌曉還能占據上風,可在劍傀加入之后,形勢便急轉直下。
劍傀說到底也只是一種傀儡,而且比一般的傀儡更“脆”,因為它們是以劍意為材料煉制的,并不能長時間存在。
正常來說,分神魔族對分神劍傀那是穩操勝券,然而——墨天微隨手扔出去的分神劍傀實在太多了!
幾個魔族從圍攻別人變成被人圍攻,可以說非常心塞了。
墨天微收斂心神,看向北辰殊,卻發現他在穩住局勢之后,竟然主動牽制了兩個魔族,將他們當做磨礪自身的工具——嗯,這很主角。
再看陸凌曉,她這次是真的愣住了。
在原先形勢那般危急的情況之下,陸凌曉依舊能心如止水,冷靜地應對對手的一次次殺招;可在劍傀下場相助,她可以安然退下療傷的時候,她卻偏偏用出了《無心天書》之上的入魔之法!
《無心天書》中除了功法外,還記載著一些秘術,入魔之法便是其一,使用它之后便是主動入魔,戰斗力將會瞬間飆升,一些修煉過《無心天書》之人往往將之作為必死關頭才會動用的絕招——因為使用入魔之法雖然有可能反敗為勝,但是絕大多數人都無法主動結束這一秘術,然后便真的入魔了。
墨天微實在想不明白陸凌曉為什么要這么做,她忍不住皺起眉頭,很有些郁悶——她這一次來便是為了救這姑娘,可要是她都親自來了,這姑娘竟還真的入魔了,她面子往哪兒放?
以后若是遇上阿決,她也抬不起頭來!
“真是麻煩。”
不得已,墨天微身形一晃,便來到陸凌曉身邊,揮手將她的敵人扔給劍傀解決,然后定住她的身形,指尖一道劍意飚射而出,沒入她的眉心。
——墨天微自然不是要殺了陸凌曉,而是在以劍意將她從入魔狀態之中喚醒。
然而,當劍意進入陸凌曉神魂時,墨天微再次神色一變,愕然看向眼前雙眸赤紅、殺意凜然的女子。
這一瞬間,她有些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
陸凌曉并沒有被劍意喚醒,因為她入魔程度之深,除非她自己斬盡心魔,否則不可能由外人將她喚醒。
她不是第一次使用入魔之法,也…不能完全算是自愿地使用入魔之法。
墨天微畢竟是《無心天書》資深修煉者,立刻明白了這是怎么回事。
陸凌曉應該以前就用過入魔之法,雖然最后從入魔狀態中蘇醒過來,但是心魔卻越來越大;在自己與北辰殊趕來救援之前,她連番苦戰,心魔便趁虛而入,操控她再度使用了入魔之法!
或許這世上有第一次使用《無心天書》入魔之法還活下來的人,但是第二次使用入魔之法還活下來的…聞所未聞。
墨天微面無表情地收回手,將陸凌曉所處的這一片區域與其他地方隔離開來,然后不耐煩地隨手解決掉了剩下的所有魔族。
北辰殊雖然有些遺憾上好的陪練就這么掛了,但畢竟他是來救人而不是來練功的,很快便收拾好心情,來到墨天微與陸凌曉身邊。
“多謝劍尊出手,否則我可就麻煩了——劍尊這一次可不能拒絕我的感謝…”
照慣例吹了墨天微一波,北辰殊這才看向陸凌曉,發現她的狀況不太對,立時神色一凜,忙問道:“劍尊,慎修她…這是怎么回事?”
墨天微懶懶掃了他一眼,“用了入魔之法,估計醒不來了,你將她帶回去吧。”
雖然沒救下人讓她覺得很沒有面子,但她與陸凌曉又沒有交情,就算她入魔了,她也不會有任何觸動。
北辰殊頓時驚呆了。
“劍尊,這…”
他還想問問有沒有什么辦法,但想到劍尊與景寧劍尊的交情,如果有辦法,她必然不會藏著掖著,也就是說…真的沒救了?
“或許,或許她能克服心魔,蘇醒過來…”北辰殊這話越說越沒有底氣,最后化作一聲長嘆,“便…再等等吧,若是…真的醒不過來,我會將她的劍帶回去。”
靈星峰首座,是劍宗的鋒芒;而入魔的靈星峰首座,卻是劍宗的棄子…早在當年,他便深深將這點刻在心中。
他未能救下陸凌曉的性命,唯一能做的,也就只有保護她最后的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