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老夫人在控鶴軍中的代號是洪酉,而原本的名字,早已經記不得了。
她是控鶴院培養出來的殺手,背后沒有家族,猶如一片飄萍,隨波逐流。她的武功很平常,可是在眾多殺手之中頑強的生存下來,靠的是心計。
殺手之路,冷酷而血腥,只有心計遠遠不夠,她還記得離開控鶴院之前的最后一場試煉不是執行任務,而是像剛剛進來一樣,一對一的廝殺,這時候全憑實力,有再多的心計也是枉然。
她心里很清楚,如果真的等到那一日,她將成為這一場試煉中微不足道的犧牲品。她不甘心,于是她在上場之前,用各種毒計把分在同組里的三個高手都弄死了,就算因為違規被處死,也強過在場上被人輕輕一劍抹了脖子!
出乎意料,事發之后,上面不僅沒有懲罰她反而在所有人面前大加贊揚。
那時候她就明白了一個很重要的道理:這條路本就沒有任何規則可言,只有活下來的人和死去的人。
也正是因為這件事情才讓上頭注意到她,并打定主意把她送進控鶴軍家族做內應。
“我是在梅花里遇見耶律權蒼,可能我說了你也不信,為他辦事這么多年,我卻一點都不了解他。至于那個國師,我就更不了解了。”梅老夫人道。
楚定江問,“你為什么要替他辦事?”
“為什么…”梅老夫人有一瞬的失神,垂著眼自語道,“不為他辦事還能為誰辦事呢…”
原來是一棵菟絲子,非要依附才能站立。
控鶴軍中這樣的人很多很多,包括安久也是,習慣了接受命令,習慣被人指揮,心里向往著自由。真正得到自由的時候又開始茫然。梅老夫人是在那種環境長大,離開了熟悉的規則,已經不能像一個普通人那樣生活。
“我知道當今是明君,但我們從來沒有回頭路,一步陷落,步步沉淪。”
雖然她現在總是說著惆悵,到處去依附別人才能生存,但楚定江可不不會誤認為她只是個柔弱的女人,那僅僅是一種習慣而已,“你與他聯系。可有什么暗號?”
梅老夫人沉默。
楚定江就知道,不管為耶律權蒼辦事是屈服還是主動投誠,她一旦認了主子,會有一定的忠誠度。那她肯定有些事情隱瞞了。
楚定江猜測梅老夫人是耶律權蒼手里的一根單線,不會知道太多,今晚也只是想確定她是否有所隱瞞,并不急著撬開她的嘴。
“老夫人慢慢想,想好之前就委屈您先在這間屋里。”楚定江起身出去。
梅老夫人臉上的笑容慢慢斂盡,手里的杯子砰然碎裂。
楚定江尚未走遠。聽見碎瓷的聲音,淡淡一笑,加快腳步去了關押靈犀之所。
血煞迎上去,“里頭的人醒了。”
楚定江點頭。“你帶幾個人去看著梅老夫人,不管她有任何借口都不許放出來,包括上茅房。”
血煞心想殺人不過頭點地,這也忒下作了點!想歸想。他還是立刻照辦了。
屋里面一片漆黑,楚定江不用目視亦可在黑暗中暢行無阻。
他找了個凳子坐下,距離靈犀不遠。“你應該明白我為什么請你來這里吧。”
“綁就是綁,不要說得這么好聽。”
“我剛去見過老夫人。”
“哈,你可別告訴我說她什么都說了。”
靈犀很清楚,這個人把她們分開關肯定就是存得這個心!
不過楚定江的回答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不,她什么都不肯說,只是感嘆自己過往種種,說自己一生很苦。”
“苦?”靈犀輕笑一聲,未做評論。
“其實我不打算逼她說出真相,因為我相信你會說。”楚定江感覺到她想否認,緊接著道,“你也不必反駁,她好歹也做了這么些年梅氏老夫人,享盡榮華富貴,你比她武功還要高,卻只是個丫鬟命,你竟然都不覺得不甘?”
靈犀沉默須臾,再開口時明顯不似方才那般強硬,“習慣了…習慣真的很可怕,有時候我真的會忘記自己其實是和她同樣的人,而非伺候她的奴婢。”
靈犀被派到梅老夫人身邊就是為了從旁協助,如果老夫人不在,她也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不管控鶴軍還是耶律權蒼,看重的其實都只是梅老夫人這個位置,而她靈犀從來都是個附屬。
“某不比皇帝,可以給你數不盡的財富和地位,只能給你一個選擇自己人生的機會。”
楚定江記得當初梅花里遭襲的時候梅老夫人受了重傷,而靈犀拼盡全力的將她救了出來,他絕不相信這是什么主仆情深,只是因為靈犀知道,一旦梅老夫人沒了,她的一切也就沒了。假如她不在乎錢財和地位,只想要自由的話,一定不會這么干。
“十萬兩黃金,一個山莊,遠走高飛,世上再無靈犀,只有你。”
楚定江開出這個價讓靈犀心頭一跳,隔了片刻問道,“我怎么相信你?”
“你說出真相,我殺了梅老夫人,再尋一個人頂替你,交子錢、地契、還一份河西縣的戶籍給你,你帶著這些東西想去哪就去哪兒。我計劃就是如此,至于愿不愿意賭一把,你自己拿主意,某沒有時間精力去取得一個多疑之人的信任。”
“如果我不說呢?”
“死。”黑暗中,楚定江坐著一動不動,高大的身軀猶如墓碑。
耶律權蒼承諾的東西比楚定江給的多很多,可是這意味著她們要付出更大的代價,靈犀不用想也知道將來即便事成,她所得也比不上梅老夫人,還不如…
“我要想想。”
“我等你的好消息。”楚定江從懷里掏出一疊交子錢放在手邊的高幾上,“這里是五萬兩黃金。”
楚定江走到門口,頓足,“千萬不要想著跑,這里化境就有兩個。”
靈犀沒有回答。伸手去拿那價值五萬兩黃金的交子錢。
梅氏是皇商,錢財百萬之巨,梅老夫人嫁進去這些年存了一筆數目可觀的私房錢,可是哪怕梅氏再有錢,靈犀作為一個下人也根本沒有機會觸碰,楚定江開出的價格,對她來說誘惑很大,而且他說會殺了梅老夫人,那么那些私房錢…
楚定江回到寢房,安久已經醒了。正坐在桌子邊吃中午剩下的菜。
“怎么吃剩菜,你就一刻也不能等?”楚定江伸手摸了一下盤子,“還是冷的!”
“我先吃幾口對付一下,再等你回來。”
“晚上想吃什么?”
“天晚了,就簡單做點吧。”
楚定江每天都是標準的兩個冷碟、三個炒菜、一個燉菜,還有一個湯,且菜色很少重樣,除非是安久特別喜歡吃的東西。
“給你下碗面,臥兩個雞蛋。再炒個牛肉。”
“嗯嗯嗯,好的好的。”安久滿意的直點頭。
楚定江屈指彈了一下她的腦袋瓜,“想我堂堂貴公子,雖然自甘墮落。但真是做夢也想不到會墮落到今日這種地步。”
楚定江轉身往廚房去,安久想了想,擱下筷子跟著他后邊出去。
“你跟來作甚?”楚定江側首看向她。
安久握住他的手,“我就是好奇。你剛才干嘛去了。”
“你猜?”楚定江道。
安久精神力強大,河西縣一共有多少人會武功,她門清。這院子里平白多了兩個武師,她又豈能不知?
“不知道。”安久老實道。
楚定江無奈道,“你聰明,猜到不難,就是平時不太愿意動腦子。”
面對這個指責,安久不愿意了,“在你眼里也就魏予之那種程度是愛動腦子。”
“我抓了梅老夫人。”楚定江本不愿意讓她操心這些事情,既然她這會兒問,他也不會刻意瞞著。
安久奇怪道,“不是說怕打草驚蛇嗎?”
“應該還能瞞一陣子。”楚定江與她道,“這次其實是耶律競烈與耶律凰吾一起謀反,但是耶律凰吾的死訊早已傳出,卻遲遲打聽不到耶律競烈的死活,只說他伏法了,可是明明有人見著他是被活捉。所以我這幾日一直在想究竟是什么原因。”
安久見過那個耶律競烈,長得很像顧驚鴻,因此她也格外在意一些,“想到了?”
“我猜測,耶律競烈也是藥人。”
安久腳步猛地一頓,“他也是?你確定?”
“我也是猜測。其一,耶律凰吾也是耶律皇族嫡系,照她的年齡來算應當也已經沒有多少日子可活,她并非是個一心戀權不顧大局之人,竟然還是謀反了,為什么?其二,耶律凰吾要算計耶律競烈有千萬種辦法,未必一定要讓寧雁離去助耶律競烈,她派一個神鬼莫測的醫者去接近耶律競烈,多半另有所圖。”
“答案很簡單,耶律凰吾找到了延長壽命的辦法,而這個辦法與耶律競烈有關。”
安久抿唇,腦海中浮現顧驚鴻的種種,又想起耶律競烈與他極其相似的臉,就連遭遇都…
“如果上一次我知道顧驚鴻決定赴死,我想我會阻止他。”安久握緊楚定江的手,“如果我沒有記錯,耶律競烈是他的親叔叔吧?”
楚定江點頭。
“我想救他。”安久知道這很難,只是心里這么想,就直接說出來了。
“阿久,他把血留給你也未必全是好意。”楚定江不得不與她說說殘酷事實,“他痛恨嫡系,只是想讓嫡系還存有一絲希望卻求而不得。”
取血不一定要讓一個神醫來動手,顧驚鴻找上莫思歸,是看中他的高超醫術,料定他拿到血之后不會直接給安久服用,而是在血最好的狀態下凝煉成適合她服用的藥丸,這樣一來,心頭血的作用就被破壞了六成以上。
“得到他的血將會面臨耶律嫡系的追殺,他根本沒有考慮過你的命。”
“可我畢竟得益了。”安久道。
楚定江搖頭,沒有再說話,只是將她的手松開了,一個人向前走。
不知是用了顧驚鴻心頭血的緣故,還是因為曾經比較熟悉,安久承認自己對他并不是普通的恩人的感覺,她自己也不清楚,為什么每每想到此人,心就會緊縮一下。
也許心里把他當朋友了?
不過安久現在沒心思想,因為楚大叔好像不高興了!
她到廚房,楚定江正在切牛肉。
河西縣耕地的牛都緊缺,哪會有人殺牛賣肉?安久也不知道他是從哪里弄來的新鮮肉。
他身形高大,切菜的臺子在他面前顯得很矮,只能彎下腰切菜。燈影綽綽,他垂著眼,似乎很認真的樣子。
安久湊過去,“你生氣啦。”
“在你眼里我就這么沒肚量?”楚定江邊飛快的切菜邊問。
“那你干什么一言不發的甩下我就走?”
“你一般吃飽了就不會想些不切實際的事情,所以趕快來做飯!”楚定江把切好的牛肉、蔥姜都整齊的放在干凈的盤子里,又將面粉倒在盆里,洗凈手,開始和面,“我還怕你興頭上的時候差遣我去救人,你一句話,我可以下刀山火海,但是若是為了去救一個舊情敵的叔叔,我感覺憋屈。”
“我有那么想不開?你比他重要多了,怎么能為他舍了你。”安久說完,這才想起他剛剛話里的一個詞,愣愣問,“舊情敵?”
“我自認為。”楚定江道。
其實楚定江很想問問,如果現在被困的不是顧驚鴻的叔叔,而是他本人,她會怎樣做,但是想想那個人已經死了,再問這些話實在沒有多大意思,便作罷了。
“顧驚鴻順手給你的恩惠,我們順手報答一下也不為過,只不過耶律權蒼調查我倆行蹤不知意欲何為,現在的上京對我們來說是龍潭虎穴,若去救人就不是順手的問題了,為此拿自己的性命去賭,不值得。”
“知道了。”
楚定江的動作很快,說話的功夫就已經把一切都準備好了。
點了灶膛,讓安久燒火,先將面下好,而后旺火一燒,轉眼間一盤爆嗆牛肉出鍋了。
把飯菜端回屋,安久就把剛才的事情拋之腦后,投入的吃起來,楚定江見她吃的香,也跟著吃了一碗面。
剛剛放下筷子,外邊就有人回稟,“先生,靈犀想見您。”
“她倒是個急性子。”楚定江對安久道,“你先玩兒會,我辦完事回來再給你燒水洗澡。”
“不洗。”
楚定江笑道,“你要捂著養菌子?”
楚定江把蘑菇叫菌子。(